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很多年以后再次回想起这件事,霍西洲一定会明白,原来自己无意中用了一招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赢得了与他爹的拉锯战。
此时的他爹,其实不过是一只纸老虎。只要他坚决留在孟表叔家,他爹不但会对他既往不咎,还得好声好气哄着他回将军府去。
可惜现在的霍西洲还不太聪明的样子。
所以他一个哆哆嗦嗦的灵魂走位,躲到了展翅护崽的小表妹身后。
他这个小表妹,人如其乳名“娇娇”,自小撒得一手惊天地泣鬼神的好娇。
听大人说,小时候,他们两人之中,他先学会了走路,小表妹先学会了说话。
有一次,一颗蜜饯放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两人都巴巴地望着想要。
可当他迈着稳操胜券的步伐去拿时,却在第七步败给了原地蹬着小短腿,够着小胖手,奶呼呼叫着“吼(霍)啵(伯)啵(伯),吼(霍)啵(伯)啵(伯)”的小表妹——他爹长手一伸,把蜜饯喂给了小表妹,留下他目瞪口呆地吃了一嘴风。
这是幼小的他第一次领悟到,人生在世,有一副好腿,不如有一张巧嘴。
有其父必有其子。
霍西洲记得,他五岁的时候,有一回和二狗还有胖娃到山里猎了一只肥嫩鲜美的野兔——只是看起来,因为还没杀。
结果不小心被小表妹发现了。
小表妹红着眼睛说,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就那么跟在他屁股后面“西洲哥哥”“西洲哥哥”地叫啊叫,叫得他最后哭着把兔子放了,并且不由自主地发了个这辈子都不吃兔子肉,否则长大以后就讨不到媳妇的毒誓。
事后回想起来,这种不由自主,像极了有一次,他闯完祸被家法伺候,他娘“郎君”“郎君”地哄得他爹无可奈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感觉。
只不过小表妹似乎更胜一筹。因为他娘给他求完情,第二天早上就起晚了。他爹说,是他娘代他受过了家法。
可小表妹呢?她一点罚也不用受。他又不能让她代替兔子被他烤了吃。
总之经此一事,他对这个老少通杀的厉害表妹充满了敬畏。
看看现在,小表妹又一口一个“霍伯伯”奶声奶气地叫着,这谁遭得住呢?他那位怒发冲冠的爹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手中的刀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鞘了。
孟表叔点评,他爹这是年纪大了,越活越柔软了。
果不其然,回将军府的马车上,他爹柔软地问了问他这几天的近况,吃的什么,住得如何,小表妹可不可爱,反正一个字没提把他扫地出门的事,好像他这次不是来投奔孟表叔,而是真到孟表叔家做客的一样。
但他觉得这样很不对劲,就像宰老母鸡之前,要给老母鸡吃好喝好喂肥了,还要给它听听小曲让它心情舒畅肉质更加饱满……他爹似乎在酝酿什么大动作。
他战战兢兢地问:“阿爹,你是不是一到家就要宰了我?”
他爹微笑问他何出此言。
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他爹处,男儿膝下有黄金,除非危急到性命。他被这瘆人的笑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他爹的大腿声泪俱下,忏悔求饶。
他爹叹了口气,把他拎了起来,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既已知错,便饶你这一回,只是你已经不小了,成天净闯祸怎么行?要学会替阿爹阿娘分忧才是。”
他捣蒜似的疯狂点头:“对对对,我要替阿爹阿娘分忧!有什么能为阿爹阿娘效劳的呢?”
“你看,你阿娘还在月内,身子骨正弱,却还成日成夜地照顾你妹妹……”
“阿爹放心,等我回家,照顾妹妹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可你妹妹不分白日黑夜地哭闹,你阿娘必定也不忍心看你吃苦受累……”
“我就说是我太想念妹妹了,要跟妹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一起!阿娘疼我,听我这么说,一定会答应把妹妹交给我的!”
他爹沉吟片刻,终于觉得妥了:“那就这么定了。哦,还有一件事,你阿娘还不知道你这次闯下的祸事,你看……”
“当然不能让阿娘知道了!阿爹已经原谅了我,为什么还要拿这件事打扰阿娘呢?”
“那你这几天都去哪了?”
“在孟表叔家做客哇!我吃得好,喝得好,还跟小表妹玩得好,叫阿娘放心!”
“但你阿娘最不喜欢我们说谎了。”
“那我们不要被阿娘发现就好了嘛,阿爹放心,我肯定演得好像好像的!”
他爹颇为勉强地点了点头:“行吧,你自己心里有数。”
——
霍西洲就这么回了将军府,按照跟他爹的约定,站在他娘床榻前,仔仔细细把这些话交代了一遍。
他娘靠着床栏,怀里抱着襁褓里的妹妹,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爹。
他爹神色相当无辜,耸耸肩:“你看,我都说了是他自己想到去非家里做客,我好端端赶他出府做什么?不跟你商量,我不会私下惩戒他。”说着低头看看他,“是吧,儿子?”
他被这灵魂拷问直击心门,这才发现自己中计了。
扼住他爹咽喉的,从来不是命运,也不是小表妹,而是他娘。
他娘分明猜到了他爹的暴行,打算替他这个小可怜做主,可他爹居然为了脱罪,利用了他的天真无邪纯洁善良……
好……好生不要脸!
可是如果他现在反水,他娘就会知道,他刚才是在撒谎骗她了。
那阿娘会伤心的。
他在他爹的死亡凝视下,忍着委屈点了点头:“对,阿爹没有罚我,阿爹对我可好了!”
“嗯,”他爹对他和蔼可亲地一笑,“不过你刚才跟阿爹说,这几天不在家,想妹妹了?”
这势在必得的眼神告诉他,他爹一出手,要啥都会有。他爹向来不做一石一鸟的买卖,一块石头,起码得打到两只鸟,那才不叫亏。
但他一下子没想通究竟,只好硬着头皮顺他爹的话接了下去:“是呀,我想跟阿娘借妹妹玩几天……”
然后他就看见,他娘搂着襁褓的手一紧,那“可是阿娘还没玩够呢”的不舍之情跃然眼底。
他明白了。
阿娘根本没有因为照顾妹妹很辛苦。他爹的第二只鸟,就是为了让阿娘多看自己几眼,要把妹妹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