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三日,《申报》刊登了中华红十字红副会长沈启的《劝捐公启》,呼吁社会各界“慷解仁囊,源源惠助”,与此同时也刊登了《申报》特派记者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其中有写到“……沙河溃决,排山倒海,洪水所及,触目皆是水乡泽国,白浪涛涛。壮者登高,老弱随流浮沉,更有全家老幼逃死无所,以绳索系成一串坐以待毙者比比皆是。长河两堤漫溢而出,水浪穿街而过,浮尸满街漂流,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在法租界的一处花园洋房里,卢子煜组局玩麻将,在座的有青帮新上任的龙头谢余,沪市市长林葆华,及警察局长郭金川。
几人身边皆有女人陪侍,卢子煜身边的是他养在花园洋房的姨太太,此处乃是他的别馆,而谢余今日则带了谈双兰过来,林葆华及郭金川也带了姨太太过来与卢少帅联络感情。
席间烟雾缭绕,卢子煜今日手气极好,开局就赢了几千块,兴致勃勃吩咐姨太太:“去把今日的报纸拿过来,捡重要的读几篇。”
他这位姨太太当初跟他的时候还是在校的女学生,读书识字样样来得,吩咐侍候的丫头拿了今日的报纸过来,先翻开《申报》,头版头条就是容城公子那篇《灾区见闻录》。
容城公子惯于用犀利辛辣的语言直切沉疴,然而今日她的这篇新闻稿却通篇都是白描手法,全是目击之事,无一句多余的慨叹指责之语,其报道的灾情惨状却尤其令人动容。
文章自发表半日功夫,就在沪上引起极大的社会反响。
卢子煜的姨太太缓缓读来,席间的麻将声渐稀,卢子煜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这个容城公子……不简单呐。”明明长的像一副花瓶,却偏偏要往石头上撞,真是傻透了。
谢余低头垂目,掩盖了自己的心思,摸着麻将牌的手指却渐渐收紧。
林葆华也不太高兴:“她一个写文章的,在报纸上随便写写女权之事就算了,怎么跑到灾区去了?还写了这么一篇鬼东西煽动民心,成何体统!”
在林葆华等人的眼中,容城公子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无论她的报纸写的多花团锦簇,都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自孙先生提出的男女平等多少年了,他们这帮大老爷们也只当口号听听完了,谁要是当了真才好笑。
只要容城公子不是自己跑进军政府要求当官掌权,妨碍不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乐得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来维持报纸上的虚假繁荣。
当前政局不稳,各地独立为政,北平中央政府徐大总统伺机收权,沪上军政府因为地理位置所限,总有水灾不断,却不想给北平中央政府发难的机会,声讨卢弘维在任期间不称职。
郭金川讨好的出了个主意:“要不……把人拘起来?”
卢子煜冷哼一声:“糊涂!没看到她人在灾区吗?这篇文章以亲历者的口吻所写,她必然是跑去灾区了。你说她一个女人不在沪上喝咖啡看电影,闲的没事儿干跑去灾区干嘛?”
谢余扔出一张牌,心想:也许是为了躲我呢。
郭金川跟随卢弘维多年,鞍前马后忠心不已,但凡不得见光之事都交予他,某次军政府开会被卢弘维当庭夸赞他为幕下“智囊”,渐渐传扬开来,却遭《社会日报》主编江白水发表时评讽刺:“终日系于某军阀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累赘,终日悬于腿间也。”
“肾囊”之名遂成为沪上政治圈里的笑谈,卢弘维下令逮捕江白水。
江白水被迅速枪毙之后,沪上好多家报馆都为他发声鸣冤,黄铎当时写了好几篇悼文怀念江白水,更引的文人圈子争相效仿,法不责众,此事便不了了之。
郭金川借机献策:“容城公子去了灾区,但是刊登她文章的却是《申报》的黄铎,不如把黄铎逮了?”
卢子煜有点不悦:“老郭啊,不是我说你,把黄铎逮了做什么?枪毙?出了一个江白水就够了,不到万不得已往后还是别那么简单粗暴了。”沉吟一会摸了张牌:“倒是可以叫过来敲打敲打。”
当日下午,牌局结束之后,黄铎被两名持枪的副官请来了租界的花园洋房里,接待他的乃是少帅卢子煜,现场还有警察局长与沪市市长陪同。
黄铎从江白水被枪杀之后早就有心理准备,他不卑不亢:“不知道少帅叫在下过来,可是有事?”
卢子煜:“黄主编请坐,请坐。”又呵斥手下副官:“让你们客客气气请黄主编过来,你们持刀弄枪的做什么?”
黄铎落座之后,有佣人奉茶,卢子煜向郭金川使了个眼色,他知机开口:“黄主编,今天的报纸我们都看了,说实话,《申报》本次派出的特约记者文笔很不错啊,将灾区见闻写的见者落泪,闻者伤心,少帅看完了报纸为了灾区的民众,连早饭都吃不下去了。”
林葆华随声附和:“写的太真实了。黄主编刊登之前就没考虑过会引起部分民众的不适吗?”
昨晚收到顾茗的稿子,黄铎读完之后难掩悲悯之心,与报馆同仁商议连夜排版下印厂,还带着稿子大半夜驱车前往沈公馆求见红会副会长沈启。
沈启读罢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这才有了那篇同时刊登的《劝捐公启》,就缀在容城公子的文章后面。
今日一大早报纸派发之后,报馆的电话差点就被打爆,社会各界善心人士纷纷涌向《申报》要求捐款捐物,报馆不得不紧急抽调出一大批人手接洽此事,还联系了红会副会长沈启,请他派红会工作人员前来接手款项与捐的食品衣物。
黄铎忙的脚不沾地,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现在都还头昏脑涨,反应大异于往常,迟钝许多,后知后觉:“我们的本意就是想让民众看到灾区最真实的一面,好激起民众的同情心求助同胞,不知道林市长是何意?”难道为着卢子煜的食欲就不能报道灾区之事了?
那篇《灾区见闻录》不但对灾区所见描写翔实,且配有大幅照片散落报纸版面,皆是灾区百姓愁苦无助的面容,以及身后被淹没在水乡泽国里的房屋家畜及亲人尸体。
随行的盛俨与宫浩除了充当移动的相机支架,对于摄影一窍不通,就连照片都是顾茗所拍,透过文字与光影,让沪上民众看到一个更为真实的灾区。
别家报纸的记者到达灾区之后还在休整,她已经拍好照片连夜写好了稿子让人紧急送了回来,因此今日《申报》报道的灾区见闻乃是沪上第一家来自灾区第一线的报道,更是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林葆华在市长的位子上数年,处事油滑,亲民的形象深入人心,说起话来也是滴水不漏:“黄主编有所不知,北平中央政府对卢大帅一直有所质疑,黄主编若是为着沪上军政府与大帅的形象着想,还是不要报道这些耸人听闻的文章为好。”
黄铎刊发之前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亲耳听到还是觉得荒谬难言,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林葆华:“林市长贵为市长,日理万机,不太了解灾区的情况,我们报业人有义务让大帅及市长还有普通民众了解灾区的真实情况,如果因为报道写实引起少帅不适,那我深表歉意。但报业人应该说真话,而不是说假话蒙骗民众。”
卢子煜呵呵干笑两声:“黄主编似乎对我很有意思?”
黄铎拱手:“不敢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是吧?”
黄铎环顾这“三堂会审”的架势,回想报馆此刻热火朝天的捐款场面,直言反问:“不知道少帅今日让我来,可有什么吩咐?”
他摆明了油盐不进,郭金川阴恻恻一笑:“黄主编可要考虑好了,什么应该报道,什么不应该报道,不利于军政府的言论若是从你们报馆流传出去,不知道你预备如何向大帅交待?”
黄铎脑子里全是昨夜在灯下看到顾茗派人从灾区送过来的胶卷洗出来的厚厚一沓照片,报纸上只是选登了几张,留下来的更多,每一帧的背后都是遭遇灭顶之灾的普通百姓家破人亡的惨剧,报馆同仁们彼此之间传阅这些照片的时候,还能听到轻泣之声。
太惨了!
那一瞬间,他锋芒毕露:“大帅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如何向灾区的普通民众给个交待吗?”
“混帐!”卢子煜重重拍桌:“大帅几时用得着给民众交待了?”他老人家该考虑的是如何向北平中央政府的徐大总统交待。
房间里气氛一度陷入凝滞,鸦雀无声。
林葆华见状,便从中和稀泥:“黄主编,我劝你还是多多为家中的妻儿老小考虑考虑,灾区的事情军政府已经派了人去救援,但是灾区的情况适当的让民众知道一二就行了,也没必要一五一十让他们全都知道吧?”
黄铎对于林葆华的话不能茍同:“林市长,难道平日你们对大帅也是这种态度?底层的事情让大帅适当知道一二,并不是全部透明公开?”
林葆华养尊处优的胖脸直发青,暗骂黄铎找死,面上却笑的客气:“黄主编这话从何说起?”
卢子煜警告完黄铎的第三日,沪上多家报纸都收到了自家记者发来的第一线灾情,很快关于灾区的灾情播报遍地开花,更有人对沪上军政府提出质疑:灾难来临之时,军政府去哪儿了?
军政府见状,公开在报纸上公布了派遣的救援部队及赈灾物资数量,还没有压下舆论的质疑,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二》又在《申报》公开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