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画楼。
欧阳芾坐在板凳上发呆,突然开口道:“四娘,倘若一个人说,‘你的画胜于你的琴远矣’,那他是在夸你,还是在贬你?”
“谁这么不开窍,这样评价我们阿芾。”一位身着荼白裙衫,外罩缟色丝织褙子的女子从堂前悠悠步来,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边眯起如水的杏眸笑问。
“呃,”欧阳芾挠挠头,“我只想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什么意思。”
温仪把玩着茶盏:“寻常人若要夸人,只会说,‘你的琴弹得好,画作得更好’,我不知晓这个人内心如何想法,但我知,他定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啊?”欧阳芾回忆着,“不至于吧”
“是谁这样说?”温仪凑到近前问。
“是王介甫先生,”欧阳芾压低声音,两颗脑袋凑到一块,“你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王安石,便是那个屡次推辞馆阁之职不受,上书自请外任的官员,京城里凡有些许名望的文人,我大都知晓。”温仪道,“他近日返回京城了?”
欧阳芾点点头,问:“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傻瓜,来我们画楼里观画买画的,除了市井小民,最舍得掏钱的便是那些文人士大夫们,我们自需打听清楚他们的喜好,自然也便了解得多。”
“这样。”欧阳芾情不自禁拍手,“好厉害。”
“不过,假若是他做出这般评价,说明——”温仪喝了口茶,“可能真的有几分道理,你就听了吧。”
欧阳芾: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
趁着客流稀少,温仪给欧阳芾讲起各种百姓间流传甚广的文臣小故事,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前宰相晏殊,现观文殿大学士文彦博,节度使韩琦,以及那些年范仲淹和宰相吕夷简的爱恨情仇,直至讲到欧阳修年轻时于青楼楚馆为舞姬现场作小词的风|流事迹,欧阳芾终于觉得自己不能听下去了。
“对了,冯学士前日又来了一回哦。”温仪想起来道。
“是吗?”
“他没见到你,似乎颇为遗憾的样子。”
“姑娘,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欧阳芾一脸正经道。
“我可没有乱说。”温仪喝着茶,又帮着把她面前的茶盏也添满。
欧阳芾一时却未再动那盏茶,腾腾烟雾笼罩她的视线,她忽然道:“四娘,你真的认为他喜欢我吗?”
她认真盯着温仪:“可他只是买了我的一副画。”
说到那副画,还得追溯至欧阳芾和温仪的初相识。
六月间,欧阳修携家人返京,曾得当时主持太学的名师胡瑗老先生来访,胡瑗在其房间见得一副山水挂画,觉得清新淑丽,问起才知是其家中侄女所作。
“此等笔墨功力,依老夫看,不输翰林图画院的一些学正。”胡瑗当时笑呵呵道。虽有客套之嫌,但也对于欧阳芾小朋友的天资表示出极大肯定。
胡瑗与欧阳修开玩笑道:“如若不信,可将此画放至书画市场,且观是否有人前来购买。我赌很快便会被人购去。”
欧阳修当即被他挑起兴致,不顾欧阳芾在一旁抗拒的眼神,撚须笑言:“且试试又何妨。”
胡瑗乃教育大家,博古通今,然思想开明,不拘一格,与温仪的父亲温厚之这样的画商亦相结识。
于是欧阳芾的那幅山水画便被挂进了温家画楼,两日后,人来通知——画已被购走。
虽然只卖得三百文钱,远远比不上画楼里那些精良细致的花鸟画,但欧阳芾仍觉惊喜不已,后来两月陆续又送去几幅以往的画作,皆卖出几百文不等的价钱,还因此结识了画楼主人之女,温仪。
八月间的一日,欧阳芾照旧到温家画楼找温仪,同时借此机会悄悄观察旁人对她的画如何评价。
“我看这里的画样式颇多,当世兄不如在此画楼挑选一副,赠与令堂,如何?”
言笑间,几位士人打扮的男子站定在她的画前。
“这是”为首一名男子对着她的画问。
温仪连忙上前介绍:“这是近日新送来的画作。”
男子转过头来,守在一旁的欧阳芾因此看清他的相貌。
墨裁的眉,清正的眼眸,文士宽袍在他身上衬得风度翩翩,微笑时透着自然而然的儒雅意气。“可否知晓此画画师为何人?”他问道。
“这幅画的画师”温仪朝欧阳芾望了一眼,看见她拼命摇头,“不方便告知。”她笑道:“诸位若是喜欢这画,何必在意画师是谁呢。”
“说得是。”男子笑了笑,继续观赏那副画。
他身旁友人端详着,却道:“这画,不似真的。”
“何意?”男子问。
“此画貍奴在下,荷叶在中,蛙趴于荷叶之上,如此奇巧的景致,实难于生活中见到。荷叶生于水中,貍奴怎会到水里去,可见得是画师刻意构图,想象而来。”
男子听罢,回视图中之景,若有所思。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那支荷叶长得格外高,又恰巧长在岸边,所以斜至岸上来了,那只猫经常在池塘边趴着,也不怕水的样子,青蛙是那日恰好在那里——”
欧阳芾话至一半,猛地顿住。
周围数人的眼光齐刷刷朝她身上望来。
须臾,方才问画的男子率先打破尴尬。“原来此画为姑娘所作,”他豁然而笑,向她作一揖,“方才出言怀疑,实为我等见识浅陋,还请姑娘原谅。”
“不会不会,”欧阳芾摆手,“他说的也没错,这样的景确实难见,我也只是恰巧看到。”
“当世兄莫非是想买这幅画?”身旁友人问。
被唤作“当世兄”的男子不答,只向温仪问道:“敢问姑娘,此画如何出价?”
温仪观他举动,眼光忽而一闪,开口道:“五十两。”
旁边欧阳芾骤然望向她。
几名士子皆脸色诧异。“五十两?这也太贵了!”“便是翰林图画院的画师,一幅画也不过数百两银子,姑娘开口是否有些过高了?”
欧阳芾在底下拉拉温仪的衣袖,用眼神无声问她:不是五百文吗,怎么变成五十两了?
温仪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打量着那名“当世兄”:“我家画楼里的画,放在别处该作何价钱,恕小女子浅钝,并不知晓,但在我家,此画便是如此价格。先生,是要买还是不要买?”
一句话,让其余人的目光全部聚焦于男子身上。
“还是先生亦觉,此画不值?”
男子目光稍转,见欧阳芾也在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
擡眸,仍是温文谦和的笑容:“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想请画师答应。”
几人走后,充满愧疚感的欧阳芾握住温仪的手:“四娘,你知道有个词叫做‘坐地起价’”
“你知道他是谁么?”温仪反问她。
“谁?”
“若我所猜不错,那位名叫‘当世’的,便是目下官拜太常丞,值集贤院的冯京,冯学士。”温仪笑看她,“想知我为何了解他?因为皇祐元年,他曾作为“三科状元”,名满京都。”
三科状元,乃是在州试、省试、殿试连中三元之人。本朝延续至今,获三科状元者仅为五人,除却冯京,前面四位中,两名英年早逝的姑且不论,剩下两名,一生之中皆任过宰相。
“”这是被吓到的欧阳芾。
“他今年不满三十,已入馆阁,未来前途定不可限量。”温仪用一种谈论隔壁家小孩今年上了什么学的语气,不徐不疾道,“方才我是帮你试探他,且看他对你是否有意,若是有意,你不妨抓住这棵大树,将来无论如何也能够风光无限。”
“可我觉得他是被你逼的。”
“被我逼的?被我逼的那也只是第一幅,他何需再问你要第二幅?”
方才冯京道,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此画乃赠家母,并非为己,故想请画师为我再作一副画。
“好,”欧阳芾当即答应,“你想要什么画?”
“皆可,画姑娘喜欢的便是。”
半个月后,欧阳芾画完了画,并未亲自交给冯京,而是拜托温仪代为转交。因前一幅画收款金额过巨,致使她良心不安,第二幅直接分文未收,白送给了冯京。
此刻温仪敲着她的头,道:“他原打算买两幅的,是你非要白送他一幅,害得我也有钱赚不得。本还能再敲他一笔。”
欧阳芾可怜巴巴道:“我错了。”
“算了,你自己的画本应由你自己做主,那个冯京,”温仪嫣然一笑,“喜不喜欢,也由你自己做主。”
欧阳芾望着她美目流盼,道:“四娘,你好漂亮。”
“少拍马屁。”
欧阳芾躲过她欲摧残自己头顶的纤手,嬉笑一阵,而后逐渐收敛了眉。
她望向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三科状元啊”
回到家中,只见欧阳修和她堂弟欧阳发讨论着什么。
欧阳修手中拿着张写了字迹的纸,摇头感叹道:“这个王介甫”
“怎么了?”欧阳芾走到跟前。
“你也来看看。”欧阳修将手中信纸递给她。欧阳芾接来一看,上面的字矫健刚硬,清劲峭拔,与她印象内那人姿态相合。
信里寥寥数语,简单表达了对欧阳修赞赏自己的感激之意,后面附着首诗: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欧阳芾念道,不禁笑了出来,“原来王先生喜欢的是孟子。”
“那日他来访之后,我曾赠他诗一首,诗中有四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乃是希望他将诗家发扬光大,并引领一代文风。”
“然而他拒绝了。”欧阳发道。
“是有礼貌地拒绝了。”欧阳芾坏笑道。
两人乐呵呵地看着欧阳修,后者继续摇头叹息。
“如此看来,介甫先生志不在诗词,更不在文章。”欧阳发道。
欧阳修无奈:“他的确志不在此。数日前,他上书朝廷,再度放弃就任馆阁的机会,请放外任,理由是祖母年高,弟妹在侧,京城开销太大,恐无力在京就职。”
“是这样吗?”欧阳芾道。
“托词罢了,”欧阳修接回她递来的信纸,将之仔细折好,装回信封,“他既嫌京城难以安家,我便请求朝廷给他一个清要之职,命他任群牧司判官,这样既可解俸禄不足之困,又不怕他无暇照顾家人。”
所谓“清要”之职,是指朝廷中公认的肥差,事少钱多,一般人想混还混不上。“何必给他这么好的官,他不是连馆阁之职都不要?”欧阳发道。
欧阳修睨了自家儿子一眼:“你若有他一半才高,我也如此奏请朝廷,给你这般官职。”
“您很希望他留在京城?”欧阳芾问。
“如此人才,我自是希望他能够留京,为朝廷效力,这些年他一直在地方任官,政绩颇显,然就仕途而言,却是可惜了。”
欧阳芾见她叔父言语间大有想要再试一试,啃下这块硬骨头的想法,便也不再多言,兀自思考起来。
数日后,欧阳芾正准备出门,迎面遇上来家拜访的王安石。
她微一愣神,连忙喊道:“先生。”
王安石停步在她家门口,道:“何事?”
“先生真的打算离京吗?”她小心道。
王安石默了默,道:“你已知晓?”
“先生不妨再考虑考虑,其实京城挺好的,满朝士林,在京任职者皆为人中龙凤,先生在京可与他们相交,未尝不是幸事。况且京城离官家更近,先生若有青云之志,可借此机会舒展抱负。”
“你是这样想的?”
“我叔父很希望先生留下。”
王安石望着她:“你也希望我留在京城,留在官家‘身边’?”
欧阳芾不知为何,忽然就怂了,改口道:“当然先生不愿意便算了,做人还是应该听从自己的想法,先生喜欢什么便做什么,我都支持先生。”
“我已上书官家,接任群牧司判官之职。”王安石道。
“真的?”
“此次前来,是特地拜谢欧阳公,若非欧阳公再三挽留,安石岂敢忝居此职。”
知道自己叔父成了,欧阳芾内心开怀,顺势道:“那先生可寻到住处?我听子固哥哥说,先生仍住在保康门附近的邸馆,不如搬来太学这边,此处地段上佳,有许多朝廷筹资建盖的公房,价格低廉,服务周到,晚间还有夜市,可以观灯赏景。”
王安石听她叽里呱啦推荐,平静接道:“想必还有书坊画楼,供不应求。”
欧阳芾眼睛一亮:“对,先生若要去画楼,推荐朱雀门外的那家温家画楼,里面画品繁多,有花鸟、山水,还兼人物画像。”
“我会的。”
九月底,王安石就任群牧司判官,官至殿中丞,从五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