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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汴京梦话 > 第12章

    自从朝廷诏令下达,每日皆有客人前来欧阳家,或表慰问,或表惋惜,其中多是欧阳修在朝的好友,也不乏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晚辈。

    欧阳芾见到王安石时,仍旧笑容不减的样子:“叔父在朝为官,居无定所本就是正常的事,堂弟还有婶婶很早以前便习惯了,只是有些对不起文筠,我答应经常去找她玩,本打算待三月金明池开,带她一同去游金明池,这下只能食言了。”

    王安石听她说到最后,眉间不禁皱起:“欧阳公乃当世清直之士,官家因私欲包庇宰执,外放忠臣,非明智之举,我已上书请留欧阳公等人,望官家体察忠良,勿为庸才小人蒙蔽塞听。”

    “谢谢。”欧阳芾道。

    “不必言谢,这是我应当做的。”

    “不是,”欧阳芾道,“谢谢介甫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我很高兴能与先生相识。”

    王安石神情乍然变换,他沉默片刻,道:“我未曾如何照顾你。”

    “也是。”欧阳芾接道,随即看着王安石的脸色笑了起来,“才不是的,介甫老师对我很好。”

    虽只是因为欧阳修的缘故,她也应该道这声谢。

    除王安石外,朝中亦有许多臣子纷纷上书,要求挽留欧阳修等人,欧阳芾曾见过一次冯京,后者亦有上书意,欧阳芾劝道:

    “已经有很多人在帮叔父了,若官家不改心意,你再上书,我怕影响你的仕途。何况你与我叔父交往不深,你大可不必蹚这趟浑水。”

    冯京却比她想象的更为坚决:“论为政,我不如欧阳公,论学识文章,我更不如欧阳公远矣,倘使朝廷连欧阳公这样的贤能之士也容不下,我又岂能为朝廷所容,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他似有话未说,最终只缓缓吐出一句,眼神怅然:“我亦不想二娘远走。”

    欧阳芾也不想走。也许是上天听到她的心声,成全了她,二月底,迫于舆论压力,皇帝最终出面挽留欧阳修,同时陈执中被罢相位,出知亳州。

    这场君臣间的博弈以臣子的胜利告终,中间固然有天子耳根软、易动摇的原因,但冥冥之中似乎也预示着什么,很多时候,历史只在不断地重演。

    宰相既罢,当有后来者顶替,在众臣一词的推荐下,文彦博、富弼被任命为宰相,此时二人仍在外地做官,但举朝相庆的场面就连皇帝看在眼中,也不禁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欧阳修能留下,家人自是高兴万分,欧阳芾也不例外,她最近连读书也觉读得甚香。

    这日官员照旧前来拜望,欧阳芾意外在其中看见冯京的身影。

    冯京是与同僚一起来的,因他是初次拜会欧阳修,欧阳修十分热情地与之在前厅畅聊许久,末了还邀他们留下用过饭再走。

    欧阳芾只在开始时被她叔父领着于人前介绍了一番,之后便一直待在屋外,百无聊赖地听着里面人相互恭维客套的话语。

    除冯京外,另两位造访之人均在馆阁任职,一位叫做贾翀,目下正任集贤校理,另一位名叫贺为岺,为直院。欧阳芾见过贺为岺,当日在温家画楼,便是他提出对她画中景象的质疑。

    三人临走前,薛氏特意吩咐欧阳芾送送他们,欧阳芾对她婶婶的用心再明白不过,却也只有无奈跟随三人一同走出家门。

    “不劳二娘相送,我们自行离去便是。”冯京在门外对她道。

    欧阳芾道:“没事,我同你们再走一段,反正我今日也无事。”

    冯京还想推辞,旁边贺为岺附和道:“难得欧阳姑娘有心,当世兄就莫要推辞了,还是说当世兄不想见到欧阳姑娘?”

    “自然不是——”冯京欲解释,又听贺为岺笑道:“前几日不知是谁,听说欧阳公一家要离京,魂不守舍,又闻欧阳公一家最终不走了,即刻便来拜访,如今倒似病好了,见着人也不眷恋”

    “晦之!”冯京将他话音截断。欧阳芾难得见他脸似熏染般泛红,但她未及多看,便见冯京将脸偏开。

    “晦之也未说什么,只说当世兄对欧阳公眷恋颇深罢了,当世兄不必激动。”贾翀在旁添油加醋。

    欧阳芾被他二人逗笑,笑罢言道:“我知道,叔父也很欣赏冯学士,冯学士,你不是单相思哦。”

    “二娘”冯京无奈道。

    “哎,这就叫‘情投意合’——”贺为岺无缝衔接。

    在场除冯京外的三人皆笑得东倒西歪。欧阳芾瞧见冯京的脸又熏染上一层颜色,直有往眼角蔓延的趋势,但他又一次将头偏开了。

    “叔父这次能为官家挽留,多亏先生们的上书,欧阳芾在此谢过各位先生。”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三人还揖,贾翀道:“欧阳姑娘不必多礼,尽忠直言本为臣子应尽之责,我们食君之禄,不敢有所懈怠。”

    贺为岺道:“这次群臣进谏,终令官家有所动摇,只希望官家借此机会看清忠佞,排除小人,欧阳公素有敢言善谏之名,文公和富公入两府更是众望所归,有此三公在朝,想必可以匡正时弊,肃清朝纲。”

    欧阳芾动了动唇,没说什么。冯京觉察她似有话,道:“二娘想到什么,不妨直言。”

    “我在想,劝说君主自古就是困难的事,官家这次也许知道宰相有错,但他还是站在宰相这边,是因为官家心中另有所求,而群臣奏疏无一考虑官家的私心,说出的话自然不会受官家所喜,其实是在让官家疏远自己。我读韩非子,上面说”

    欧阳芾未注意到,她说出“韩非子”三个字时,在场几人脸色均变了变。

    “上面说,‘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倘若了解对方的心理,便可使用恰当的方法去说服对方,对方也更易接受。”

    她说完,发觉场面安静些许。半晌,贾翀方笑道:“欧阳姑娘博闻广识,没想到也读韩非子的著作。”

    “姑娘的见地,确实与众不同。”贺为岺也道,但欧阳芾能感到他非在夸奖。

    她目光迷茫投向冯京,冯京似解围道:“好了,此事既已过去,我们便也无需再多议论,二娘,你先回家去吧。”

    欧阳芾于是在他的“劝告”下先回了家,后来再见冯京,她问及此事,冯京才轻淡地对她笑着解释:“二娘平日喜爱读书,京以为是好事,只是二娘可以多涉儒经,不必去读许多异学,这些学说杂人耳目,读得多了难免乱人心志。”

    “”欧阳芾听了,没有说些什么。

    没有说,不代表不会想。百思不得其解的欧阳芾随后跑去问曾巩:“子固哥哥,你认为韩非子的书是不能读的吗?”

    曾巩闻言,微笑道:“并非不能读,只是韩非子喜刑名法术,提倡严刑峻法,与我朝治国理念本不相容,且其观点多功利而少道德,故为多数人所鄙。”

    “所以它属于异|端|邪|说?”

    “这也倒不至于,”曾巩又笑了,“阿念若想读书,可以多钻研儒家经典,如今天下士子苦研经术而不得者大有人在,只学一家尚难得其法,再去广读百家,岂非事倍而功半,徒扰心志。”

    欧阳芾于是没有再问下去。

    她并非热爱读书之人,只是读过的书遭人否定,让她难免怀疑自身。她怎么记得韩非子在后世的评价没那么差?

    可她亦非爱钻牛角尖的人,这件事便慢慢搁置在心底了。

    一日,欧阳芾正在同王文筠玩编彩绳,说是玩,实际是她把自己从前玩过的花样原封不动教给王文筠。女子多爱些漂亮的小物件,十来岁的小姑娘尤甚。

    王文筠最近在练字,欧阳芾至她家接她时,见她桌案上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张。这样的习惯想必不是由她自己养成,必是家庭熏陶的结果。

    欧阳芾遂想起王安石亦爱读书,于是好奇问道:“文筠知道介甫先生平日爱读什么书吗?”

    王文筠道:“兄长什么书都读。”

    “什么书都读?”欧阳芾纳罕,“比如呢?”

    “兄长读的书我看不懂,芾姐姐可以直接去问兄长。”

    好吧。待送王文筠归家,欧阳芾果真逮着机会跑去问了:“听子固哥哥说介甫老师自幼便博览群书,是真的吗?”

    闻她有话外之音,王安石道:“想问什么?”

    “介甫老师会读儒家之外的书吗?”

    “比如?”

    “韩非子。”欧阳芾小心翼翼。

    王安石侧目:“又有不懂之处?”

    欧阳芾连忙摇头:“没有,只想知道介甫老师是否也读法家之作。”

    王安石道:“百家诸子之书,至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他言辞坦荡,见欧阳芾惊讶脸色,平淡道:“怎么了?”

    “所以介甫老师并不认为这些书是异学,会乱人心志?”

    终于了解她症结所在,王安石道:“读书乃为拓宽视野,而后明心智,涉猎广泛而能取为己用者,方不负读书根本,儒学固为基础,而能在百家之中有所取舍,只更致心智清明,岂有妨害之理。”

    他每说一句,欧阳芾便用力点一次头。

    “至于当今乱俗,不在异学,而在士大夫沉没利欲,相互逐捧,如此,即便尊经泥古、颂读章句又何益之。”

    “就是就是,介甫老师说得真对,英雄所见略同。”欧阳芾眼里亮晶晶的,只差与他握手。

    “”见她如此开心,王安石平顺下语气,道,“你来问我,不会只为赞同我的观点。”

    “介甫老师还读过什么书?我也想读。”欧阳芾决定跟着王安石走,没准能成为一个小“王安石”。

    王安石道:“欧阳公家藏书万卷,你想读什么,想必他比我更适合推荐。”

    欧阳芾连连拒绝:“不能让叔父知道,他若知道我在读什么,会让我写小作文。”书可以看,小作文不能写。

    “我的书多作批注,妨碍你观阅。”终于,王安石松口道。

    “不碍事,我想看先生的批注。”他不说还好,说了欧阳芾反倒更想得到他的书。

    欧阳芾得到了。

    欧阳芾欢欣鼓舞地跑走,过了不久,将书送还,里面还附带了张纸。

    王安石展开书,看到那页纸,上面是对他某篇某句的批注作以回复,有简单的“先生说得好”,亦有复杂的,与他提出不同见解。她言辞委婉有礼,有几分不自信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和气的性格使然,丝毫未让人觉得不舒服,正如她每次说话那般。

    他复借给她一本,之后便成为习惯,无论是为她选择她可能喜欢的书,抑或收到还书时期待展开看见她的回复,甚至,他间或想要提笔写下观点与她辩论,持笔良久却又作罢。

    直至某日,欧阳芾又来到王安石家,被后者问了一个问题。

    “此为何意?”

    看着纸上的符号,欧阳芾:“呃”

    那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问号

    写得太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