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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北冥有鱼 > 番外十年前(二)

    第104章番外十年前(二)

    休养了半个月,宋寡妇的脚好了许多,已经开始忙些家里的活了。

    但只要一听见儿子的脚步声,她就赶紧回床上躺着……否则儿子一定会心疼她,又懊恼他自己没有把事情做完,还让她操心。

    宋临安进来见她躺着,面色无异。

    可是很快他就转身问道:“娘,你别忙这些活了,听听我的可好要好好养着脚才能快些好啊。”

    宋寡妇狡辩道:“我没下地啊。”

    “昨夜我出去明明记得桌上是有一块水渍的,刚进来要擦拭却已经是干干净净的了。”

    “……”宋寡妇一本正经道,“猫舔的。”

    宋临安要被她气笑了,走过去温声道:“娘,你就听我的好不好好好休息,大夫说你起码要一个月后才能下地呀。”

    见儿子这样懂事,宋寡妇高兴极了,心头泛起一阵暖意。

    只是这屋里屋外都让他一个人忙,她心里不舒服,心疼他。

    她感叹道:“娘没有白疼你。”

    当初幸得遇见他,她才活了下来。

    以后这日子就一直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吧。

    只是她私心又想他找到他的爹娘,当初襁褓里的貔貅黄玉那可是富贵人家的东西啊,又没有留下收养纸条什么的,她多年来一直都怀疑他是被人牙子偷走,又遇到了什么事,便舍弃河中的富家子弟。

    要是他的爹娘能认出他,那儿子就不用跟她受苦了。

    所以多年来她让他戴着那玉佩,既盼着他能认祖归宗过上好日子,又怕他一走就再也不回头。

    如今看来不会了,儿子是孝顺她的。

    即便日后高飞,也绝不会丢下她。

    宋寡妇想着,说道:“那块玉佩回头娘想办法赎回来。”

    “赎不回来了。”宋临安冷静道,“是死当,钱多些。”

    宋寡妇着急道:“你怎么能死当呢!那可是……可是你爹留给你的东西!”

    宋临安安抚道:“娘,爹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我也从未见过他……虽说偶尔会羡慕同村有爹的孩子,但我并不在意自己只有母亲的身世。

    我于爹爹没有任何感情,所以他留给我的东西我宁可拿来换人参给您补身子,您的身体好了,才是我最高兴的。”

    多余的话宋寡妇也不好说,她总不能告诉他实情。

    或许老天是要她把孩子留在身边不让走了呢

    宋寡妇想着,虽然觉得可惜,但还是接受了这种结果。

    中午宋临安拿腊肉煮的时候,想到之前说要拿肉给秀秀吃,这一忙半个月竟给忘了。

    眼见还有十多天就要过年,等开春再提这事,岂不是成陈年旧账了。

    他问过母亲后,宋寡妇心里隐约高兴,就应允了。

    于是宋临安多切了一大块肉,准备一会偷偷给她送去。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宋临安没等到林秀秀,假意出门,问了一嘴在门口端碗吃饭的韩李花。

    韩李花说道:“给她弟送饭去了。”

    宋临安又等了好一会,才见林秀秀慌慌张张跑回来,张嘴就说道:“弟弟把牛弄丢了,人不见了,牛也不见了。”

    韩李花一听,抄起扫帚就往她身上打,怒骂道:“赔钱货!牛丢了还把弟弟弄丢了!你怎么做的姐姐!你还有脸回来!怎么不死外头去!你有牛值钱吗!不找人还敢回来!”

    那扫帚一下一下地落在林秀秀的背上,抽得她惨叫不已,躲也躲不了,逃也不让逃。

    直到林有宝出来,才说道:“别打了啊!快去找人!”

    韩李花这才扔掉扫帚,恶狠狠地说道:“去找人!找不回来你也死外边去好了!”

    说着两人也去山脚下找人了,林秀秀一颠一颠地也要走,宋临安把她喊住了。

    她转身看去,本来挨打还没落泪,见了日光下那干净清爽的少年,还有那一身整洁的衣裳,蓦地想到自己的处境,眼泪便啪嗒啪嗒掉落:“临安哥哥……”

    宋临安早见多了她被挨打挨骂,端了碗过去递给她:“你慢会他们不会知道的,先把饭吃了。”

    林秀秀虽然心里犯怵,可是也饿得慌,接过碗就扒拉饭吃。

    白米饭真好吃,肉真好吃,这荤菜的油水也香极了。

    什么弟弟,什么老牛,她才不要想。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饭,心里总算好受些了。

    宋临安沉默地看着她,只比自己小两岁,可两人好似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

    娘亲待他很好,也从不让他干活,晚上忙完了会和他谈天说笑。

    都是做娘的,秀秀的爹娘怎么如此糟糕呢

    宋临安说道:“秀秀,以后等我考了功名,离开桥西村了,也把你接走好不好”

    林秀秀微顿,一抹嘴上的油问道:“管饱吗”

    宋临安哑然失笑:“管啊。”

    “那我跟你走。”林秀秀把碗还给他,“我吃好了临安哥哥,我得去找牛了!”

    宋临安点点头,也回屋里看书去了。

    到了夜里,母亲已经睡下,隔壁一家也没回来。

    宋临安点上煤油灯,打算练练字。

    忽然院子里有什么动静,窸窸窣窣的。

    他站起身拿上灯,又拿上叉子,慢慢走了出去。

    一开门,就被迎面而来的高大黑影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往后退步,紧盯眼前人:“你是谁”

    暗卫作揖说道:“我家主子要见小公子。”

    主子小公子

    宋临安还是头一回在戏台以外的地方听过这个,他说道:“你家主子是谁寻我做什么”

    暗卫客气说道:“他是您的外公,想见见您。”

    宋临安吃了一惊,暗卫又说道:“您身上的貔貅玉佩,就是您外公的。”

    虽然他的神情恳切,但宋临安没有要跟他走的意思。

    他依旧警惕地往后退步:“若真的是,你让他来见我和我娘吧。”

    他还在想着下一句话,突然就见暗卫冲了过来,几乎是瞬间的事,就被他点了穴道。

    下一刻他竟动弹不了了。

    他心中惊恐,暗卫已蹲身将他扛起,直接鞋尖点地,飞檐走壁越过墙壁,扛着他飞快奔向山林间。

    宋临安是大气都不敢出!

    那暗卫身手矫健,很快就入了林中,安王爷早已等在那。

    宋临安被放到地面上时,眼前一行六个人……除了为首的男人约莫五六十岁,别的都是年纪轻轻身体强壮的男人,看着个个都是能“飞檐走壁”的人。

    他看着那个老人,这就是他的外公

    这……多陌生的称谓啊。

    安王爷只是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自己的外孙。

    只因他和他的母亲长得很像,可是最像的,还是他爹楚西山。

    这种相似让他的心里一阵翻滚,只觉想吐。

    竟是像那低贱的猎户。

    他打量了他许久,才说道:“呵,果真被骗了……你没有死啊……”

    安王爷死死盯着他,冷声开口,“我是你的外祖父。”

    暗卫解开宋临安的穴位,他当即往后退步:“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

    安王爷冷冷一笑:“是啊,她怎会提呢,毕竟你也不是她的亲生孩子啊。”

    宋临安怔然,他诧异道:“你说什么”

    “你的母亲是郡主,我是你的外祖父,安王爷。”安王爷蹙眉,“你这一脸蠢样的像什么话。”

    宋临安只是愣了片刻就断然道:“我的母亲叫宋红梅,我是她的孩子!”

    安王爷只是看着他的脸就越发觉得不耐烦,当年假意和楚家和睦相处的事浮现脑海。

    当他将记忆中楚西山的脸和宋临安的脸吻合在一起时,心中异常愤怒。

    他本就不想认这个外孙回去。

    一旦他回去,那女儿当年还是姑娘之身回到京师的事就要败露,她的名节就全毁了。

    自己的名望也会跌落谷底。

    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呵,该死,都该死啊。”

    宋临安心已高悬:“那我呢”

    安王爷忽然一脸和善地摸摸他的头,说道:“你活着吧……你想活吗”

    “我想……”

    “可是如果你活了,那就要拿你娘的命来换哦。”

    宋临安瞪大了眼:“你在说什么”

    安王爷微微笑道:“这是作为她当年收养你的惩罚。”

    宋临安猛地要冲过去,却被侍卫摁住。

    他咬牙道:“你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草菅人命!我和我娘一直住在这里,从不招惹是非,为何你要害我们!”

    “要怪,就怪你的祖父,怪你爹吧!”安王爷怒道,“是他们玷污了我的女儿!他们哪里来的胆子啊!若非他们做出那种事,我便能将你娘清清白白地接走,如今也是儿孙绕膝了……”

    他的声音已带着嘶吼,宋临安自知根本没有能力和他们对抗,最终哀求道:“放过我娘吧,求求你……”

    他在这简单的对话中已经捋清了头绪。

    ——许是他出生时,他的外祖父,也就是眼前人并不希望他活着,所以瞒着母亲将他丢弃了。

    ——后来被如今的母亲捡到。

    ——可如今他的存在会成为这个男人和生母名誉尽毁的导火索。

    所以这个男人要杀的不是母亲,而是——他。

    宋临安心中悲戚,难以接受自己的命就要结束在这里。

    可他又能如何。

    逃走不掉的。

    他不想母亲被杀掉。

    宋临安忽然在惊惧和迟疑中镇定下来。

    他看着安王爷,开口道:“杀了我吧,不要伤害我的母亲。”

    安王爷微微睁大眼,突然一笑:“你这副模样,又让我想起你爹了……听说他临死前,也说过一样的话呢……”

    他怒目圆瞪,嘶吼道,“真令人作呕!”

    “……”宋临安紧握拳头,他盯着他,想怒斥他,可又无力反抗他。

    他如今只剩下祈求,求他不要伤害他的娘亲。

    要怎么办才好……

    要是他死了,娘是不是也活不下去了……

    “可不可以……不要杀我”宋临安鼓足勇气说道,“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我只想陪着我娘,没有我,她会很难过下去……”

    安王爷冷眼睥睨:“我为何要答应你”

    “求你……”宋临安终究是跪了下去,额头伏地,颤声道,“我娘会活不下去的……”

    寒风冷冽,少年的声音充满了哀求。

    安王爷说道:“我可以让你与她道别,只是你若多说别的话,那她也会死。”

    话落,不待宋临安脑子飞转想着回去后逃走的办法,就被侍卫握住下颚,被迫张开嘴,随即被侍卫塞入一颗药丸。

    那药丸异常甜腻,瞬间在他的嘴里化开,滑入喉咙,滑进肚子。

    他呛咳一声,试图吐出来,但没有用。

    男人冷然道:“你剩余的时间可不多了……”

    宋临安一听,意识到自己恐怕是服用了毒药,急忙起身往回跑。

    背后是那老者的嘲笑声。

    似来自地狱。

    安王爷看着那仓皇逃走的少年,嗤笑道:“可笑的贱民……”

    他示意一人留下,待宋临安真的死了,再回去向他禀报,随即带人离开了。

    方才林中吵闹,草丛中的细碎声响都被掩饰了去。

    就连轻轻的呼噜声,都被人忽略了。

    “真吵。”草丛中的林望天翻了个身,嘟囔一声就睡着了。

    睡了好一会他突然惊醒,坐了起来,“我的牛呢!”

    &&&

    宋临安还没回到家里见到沟里有水就拚命喝了起来。

    多少吐出来一些吧。

    都吐出来吧。

    他想活下去。

    他才十四岁啊!

    可很快宋临安就感到腹痛,极其难忍。他吐了很多污水,可是肚子的痛感仍没有减轻。

    他意识到这种毒恐怕根本解不了。

    宋临安跌跌撞撞回到家,一头扎进院子的水缸。

    水冰冷刺骨,灌入他的鼻腔、口腹中。

    更冷了。更疼了。

    “娘……娘……”宋临安虚弱地叫着。

    宋寡妇房里的灯很快亮了起来,她披上衣裳就出来,却见儿子在院子里跪倒,浑身湿透,双唇惨白无力地看着自己,叫声似哀嚎:“娘……”

    “临安!”宋寡妇大惊,急忙过去扶他,但宋临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捂着肚子吃力道:“肚子疼……”

    “你疼跑院子里来洗什么冷水澡啊!”宋寡妇又急又气,连拖带扶将他弄进屋里,给他生了炭火,还当他是吃坏了肚子,并没有十分紧张,“娘给你找点药。”

    宋临安抓住她的胳膊,此时他的五脏都开始疼了。

    “娘……我要是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地活着……”

    宋寡妇气道:“你在胡说什么!!”

    宋临安怕自己哭出来,闭上双眼,可眼泪早就涌了出来。

    他哭道:“我不想死……”

    宋寡妇也是急哭了,抓着他的手说道:“你不会死的,胡说什么!已经在给你找大夫了,你忍忍。”

    说着她就撇下他去喊大夫,可刚出门就听见背后“砰”的一声,回头一看,儿子竟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临安!”

    她这才慌了起来,过去掐他人中,待他醒来,便立刻跑了出去敲隔壁家门。

    隔壁林家还没睡,她听见林秀秀的惨叫声了。

    听说他们家丢了牛,还丢了林望天,估摸这会刚找到,林秀秀正挨打呢。

    她敲的急,韩李花便来开了门,瞅她一眼问道:“宋婶有事”

    宋寡妇着急道:“临安肚子疼,都疼晕了,婶子求求你帮我喊村里的赤脚郎中来,回头我给你拿两吊腊肉!”

    韩李花一听立刻说道:“成,记得给我腊肉啊,两吊。”

    “好好!”

    宋寡妇说完就去照顾宋临安了,韩李花喊了女儿来,说道:“去叫那林老汉来看病。”

    林秀秀拔腿就去请郎中。

    ——比起在家挨打的可怕来,夜里的黑算什么。

    很快郎中来了,林秀秀也站在床边看宋临安。

    他的脸白得像纸,呼吸也很轻,林秀秀紧张地掐着衣角看他。

    郎中望闻问切一番,可实在断定不了,便说道:“我开点止痛的药你熬了给他喝吧。”

    宋寡妇问道:“我儿子是什么病啊”

    郎中也是个半桶水,哪看得出来什么病……但想着少年人哪有什么重病,止疼就行。

    支吾道:“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吧。”

    “那多久能止疼啊”

    宋临安忽然开口道:“娘……不要……为难林伯了。”

    宋寡妇也无法,村里就这么一个懂点医术的,他看不出来别人更没办法。算了,先喝点药,天亮了就坐船去镇上找大夫吧。

    宋寡妇跟大夫出去拿药了,林秀秀这才走了过去,看着床上的宋临安有些担心。

    “临安哥哥,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啊。”

    宋临安此时已经痛到没了知觉,他无力地看着她:“脸上……都是伤啊……”

    林秀秀摸了摸脸,袖子垂落,手上也都是伤痕。

    她笑笑:“我没事,习惯啦。”

    宋临安忽然很担心她,他担心自己的娘亲,也担心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姑娘。

    他打起精神,语气微弱,可声音坚定:“秀秀,镇上好不好……看大……不大”

    “好看啊,很大,我很喜欢。”

    “县里更……好看……更……大。”宋临安强忍腹腔不适,轻声,“往那些地方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你爹娘……”

    “啊”

    “你勇敢、有想法……有胆识……又好……学……”宋临安已经能想到她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裙,站在人群中被日光倾洒的璀璨模样了,“不该待在……这……去更大、更好的……地……方吧……”

    五脏剧痛,宋临安蜷缩着身体。

    他能感觉得到剧毒在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摧残他的命。

    “秀秀……连同我那份……一起活下去……”宋临安抓住她的手,勉力笑道,“带我去更大的地方……看、看……”

    林秀秀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她反握着他的手,渐渐冰凉,渐渐没了气息,渐渐……离开她。

    她怔然。

    隐隐梦境中,宋临安感觉不到疼了。

    他喜庄子的《逍遥游》,他曾遥想自己是一条鱼。

    那叫做鲲的鱼,化鹏鸟可展翅千里。

    那样巨大,那样宏伟,就这么飞在天穹上,一定很震撼。

    可惜……

    他再也不可能成为那条鱼,化身为鹏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垂天……之……云……

    “临安哥哥!!”

    寒冬腊月,离过年还有十来天。

    一个小小少年,气绝于这四方小院中。

    那晚,雪落山林,像是在证明——他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