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觉得自己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当夜,上当受骗的他就不带喘地肩负起了照顾妹妹的重任,可是……就像费了老大劲儿拔出腰间的四十米大刀,却发现对面居然是友军,收刀差点闪了腰一样——妹妹实在太安静了,跟小表妹完全不是一种水做的,就那么小小一只窝睡在小摇车里,根本不像他那骗子爹说的“不分日夜地哭闹”。
霍西洲准备了好多玩具,左手一只拨浪鼓,右手一串琉璃珠,脚边一盏马骑灯,趴在摇车边等妹妹哭起来,好大展宏图,可活活等到自己也快枕着床栏睡着了,妹妹依然睡得很香,侧着小脑袋,脸颊的肉挤成憨憨的小包子,连姿势都不变一变。
他觉得薛表舅好惨。因为这些玩具都是薛表舅买来哄妹妹的。
阿娘跟薛表舅感情很好,和他认识的时间也比和阿爹长多了。只是薛表舅之前经历了一些变故,就不再当官,云游四海行侠仗义去了,所以和阿娘很多年都没碰面。
前阵子薛表舅云游归来,正逢阿娘生产,送了一大箱礼物给妹妹,其中好些都是漂洋过海来的稀罕玩意儿。
阿爹当场向薛表舅表达了诚挚的谢意,还很大方地留他在家里吃饭留宿,什么山珍海味,蚕丝被衾都拿出来招待他。
可霍西洲亲眼看到了,他爹事后背着他娘偷偷威胁襁褓里的妹妹,用很酸很酸的语气,指着她的小鼻子说:“争气点,要敢喜欢你表舅的礼物,等你长大了不给你漂亮裙子穿。”
妹妹估计被吓坏了,所以现在才一直清心寡欲地睡觉。
霍西洲搁下玩具,百无聊赖地隔一炷香问一次乳母,妹妹会不会饿,要不要叫她起来喝奶,问得呕心沥血,肝肠寸断,好不容易等到妹妹醒了,想这下总该闹起来了吧,正摩拳擦掌,却看她只是眨着晶亮的眼睛,软软地瞅着他笑。
他把手伸过去,想摸一摸她,正犹豫呢,她就很自觉地把脸蛋捱进了他掌心。
霍西洲有点开心,又有点生气,严肃地说:“我是你哥哥,你可以贴着我,要是换了别的男孩子就不行了,知道吗?你这样长大了会被二狗胖娃骗走的。”
可是妹妹非但没有听,还因为他的手心暖和,捱他更紧了。
霍西洲这下终于知道,为什么把妹妹带到隔壁屋的时候,他娘会露出“那就借你玩一会会儿,你要马上还回来”的表情。
这么乖的妹妹,当然比他爹可爱多了。
也不知他娘现在被他爹烦成什么样了。
霍西洲闲来无事,记起阿爹阿娘这阵子一直叫着妹妹的乳名“糯糯”,还没给她取大名,就在摇车边翻看诗集。
因为他听说,他的名字就是取自一首诗,《西洲曲》中那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听教书先生讲过这首诗的意思,知道这一句是在说:南风若知道我的情意,请把我的梦吹到西洲与他团聚。
可是阿爹阿娘明明这么多年一直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即便阿爹偶有出征,那“河西战神”的名号也不是吹的,阿爹从没打过败仗,与阿娘的分离自然十分短暂。
所以霍西洲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要从这样一句听起来有点悲伤的诗里取他的名字。
直到有一次,阿娘跟他讲,因为她和阿爹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场非常漫长的别离。
在那场别离里,他们谁也没有等到那阵南风。
他问那后来呢?
阿娘却不肯再往下讲了。
霍西洲好奇地去跟孟表叔打听,跟舒仪姑姑打听,可他们都说,没听说过这事啊,众所周知,你阿爹阿娘刚认识就成亲,刚成亲不久就好上了。
孟表叔跟他说,唉,傻孩子,你知道吧,取不出名字的时候有个办法,就是摊开一本诗集放在风口,风吹到哪页是哪页,看到什么词就用什么词。你这名字可能就是那么来的,你阿娘不好意思说出来伤害你而已。
霍西洲觉得有点伤心。
他不想再让这样“点兵点将”的悲剧发生在妹妹身上,所以点了盏油灯,打算大干一场,好好学习古诗词。
可惜他只继承了他爹在武学上的根骨,却没有继承她娘在读书上的天分。
霍留行来看两个孩子时,就见霍西洲压在脸下的书卷上一滩湿漉漉的粘稠口水。这是看书看睡着了。
他摇头叹了口气,收拾起书,把儿子抱到床上,回到隔壁跟沈令蓁说:“两个崽子都睡熟了,糯糯有乳母看着,放心。”
沈令蓁恰好也在想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好,见他上榻,捱进他怀里提议:“你说,糯糯的大名就叫‘如愿’怎么样?”
在那个舍不得和霍西洲讲的故事里,有另一个霍留行和另一个沈令蓁在等这里的消息。
她想告诉他们,南风最后吹到了西洲,这里的一切,都如他们所愿的美好长久。
“好。”霍留行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突然想到什么,低头问,“百年之后,要是再有机会回到过去,这次你还想改变什么?”
“不想了。”沈令蓁毫不犹豫地答,“你呢?”
霍留行摇了摇头,把她抱得更紧:“我也不想了。”
他们的岁月已经很好很好,好到再没有什么遗憾需要回首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