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弘维面前桌上摊着十几份报纸,最上面的就是顾茗所写的《灾区见闻录二》,他一巴掌按在一张照片上面,顿时把那个碍眼的坐在浮尸面前张嘴无声嚎啕大哭的小孩子给遮住了,然后对着下面的官员大发雷霆:“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二》的视角点很是新奇,她关注的全是灾区物价,从灾民每日的食物饮水及灾后各种物价的疯长,价格偏高到离谱,令人瞠目结舌。
不少人都知道沪上派来的防汛主任景金亲临一线指挥救灾,却没想到自从他来到防务局,连防讯麻袋都涨成了一块五一个。防汛部派发的粮食都是杂豆沙子,且数量有限,大量灾民处于饥荒之中,随时有人倒下去。
灾区有位县官精明实干,带领本地青壮救人,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食不到位,很多青壮都要撑不下去了,更不必提老弱妇孺。而有些饿极生乱的青壮灾民已经开始铲富济穷吃大户,滋生匪患,连当地官员也无能为力。
与此相反的是金器古玩的价格便宜的惊人,开始在灾区流通,并且很得防汛主任景金的青睐。于是不少家中曾经有祖传文物的人家为着糊口都趁着黑夜前往防务局找景主任。
容城公子采访了不止一例百姓,并且将景金收购古玩的价格公诸于世,在文末才感慨了一句:“景主任真是发财有道,送他前来救灾倒是浪费了人才,实际上应该送他去中央政府做财政部长,相必距国家富强不远矣!”
《申报》还随文章刊发了相应的照片,比如驻扎在高处的防讯部贴出来的公告,还有坐在擡椅之上视察灾情的防讯主任景金腆着肚子的照片,而擡着擡椅的两名佣工衣衫褴褛,面黄饥瘦,身后不远处还有未及掩埋的尸骨。
若在平日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人置喙,穷富差距太大,但是值此大灾之年,饿殍遍野,尸骨满山,身为防讯主任的景金这副样子就有点刺眼了。
新闻稿发表之后,舆论哗然,群情愤愤,都在指责军政府派去的赈灾官员只顾着中饱私囊大发国难财,却不顾灾民的死活。
卢弘维一直努力经营的沪上军政府形象因此而一落千丈,恨不得派人把景金逮回来枪毙。
下面官员面面相觑,都很想找个借口溜走,还有人使眼色想让郭金川解围。
郭金川状如缩头鹌鹑,坚决不做出头的椽子。
唯独卢子煜敢于直面亲爹的怒火,向亲爹解释:“我已经警告过《申报》主编黄铎了,没想到这位黄主编脾气倒是挺犟,居然跟我顶着干。”
卢弘维能因为言论而做出下令逮捕前《社会日报》主编江白水的命令,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开明人士,更何况容城公子的报道的确让他火冒三丈:“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做。”他指派卢子煜全权处理此事。
此前,《申报》牵头劝捐的第一批援助物资已经由中华红十字会随车押送前往灾区,后续的各种捐款捐物还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每日都能在《申报》看到捐款的感谢名单。
卢子煜也有些为难:“父亲,现在批捕黄铎就怕引起民众反感,还会中断捐款活动。”
“明的不行,难道不能来暗的?”卢弘维反问。
卢子煜等的就是这句话。
六月三十日,容城公子的《灾区见闻录三》发表之后的傍晚,《申报》主编黄铎在回家的路上被暗杀身亡。
沪上报业人与文化圈名人震惊不已,连各学校的学生们都为此而走上街头游行,为黄铎喊冤,要求军政府严惩凶手,社会各界名人呼吁给新闻报界人应有的尊重与宽容,让大家能从报纸上了解到真实的、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不是掩耳盗铃,渲染虚假繁荣,麻痹民众。
还有别家报纸半含半露的猜测黄铎之死与军政府有关,认为《申报》的报道有损军政府的颜面,惹怒了某位政要,这才遭到了暗杀,并且抨击沪上军政府的黑暗,有报馆开始悼念直言不讳的前《社会日报》主编江白水,并且把黄铎与江白水都追封为时代的勇士,报界的喉舌。
当然,连带着写出《灾区见闻录》的容城公子也遭到了一致的褒奖,认为她已经从一位女权斗士上升为报业良心,从致力于唤醒被封建枷锁禁锢的女性群体转而直面普通民众的凄惨境遇,其新闻稿比之檄文也是不输分毫,同行的一批记者们的新闻稿拿出来与之对比,无论是视角,新闻的深度与广度都远远及不上容城公子。
她甚至被沪上报业同仁及文人圈子里认定为“新时代女性的楷模,有敏锐的洞察力以及一颗悲悯济世之心,是报业奇迹”,各种赞誉加身,狂涌而至。
还有人为她的生命安全担忧,认为黄铎遭遇不测,只恐容城公子成为下一个目标。
身在灾区的顾茗对此一无所知。
她喝一口搪瓷缸子里浑浊的开水,感谢老天终于在连日大雨之后终于放晴,就连这开水也还是盛俨想尽了办法弄来的柴烧出来的。
来时脚上穿着的一双皮鞋早就被泡的不成样子,身上的钱也全都捐了出去,雨靴还是盛俨掏钱高价所购,为此她特别不好意思,再三向盛俨表示:回沪取出积蓄就还他。
盛俨愣的时候比较愣,事关自家少帅的终身,精明的时候也是不可小觑,连连拒绝:“顾小姐不必麻烦,这些钱都是来之前少帅给的,他说要属下打点好顾小姐的衣食住行。顾小姐如果实在想感谢,还是去谢我家少帅吧。”
顾茗:“……”
有时候她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错,过去存在于她记忆之中那个自大狂妄的直男癌冯瞿是她臆想出来的,后来这体贴周到关心她的冯瞿才是真实存在的。
改变巨大,几不敢相认。
她穿着雨靴,身上是短袖跟裤子,头发扎成了辫子垂在脑后,还戴着斗笠,活脱脱一个河边的乡下丫头,挎包里背着厚厚一叠文稿与纸张,往灾民身边扎堆,认真倾听他们于灾难来临之时的声音,含着热泪熬夜写文章。
公西渊与她在灾区重逢,就见到她这副模样,对着她晒的红彤彤的脸蛋不由失笑:“阿茗,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这位留洋派的先生来灾区,竟然还穿着西装马甲,只不过衣服已经皱巴巴的,上面全是泥印子,皮鞋也早被泡坏了,领带不见了踪影,唯有胸前的相机被珍视的挂在脖子上,时时护着。
顾茗指着他被泡开的露出脚趾头的皮鞋大笑:“你好像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
两人都颇有种“五十步笑百步”的感觉,再加上重逢的喜悦,倒是将连日来的沉郁悲痛之心给吹淡许多。
公西渊是随着中威轮船的捐款物资前来灾区的,怕有人贪污,少东家亲自坐镇押运,顺便现场采访写些新闻稿回去,两人才有此一遇。
中威轮船的捐款物资直接送归红十字会调派,公西渊便拿着相机随处走走,见到顾茗之后习惯性向她讨要稿件:“快拿来给我看看你写的稿子。”
顾茗打开挎包,将一沓稿子递给他,两人找了块大青石随意坐了下来,谁也不比谁干净,早就不讲究了。
公西渊低头看稿子,顾茗便拿出笔记本随意的写写画画,等到看完她的稿子,便有几分自暴自弃:“你的新闻稿珠玉在前,我都不敢再下笔写时评了。”
顾茗撑着头笑:“公西,你这可是谦虚了啊,我这次只写了新闻稿,时评可没敢下笔。怕一时不小心愤世嫉俗,写出太过激愤的东西出来,影响我写新闻稿的客观公正性。”
公西渊双目放光:“要不……你写几篇时评给我,我带回去发表?况且据我所知,沪上军政府的宽容度可比不上容城军政府,当年的江白水之事无人不知。”又忽而忧心忡忡:“阿茗,我总觉得你这次的稿子打了军政府的脸面,会不会为自己招来祸?卢家那对父子心眼跟针鼻管似的,你可要小心一点。”
彼时的顾茗一心一意都在灾区民众身上,对这些也不甚在意:“我不能忧虑卢家父子的心眼就什么都不做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况且我一个写文为生的人连要写些什么都再三顾虑,人生哪还有什么痛快可言?”
面对灾民绝望的眼神,满道浮尸,她失恋的愁苦也变的无足轻重了,并且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的豁达通透,全都想明白了。
万事随缘随心,珍惜当下。
公西渊笑道:“你现在活的可真通透,跟块儿水晶似的。”他随便翻动稿子,却在最后一页的背面看到数行密密麻麻的字,不由读出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