冯瞿:“狄磊,送尹小姐回去。”
狄磊兄弟俩一路跟着尹真珠过来,趴在门口听壁角,不幸被冯大帅抓了个正着,此刻正步站在门口罚站,听到有任务,高高兴兴冲了进来,向冯伯祥行了个军礼,催促还想要留下来的尹真珠:“尹小姐请吧——”
尹真珠审时度势,知道她再留下来不方便,多说无益,便道:“冯伯伯、冯伯母,改日我再来瞧二位。”幽幽双眸在冯瞿脸上掠过,似饱含着万千情意:“阿瞿,你有时间了咱们再聊。”这才袅袅娜娜去了。
冯夫人注视着她的背影从会议室里出去,若有所思:“真珠这孩子怎么好像变的跟过去不一样了?”
冯伯祥:“哪不一样?不还是跟过去一样漂亮吗?”
冯夫人怒:“你看女人除了看脸蛋,还会看什么?”
冯伯祥近来发现冯夫人生起气来还颇有点年轻时候的影子,也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居然屡屡触她霉头:“看胸。”
冯夫人大怒:“为老不尊!”
冯瞿尴尬的转头,假装没听到父母的对话,直等冯伯祥涎着脸向冯夫人道歉,这一轮才算过去。
冯夫人发作过之后,转头关心儿子:“阿瞿,替你挡枪的那位姑娘呢?我跟你父亲既然来了,总要去看看人家。她救了你,也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总要好好谢过人家。”
冯瞿撒的弥天大谎别人都知道了,顾茗还被蒙在鼓里,不禁有些慌:“母亲,她现在伤重休养,不便见客,等她好一点了再见也不迟。”
顾茗可不是个愿意替他隐瞒的性子。
他期期艾艾:“再说……她并不喜欢别人对她感恩戴德,所以父亲母亲还是别提这件事情了,只要以寻常心见面就好。”
冯夫人还从来没见过他对一个女孩子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阿瞿跟这位姑娘?”
冯伯祥乐呵呵摸了一把脑袋:“都肯给阿瞿挡枪了,不必说定然是喜欢咱们家阿瞿。”
冯瞿:“……”事实正好相反。
冯大帅首次莅临玉城,当然要视察各处。
冯瞿先陪着他去军中巡视讲话,又陪着他去兵工厂,接见了从沪上重金礼聘的汪秩,以及从日本请来的技师石田。
汪秩与石田近来就□□的图纸改造而大吵数架,双方互相不能茍同对方的意见,正争的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冯大帅驾临兵工厂,两人便各拿着图纸前去找他评理。
冯大帅:“……”
冯瞿乐的将冯大帅丢给两名军械师,这二位都是认真严谨的性子,常常为了一点细节的改动而争执不休,委决不下之时,再考虑别的解决方案。
·
临近年关,玉城督军府清清冷冷,全无一丝过节的氛围,反而像座军营一般,处处都是巡逻的人员。
冯夫人的随行人员里面有丫头婆子,很快打理好了她的暂居之地,刘副官亲自引着她参观这座宅子。
其实冯夫人对督军府并无什么参观的兴趣,四处随便走走,总觉得与容城督军府大同小异,前面是议事楼,后院很多藏美之所,虽伊人已风流云散,但处处都留有香粉的痕迹。
冯瞿与他手底下的大头兵不懂,可冯夫人却一眼能看穿,比如那栋幽静的红楼当年必是曹通身边得宠的女人所居。
童婆子提着食盒从里面出来,冯夫人远远看到了,问:“那里面住着的可是那位容城公子?”
刘副官心道:您绕了大半圈督军府,将每处居所都细心观察一番,是不是……就为了找顾小姐的住处?
不过大帅夫人可不能糊弄,他欠身谦恭的说:“容城公子姓顾,顾小姐是住在楼里养伤。”
冯夫人来了兴趣,趁着儿子没回来往那边走:“咱们去探望顾小姐吧?”
刘副官能说不吗?
他陪着冯夫人到楼下,暗中警戒的亲卫们收到讯号都没有显身,倒没让冯夫人发现异样,很顺利就到了门口。
刘副官轻轻叩响房门:“顾小姐,夫人来看您了。”
顾茗躺在床上,还当自己幻听,再细听刘副官又说了一声,心里嘀咕:这才多大功夫,尹真珠就升级为夫人了,果然女主光环强大。
她打起精神应战,全神戒备:“进来吧。”哪知道房门被推开,刘副官引着一名中年美妇人走了进来,顿时傻眼了。
“这位是?”
“师座的母亲,冯夫人。”刘副官算是瞧出来了,师座对顾小姐当真是上了心,就连贺冬也在私下议论:“只要师座死缠烂打下去,年后咱们铁定就要添主母了。”
顾茗调动了全身的细胞进入紧急戒备状态,没想到虚惊一场。她对冯瞿无所图,故而见到冯夫人态度就很是不同,并无什么亲热巴结之举,只淡笑:“夫人请坐,我有伤在身,故而不方便起身迎客,还望夫人见谅。”
冯夫人想起儿子的叮嘱,也并没有提什么感激的话,走过去坐在床边,近距离上下打量,发现她眉眼精致,面有病容,却不掩眸底光华,目光清正坦荡,不由自主便喜欢上了她。
“我听阿瞿说你受了重伤,几至性命垂危,也不知道你父母亲人听到不知道该有多心疼,这么漂亮的小闺女,我瞧着都心疼不已。”拉住了她一只手,看那青葱玉指,听说她才情俱佳,文思如慧,就更加欢喜了。
顾茗被这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热情弄的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我母亲早逝,父亲……早就另娶他人。”
她只是陈述事实,然后听在冯夫人耳中便觉哀泣,她失去女儿之后,伤怀许久,不由自主便揽住了她:“你母亲纵然瞧不见,必然也是疼爱你的。我见着你便觉可亲,好像见到了我自己的女儿,她若是活着,大约也跟你这般漂亮聪慧。”
顾茗闻到她身上的檀香味儿,颇觉宁静,反拍拍她的手,权作安慰。
冯瞿丢下被石田跟汪秩缠住的冯大帅率先回来的时候,听说冯夫人去了红楼见顾茗,心头发慌,忐忑的推开门,见到一室笑语融洽,都有些傻眼了。
顾茗虽然半躺着,说话有气无力,可她逗趣,讲起吴桐因何被沪上女子学校辞退,将游行的学生家长形容的维妙维肖,逗的冯夫人直乐。
“……学生家长大怒,说我养个闺女,送到学校来都是听你这些歪理邪说,好的不教,专回家忤逆父母,你们到底是学校还是邪教?校长听着也很无奈,总不能说引导不得法吧?她要是再保吴桐,说不定自己的位子都难保,吴桐就这样失业了。”她吐吐舌头:“夫人您瞧,新旧思想撞到一处,啪嚓一顿撞击,总有人落败,这种两者之间的认知障碍实在很难跨越,可不是父母之爱的迁就宽容或者子女的孝顺妥协就能彻底解决的。”
冯夫人虽然属于老派人物,久居内院,但她心境平和宽容,况且冯家也得益于这个混乱的时代,冯伯祥才能窃居一方军权,给冯瞿一份可继承的偌大家业。
军政府大力推行新政及新观念新思想,还要办学堂引进人才,冯夫人见她眉飞色舞的可爱模样,且笑且叹:“我女儿若是有你这般机灵聪慧,哪怕在学堂里学到什么新思想,回来忤逆我,我都倍觉开心。”想想便有些发痴,竟提议:“不如你认了我做干妈吧?”
冯瞿刚刚推开门,听到冯夫人天外飞仙一句,顿时吓的魂飞魄散,与顾茗齐齐出口,不过两者意见截然不同。
顾茗:“好呀!”
冯瞿:“不要!”
冯夫人:“……”
她看看儿子,再看看顾茗,心里会意,却从来没见过儿子为个姑娘发急的,哪怕当初为了尹真珠与家里争取,也还能维持镇定的模样,哪像现在这副模样,不由兴起逗他的念头:“阿瞿快来,我替你认的这个妹妹好不好?”
冯瞿态度很是坚决:“不行,母亲,她不能做我妹妹。”
顾茗:“也是,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高攀得起,多谢夫人厚爱,您今天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她也不过是随口应承而已。
冯瞿的脸色更难看了:“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茗无辜的看着他:“就当我误解少帅的意思了。”可那态度分明不觉得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
冯夫人看这架势不对,还当“小两口”在闹别扭,她不便多留,便起身告辞:“阿茗你好好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顾茗:“夫人慢走,我不便相送,还请见谅。”
冯夫人:“你好好养着,阿瞿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我,回头我收拾他。”又瞪了冯瞿一眼:“你在军营里养成的臭脾气可别对着女孩子发作,阿茗身体虚弱,可不能生气。”
冯瞿:“刘副官,送夫人回去休息。”
冯夫人走后,房间里只有冯瞿与顾茗,方才的一室欢笑骤然之间散了,冯瞿在地下团团转圈,她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心里烦闷,更何况还有个远在北平航校鸿雁传书的小白脸。
昨日副官就拿了个寄自沪上的很厚的信封过来,冯瞿拆开外皮,发现里面是好几封未拆封的信,都是北平的小白脸寄给顾茗的,他当时就有销毁的冲动,强忍了许久,才按捺了下来,那些信此刻还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
几息之间,冯瞿总算让自己急躁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他坐在了沙发上,很诚恳的说:“阿茗,你别从心里抗拒我,我以前是有点混帐,也瞧不清自己的心,可是现在……我是真的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娶你罢了。
这句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又被他咽了下去。
是什么时候有的念头呢?
他想不起来了,可是当她浑身是血,性命垂危的时候,他心中止不住的惶恐涌上来,忽然之间才发现,如果没有了她,他的世界将多么的寂寞。
寂寞这个词儿,于冯瞿来说很是陌生。
他习惯了军营时间,凡事都有明确的目标,雷厉风行的处理,哪怕在战场上掩埋袍泽,留给悲伤的情绪都很少,那是许多年战争生涯所磨炼出来的,克制而内敛的情绪。
这一习惯却越来越多的被顾茗所打破。
最初是她的人,其次是她笔下的文字……再然后文章与人终于重合,他持续不断的关注着她及她笔下的作品,远远窥视,像偷偷窥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却终于忍不住挪动了脚步,越走越近,恨不得一直留在她身边。
他的解释却并没有让顾茗生出特殊的情绪,她随意敷衍他:“哦哦,我相信少帅没有轻视我。”
冯瞿忽然觉得这个房间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匆忙起身:“管美筠那边寄了几封信过来,我一会让副官给你送过来。”
房门被轻轻掩上了,门里面床上躺着的顾茗盘算着如何离开玉城,冯夫人是很好的助力,为了以后能有人辖制冯瞿,拜冯夫人做干妈这主意不错,况且冯瞿成了她义兄,他总不会再有什么混蛋念头了吧?
房门之外的冯瞿却站在门口良久,只觉得脚步重若千钧,内心沮丧无比,恨不得时间倒退回顾茗才做他姨太太的时候,他一定好好待她,将她圈在身边,让她离不开他,也没机会认识什么沪上的小白脸。
刘副官把章启越的信送过来之后就回去复命了,冯瞿还呆坐在办公室里:“信给她了?”
刘副官:“给了。”
冯瞿:“她说什么了?”
刘副官:“说了俩字,谢谢。”
冯瞿无声苦笑,还真是言简义赅。
·
到了年底各地都忙了起来,管美筠今年准备留在沪上过年,上次管平伯来了之后,父女俩不欢而散,她觉得管平伯看不起她的职业,而管平伯觉得自家闺女疯了,放着好好的小姐不当,非要去侍候人。
但管美筠逐渐喜欢上了这份职业,况且她从小家境不错,比别的店员更会搭配,顾客前来挑选衣服,经她的手搭配的总是时髦好看,渐渐便固定了一部分老顾客,每次来了之后专门指定要找她。
店长将此事报至老板那里,竟得了老板青睐。
管美筠刚进来做事的时候,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还当店长就是老板,待的时间久了才知道,原来齐店长只是老板雇来打理产业的。
她初次见到自家老板方静舒,是在百货公司楼下的咖啡室。
方静舒年约三旬,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双耳别着珍珠耳坠,一身干练的白色裤装,透露出几分强势,反而让人忽略了她的容貌。
她眉目娟好,只是眉毛稍嫌浓烈,并未如时下女子修理成弯弯细眉,而是任由那眉毛天然生长,竟是有几分英气。
见到管美筠被齐霜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就是管小姐?”她指指面前的椅子:“坐。”
“老板好。”管美筠想起顾茗说过的,小心被老板给开了,心中暗觉不妙:不会被阿茗给说中了吧?
方静舒将她的忐忑尽收眼底,也并没有说什么安慰人的话,或者在她忙碌的生活里,很少有暇停下来安慰别人:“管小姐,听齐霜说你很能干,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来我身边做个助理?”
“助……助理?”管美筠太过激动,说话都结巴了:“让我去当助理?”
方静舒静静坐着,直等她消化完了这个消息,才说:“对,我身边的助理最近回家结婚去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出来做事了,所以我急需一个助理,我看过你的经历,读过女子师范学校,请恕我冒昧问个问题,你怎么没有去当老师?”
管美筠有点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其实我一开始是准备做老师的,可是……可是后来跟家里闹掰了,来沪上生活,被朋友收留,总要找点事做,学校也试过面试,可是没有被录取,就做了这一行。”
方静舒的声音谨慎起来:“男的……朋友?”她离异数年,身边惟有一个小姑娘养在膝下,还是打官司千辛万苦夺来的抚养权,为此付出了与婆家与娘家都撒破脸的代价。
后来也有男士向她献殷勤,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但此后自己对待感情与婚姻很是谨慎,便是身边雇来的人也不喜欢婚前与人同居的,或者男女关系混乱的。
从骨子里来讲,她其实还是个保守的人。
管美筠笑起来:“不是不是,是女的朋友,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她自己离开家来沪上生活,我来的时候便投靠了她。”
方静舒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你今天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来上工吧。”
赶着过年前,管美筠升职了,还涨了工资,她给顾茗打电报都不再是十个字,而是破天荒的用了二十多个字,表达了她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