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少女与龙神（五）
◎可龙神并不聆听凡世的声音，于是谁生谁死，皆与他无关。◎
往东走上十里地,就是邻村。
两个村子离得近，但是关系不怎么好，早些年的时候邻村的村长还带着人来村中挑事,以至于后来十来年，两村都没多少往来。
夏荣拉着宋小河走了十里地去了邻村,在村口的时候就被人翻白眼了，一人站得远远地吆喝着，问她们来本村做什么。
夏荣虽看上去长得温婉柔美,但性子却是有些强硬的,她拉着宋小河，并不理会别人的眼神，径直将她带去了那个老妪的家门口。
路上夏荣已经跟宋小河解释过,说是方圆村子里,谁若是走夜路撞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是谁家的孩子被吓得失了魂，都会来找她。
附近村落的人都叫老妪为老仙婆。
夏荣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个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身量不高，皮肤黝黑,年近三十的样子。
他先是看了夏荣一眼,又瞧见了宋小河,继而问道：“你们找谁？”
夏荣道：“我们找李仙婆。”
那男人转头回去,约莫是喊人。宋小河转头看了看周围，心中有一些不安,她拉紧了夏荣的手,说：“荣娘,这个村子看起来有些奇怪。”
夏荣拍了拍她的背,宽慰道：“没事，咱们问完就走了，不在这里多留，若你当真是惹了什么东西上身，明日便让铮哥再来一趟。”
说话间，那男子去而复返，对两人道：“进来吧。”
夏荣带着宋小河进了院子。
院中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符箓，院墙边，房檐下，几乎密密麻麻。
一个老人从屋中慢慢走出，那一双吊起来的三角眼将两人来来回回打量，一开口便是有些嘶哑的声音，“二位前来寻我，是为何事？”
夏荣赶忙道：“仙婆婆，我家孩子前段时间走了夜路误打误撞上了山，结果碰上了山中精怪给迷了眼，前段日子总是往山上跑，这一个月倒是消停了，但谁知那精怪昨夜入了她的梦，约莫是来找她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给孩子破解破解？”
那老妪将宋小河上下看了好几个来回，半晌之后才开口，“你家孩子多大年龄了？”
“方年满十八。”
“未许人家？”老妪问道：“这个年纪还未嫁人，可是有何隐情？”
“倒也不算，是前两年村中来了个老先生，说是庚辰年八月十五挑选未婚配的男女跳祈神舞，祭龙神，便可破大旱之灾，我家孩子两年前被挑中，是以一直未许人家。”夏荣解释道。
大旱方圆百里，这片土地上的人都知道他们村子将在八月十五举行龙神祭，不算是什么秘密。
老妪看着宋小河，若有所思道：“那也快了……”
接着她又问了宋小河的生辰八字，家中有什么人，夏荣一一将情况说了
宋小河见她东问西问，不由着急，自己主动开口道：“仙婆婆，你救救我，我是不是真的被精怪给缠上了？”
那老妪便说：“我根据你的生辰八字推算了一下，你红鸾星动，今年应当就会成家。眼下是遇上点事，但不算什么麻烦，那山中小鬼怕是喜爱你的模样，所以才会缠上你，要破解也简单。”
她说着，回头招了一下手，将一旁站着的男人给唤了过来，道：“你只需定下婚约，让阳气在你身上压一压，那山中小鬼就不敢靠近了。我儿八字硬，身上阳气极重，我刚才合了一合，与你八字是正正相配，恰好男未婚女未嫁，你们可以先把亲事定下，八月十五一过就挑……”
宋小河越听越是胆战心惊，听到最后一句，甚至没等这老妖婆说完最后一句，她就吓得一抖，一边大喊一边跑了出去，“救命啊——”
她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化作一阵风，没一会儿就跑出了那个村子。
沿着土路跑了一会儿，宋小河累了，这才不得不慢下脚步，喘着大气儿往前走，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生怕有人追上来。
毫不夸张，方才听到那老妖婆的话，宋小河吓得双腿都发软。
跑出了老远，她这才稍稍放心，心说那村子可怕得很，下次再也不去了！
一路慌慌张张，刚出了邻村没多久，宋小河就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执了一把扇子，举在脸边遮阳，身上穿着青色长裙，坐在路边的土堆之上。
宋小河一见她，眼睛登时一亮，将惊慌的情绪抛之脑后，快步上前去，“鸢姐！”
她一嗓子唤来了步时鸢的目光，“小河，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宋小河走到她边上，擦了擦细汗道：“鸢姐，你之前是怎么把那些东西放在我的箱子里的？我回家了之后才发现，后来再出来找你，就不见你的踪影了！”
“年轻时游荡江湖，学了些戏法，不足挂齿，那些东西你可还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宋小河点头道：“只是无功不受禄，我本不该收你那么多东西。”
“那些东西于我来说，还抵不过一口水来的珍贵，在我这里便是平等交换，没什么该和不该。”步时鸢将话锋一转，“你方才为何如此慌张，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小河赶忙将此前在邻村里发生的事说给步时鸢，却见步时鸢断言道：“那仙婆怕是个骗子。”
“我也觉得如此！”宋小河附和，“我就算是被精怪缠死，也绝不会听那老妖婆所言，之前一进门她打量我的眼神，就叫我觉得浑身不舒服。”
步时鸢看着她那张满是忿忿的小脸，忽而说道：“小河，你相信这世上有神仙的存在吗？”
宋小河没思考她为何这样问，张口便答：“当然，我们八月还要举行龙神祭，祈福龙神降雨呢！”
步时鸢道：“世分六界，神仙魔为上三界，人妖鬼为下三界，其中只有人界受天道庇佑，只是多年前的一场变故，让人界再没有了飞升的神仙，天神无法干预人界的命运，这才导致人界天灾不断，妖邪横行。”
宋小河听闻，隐隐惧怕起来，“若当真如此，我们凡人岂非要被逼上绝路？”
“有难，便有解难的法子。人界以万古气运孕育千年，诞生了天命之人，终将会打破人界的牢笼，成功飞升，成为人界的庇护之仙。”
“那就好，那就好。”宋小河道：“看来我们凡人一时半会还灭亡不了。”
“只不过道途坎坷，天命之人要经受诸多劫难和考验，方得成仙。”步时鸢看着她，幽幽问道：“倘若你是那天命之人，愿意担此重任吗？”
“我？”宋小河指了指自己，忽而觉得鼻尖发痒，用手背往上蹭了蹭，一副娇憨的模样，“我不是，我不过是老宋捡回来的小孩儿，与村里的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哪有什么天命之人是我这样的？”
“若你是呢？”步时鸢追问。
宋小河转着眼眸，仔细想了想，随后咧开嘴笑了，“若是我，那便再好不过了。”
“大道艰险，你会经历诸多磨难，甚至可能无法通过考验，倒在万般险阻之前，如此，你还觉得这是件好事吗？”步时鸢问。
宋小河就说：“可这世间的人，谁不经历磨难呢？老宋死前还被抓破了肚子，血流了一地，痛了很久呢。村头的赵爷爷，年幼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还有荣娘，她和铮叔成亲多年，一直想要个孩子，拜了多年的送子娘娘都没用，鸢姐，这世上，谁人不是受苦受难？”
她转头，看向辽阔的天际，漫天的云彩在金光的照耀下，形成瑰丽的画卷。
春风卷着宋小河的发，拂过她的面容，她笑着说：“能为苍生担此重任，于我来说是一桩幸事，若我的劫难，是为了天下之人，那便值得呀。”
步时鸢看着宋小河，神思恍惚。
下界之前，她曾设想过天道选中的天命之人是什么模样。
应当是出身仙门望族之中，身负卓绝的天赋，教养在人界有名的仙门之下，怎么说也得是人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了。
可她受万象罗盘的指引来到了这片看起来十分贫瘠的土地上。
冬雪初融之时，她看见少女穿着一身粗麻袄子，背着陈旧的箱子，正一边生气一边走过来。
她看起来并不高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娇小，模样倒是讨喜，只是眉眼间还颇为稚嫩。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没有一丝灵力，根本还未入道。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重建天梯的天命之人？
可万象罗盘不会出错，步时鸢再三确认，她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步时鸢疑惑了很长时间，今日再见，三两句话，宋小河就解开了她心中的困惑。
宋小河站在春光之下，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灿烂。
她的命格，已经与天下气运紧紧相连。
“那你想不想学仙法？”步时鸢笑吟吟地问他。
宋小河听后，好奇地问道：“你会仙法？那你能不能在这里下一场雨，我们这里已经大旱两年多啦，好多人因为种不出粮食饿死呢。”
“这我无能为力，不过我可以将你送去人界最有名望的仙门之中，让你在其中修行仙法，踏上天途。”
“那就不用啦。”宋小河哈哈一笑，说：“我在这里就很好，不想离开此地，况且我也并不是鸢姐所说的天命之人，我不过是一介平平无奇的凡人罢了。”
步时鸢还想再说两句，却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聚集了大片的乌云，瞬间就遮住了天光，隐隐有雷声从天际传来。
她一下顿住，只道这是天道的警告，便不再多言。
宋小河看着天色，忙道：“要下雨了，荣娘还在后面，我得回去给她拿把伞！”
眼看着她要走，步时鸢说了最后一句话，“小河，那山上自古受神明庇佑，没有妖邪精怪，你不必害怕。”
“那有山神吗？”宋小河脚步停了停，不死心地问。
“那倒没有。”步时鸢道。
宋小河倍感失落，匆匆与步时鸢道别，可等她跑回村时，天上的乌云就散了，依旧是万里晴空。
她颇为纳闷，在门口坐了一会儿，等夏荣也回来了，问了几句她跑之后的事。
夏荣骂了那老妖婆几句，说日后再不会信那些鬼话，只是山中精怪的事到底没有解决，她叮嘱宋小河别再往山上跑。
宋小河起初答应了。
只是没过几日，她反复思考着步时鸢的话，又觉得那山上应当确实没有什么妖怪。
毕竟她去过那么多次，若是有妖怪吃她，她早就下不来了呢。
还有那条黑长虫，虽然脾气烂，也不喜欢搭理人，但好些日子没见，宋小河竟有些想它了。
它整日趴在石头上晒太阳，宋小河与它说话，它才会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她，模样还怪可爱的。
宋小河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上山去看看。
这一去了不得，宋小河这才发现黑蛇经常活动的那片地方竟是一片狼藉，巨石被敲得粉碎，粗壮的树也折断好些棵，横七竖八的像是经历过什么惨烈的战斗一样。
黑蛇就像以往一样，在这片废墟之中趴在溪水边，懒洋洋地晒暖。
宋小河跨过地上那些碎石和残木，费了老大的劲才走到黑蛇身边，唤道：“长虫。”
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条黑长虫仍旧一动不动。
宋小河又走近了些许，像以前一样，捡了一根长棍子在他身上戳了戳，“长虫，你还活着吗？”
谁知这黑长虫一转头，张口就把那木棍给咬得稀巴烂，甩到了一旁去。
宋小河见他攻击性这么强，一时有些慌，“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结果黑蛇将头扭回去，给她留了个后脑勺。
宋小河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事。
她不知道，但龙神可知道得太清楚了。
这里之所以变成这样，全靠他的臭脾气。
前几日宋小河未能赴约，龙神大发雷霆，对着周围的树木石头发了好一顿脾气，用尾巴将巨石树木给拍得粉碎，这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从宋小河踏入这座山的那一刻，龙神就已经感知到了她的气息，但他心中正是恼怒，于是不搭理宋小河。
没将这狡诈的凡人赶出自己的领地，龙神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仁慈！
宋小河在原地站了会儿，见长虫这模样，隐约有些明白过来。
她慢慢走近黑蛇，小声问道：“你在生气吗？”
龙神没有任何回应，宋小河于是又靠近了些，几乎坐在了黑蛇的边上，问：“是不是有人入侵了你的领地？”
这段日子的相处，宋小河也明白这条长虫已经占领了这座山头，偶尔有几次她来时，正撞上黑蛇威武出征，她便跟在后面去瞧了瞧。
一些豺狼虎豹等大型野兽，远远地看见黑蛇就撒腿狂奔离去，谁也不敢靠近这里。
宋小河看着这周围的狼藉，以为黑蛇碰上了什么难缠的对手，经历了惨烈的战斗才将领地收下来，此时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她便伸出手，胆大包天地在龙神的脑袋上摸了摸，说：“你别生气了，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来！”
龙神转头就给了宋小河的手一口。
把宋小河吓得心脏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大叫一声收回了手，却见手上并没有伤口，只沾了些口水。
“嗯？”她大为困惑，奇怪道：“长虫，原来你还没长牙吗？”
龙神听闻，便张开了自己的嘴，一口龙牙十分尖利，足以咬穿这世上任何东西。
宋小河这才明白，方才是黑蛇跟自己闹着玩，咬她的时候竟然把牙给收了，故意吓唬她来着，她大声惊叹，“你好厉害，你还会收牙！”
龙神颇为不屑，蔑视了她一眼。
只道这凡人大惊小怪，他能够幻化成世间万物，不过收几颗牙，也值得惊叹。
宋小河嘿嘿地笑了，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了晒干的果干，递给他，“你尝尝，这是山楂果，可好吃了。”
龙神不理会。
“你尝尝嘛。”宋小河送到他嘴边，“这是我最好吃的零食，平时都舍不得吃呢。”
顺道还解释了一下这些日子没来的原因，“前段时间忙别的事去了，我们凡人跟你们可不一样，我们要读书，要农作，整天有很多事情要忙的，这才一直没来山里。”
龙神听了解释，想到那日下山，的确是看见了不少凡人，他们似乎都在做一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事情，并没有像他一样趴在石头边晒太阳的人。
他见面前这凡人模样诚恳，心想，这凡人到底是知道错了，拿着上供之物来乞求他的宽恕。
如此弱小的凡人努力生存于世间，必然是要做很多事情，这些日子没来向他请罪倒也情有可原。
他神性仁慈，不与这等凡人计较。
于是龙神低头，从她手里咬走了果干，嚼吧了两口，而后十分不给面子地吐出老远。
难吃。
宋小河见状，也不生气，拿了一块放自己嘴里，说：“我们人族的东西，你吃不惯也正常。”
龙神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动身缠上去，沿着宋小河的腰身往上，缠上了她的肩头。
龙神虽不屑与凡人为伍，但那日感受到凡人少女柔软的身躯后，他的确生出了几分喜欢。
她身上是香的。
这似乎是凡人仅有且独特的优点。
因为凡人是地仙，乃万灵之长，所以凡人身上的气味落在兽灵的鼻子里，总有些许香甜。
宋小河并不知这长虫是馋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身上有些痒，咯咯笑起来，说：“你现在是不是要吃了我？像话本里的那些妖怪一样，一口将我的头咬下来。”
龙神听闻大怒，一甩尾巴将旁边的石头拍得稀碎。
愚蠢凡人，竟然拿他跟妖怪相比！
宋小河目瞪口呆，这下算是知道这些碎了满地的石头究竟是什么情况造成的了。
她察觉到这黑蛇是生气了，好说歹说，才将他给哄好，也算是度过了一个祥和的下午。
宋小河下山的路上，回头就看见黑蛇挂在高高的树梢，似乎正朝她远远眺望。
她觉得颇为有趣，像是养了一只可爱的宠物一样，它还会因为她长时间没来而生气，闹些小脾气，得哄一哄才行。
出了山，由满月作陪回村的路程，宋小河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村中。
此后，她便规划了时间，隔三天上一次山，去陪陪黑蛇，免得他又生气将那些石头树木敲得稀碎。
步时鸢送的那些东西，尽管宋小河精打细算地用着，也还是快要用完了。
偶有几次在村外遇见，步时鸢仍旧是问她愿不愿去仙门修习，宋小河只道结束了龙神祭再考虑，将此事推脱。
其他时间就在屋中写字读书和练习画画，时常练一下祈神舞，赶上什么节日了，就带着满月去辞春城看戏去。
宋小河就这样山上村里两头跑，日子过得飞快，一整个盛夏就在这样的忙碌之中悄悄离去。
转眼就到了八月，整个村子开始筹备龙神祭。
自打旱灾突降以来，两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十五个少男少女推辞议亲的大事，练习不下千遍的祈神之舞，只等着在龙神祭那日送出祈愿，等来一场大雨。
龙神趴在石头上，脑袋垫在宋小河的腿上，正闭着眼睛休息，少女身上清甜的气息让他十分惬意，以至于容忍了她的一些逾矩小动作。
宋小河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说：“过几日我不来了，八月十五村中要办龙神祭，我得去帮忙。”
龙神稍稍睁眼，懒懒地看了她一眼。
“山神究竟存不存在……”宋小河喃喃道：“也不知这场龙神祭有没有用处，若是旱灾再不破，我们村里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龙神诞生自远古时期，每一次苏醒，都是新生。
他不记得从前过往，只记得自己存在了很长时间，对世间万物生灵极为漠视。
人们向龙神乞求一场雨，如此便能让万木生长，让稻田茂盛，一个丰收之年便能养活千万凡人性命。
可龙神并不聆听凡世的声音，于是谁生谁死，皆与他无关。
只是八月十五这日，俊美的少年终是踩着一地的草木碎石，走出了山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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