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参见陛下。”
天章阁中,翰林图画院待诏李嵩年脚步站定,朝面前端书之人行礼。
“不必多礼,”赵祯笑道,将书卷递给身旁内侍,“请卿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近日图画院新呈上的几幅画是卿所选?”
“回陛下,正是。”
“你来看看,其中可是有这一幅。”
赵祯将他引至书桌旁,桌上摆着幅水墨山河图,李嵩年略瞧一眼,道:“此画确由微臣所选。”
“前日与两府之臣在此品赏书画,众人对这一幅议论颇多,说此画不似画院惯常的风格。图画院向来追求工笔细描,崇尚笔下之景贴合实物,而这一幅取景开阔,天地、山水浑然一体,倒有写意自然之风,故有人猜是画院新招入的画师所作,朕亦好奇,不知此言是否为真?”
李嵩年道:“回陛下,此画的确不同于画院风格,但此画也并非新招入的画师所作,而是艺学孟愈章不久前从宫外得来。”
“难怪,”赵祯豁然开朗,“朕便说,图画院自待诏至学生,平时皆多临摹研习花鸟树木,于细景大抵已炉火纯青,然少有人作山川大河之景,骤观此画,臣子们觉得耳目一新也属正常。”
“臣惭愧,因久居京师,多年已不曾游历各处,此景旷达疏远,确有臣所不能及之处。”
“李卿过谦了,朕言此画优点,也并未说便尽善尽美,”赵祯于是安抚道,“看得出,这背后的画师用笔用墨仍未娴熟,细微处可见雕琢痕迹,单就技法而论,和画院的诸位待诏、艺学还差着一段功夫。”
李嵩年作揖道:“陛下点评恰当,臣以为,只论画工,此画其实拿不上进献宫内的地步,然胜在有两点难得。”
“哦?是哪两点?”
“其一便是陛下方才言到的景致与画风,其二,据艺学孟愈章所言,这幅画乃出自一未满二十的少年人之手。”
“少年?”赵祯奇道,“有此等少年,不妨请他入画院,切莫辜负了一身天资。”
“臣亦作此想,但,此人不可入画院。”李嵩年道。
“这又是为何?”赵祯愈发奇了。
“因为,此人乃是一名女子。”
半晌,才听见安静的天章阁内传来一阵皇帝笑声,赵祯愣完又笑完,方道:“原来如此,此还真是‘难得’。”
他沉吟少顷,道:“这样,她虽不能入画院,但朕喜爱她这幅画是真,你且记下她的住处,朕要以天子名义购下此画,作为对此女画技之肯定,也鼓励她继续习画,将来若有好的作品,亦可呈入宫中给朕看。”
“陛下圣明,臣代此女谢过陛下。”
一百两。
欧阳芾惊了,她的小伙伴们也惊了,对皇家而言这也许并非了不起的大数目,但国朝自天子至臣下素以提倡节俭闻名,一幅来自民间的图画赏赐百两的含义,除刷新欧阳芾卖画价格的新高外,还包含着天子垂青之意在里面。
“所以,我的画就这样送进去,回不来了?”欧阳芾问。
“送进去才好,阿芾你莫觉得惋惜,这说明你前途光明,以后这样的画你要多少有多少。”温仪信心满满道。
欧阳芾一时语塞:“万一我是黔驴技穷的那头驴呢?”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穆知瑾听后不由笑道,“阿芾要对自己有信心。”
她是该对自己有信心,但她怎觉,周围人比她对她自己更有信心呢?
譬如欧阳修,听闻此事后专门在家摆了桌席,全家一同为她庆贺。欧阳修满意道:“二娘虽于四书五经、诗词文章不甚通透,终究是有样拿得出手的本事。”
此明褒暗贬的台词欧阳芾直接装作听不懂。
薛氏道:“我们家二娘的画受官家垂青,比起其他姑娘的才情更胜一筹呢。”
对不起婶婶,过去让您担忧不轻。
欧阳发道:“二娘也就闲时随意画画,让她日后专注于此,我看不大可能”他的话甚合欧阳芾心意,然未说完便被其他人按低下头,掐断话苗。
欧阳棐道:“姐姐真厉害。”欧阳芾笑着摸摸他的头:“乖。”
皇帝虽嘉赏她,但终因她女子身份,未曾公开于众,故众人只知温家画楼里一名画师的作品被禁中看中,收藏入宫,却不知是何人、何时、何许作品,欧阳修也只在亲友间开怀一番,未广为宣传。
倒是日前来温家画楼的孟愈章,以及稍后造访的李嵩年,之后又来过数次,且与欧阳芾一直保持联系。
李嵩年首次到访时,便开门见山对欧阳芾道:“你年纪轻轻便善画敢画,虽为好事,但终究多率性之作,临摹亦未加分析,日后恐不能持久精进,你既已掌握笔墨技巧,可先从临摹古画起,多看、多分析他人画作优劣,长此以往自有心得。”
“是,我会记住,多谢先生。”
他又教欧阳芾如何从画中看出不同技法,如何看出哪些是写生而来的画,数次往来后,间或将自己家中收藏的古画示她,教她临摹,告诉她,写生须与临摹结合,前人传下来的画自有气韵蕴含其间,临摹日久,落笔便附有他们的气韵。
李嵩年、孟愈章二人虽沉肃端谨,不茍言笑,然在指导后辈一事上却愿倾心相授,也许同欧阳芾的师傅郭熙一般,既有惜才意,又出于对自身术业的热爱,看到走在相同路上的晚生总愿多帮助几分。
欧阳芾后来想,若非她已然拜郭熙为师,当以李孟二者为师,方不辜负他二人传道授业之恩。那也是后来的事情了。
却说欧阳芾画作得皇帝赏识一事,冯京并不知晓,因欧阳芾自己觉得这事和后世中彩票一般,只有一次,没有下次,故未尝多告知与人,以免拉高他人期待值。
这日冯京在家,本在案前挥毫写字,后觉疲累,便放下笔,站在一道墙壁前欣赏挂在墙上的画作。
他看着看着便唇角轻扬,笑了起来,直至冯母朱氏从他身后走近。
“笑得这么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想着意中人呢。”朱氏调侃道,冯京这才发觉母亲过来。
“娘。”他接过朱氏手中茶盏。
“趁热喝,”朱氏被冯京扶着坐下,道,“你同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嗯?”
冯京低首,面色微赧,却也肯定道:“是,孩儿有心仪的女子,未曾和娘提起。”
“是画这幅画的姑娘?”
“是,”冯京道,“也是之前您过寿时,孩儿送您那张画的作者。她是欧阳内翰之侄,我与她此前便是因画结识。”
“这事我听你说起过,还有些印象,”朱氏道,“她既出自翰墨之家,又有才情,你喜欢她也在情理之中,但听说她在市井街头卖自己的画,不似性情贤淑的女子,不知往后能否安分守己”
“娘——”冯京打断道,又骤然发觉自己失态,“她很好,哪里都好。”
“是是,你喜欢她,自然认为她哪里都好,”朱氏拍拍他的手以作安抚,温声道,“但你别忘了,富公自去年起便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上次赴宴,你也与富公之女见过一面,你对她便无半分心动?”
“富姑娘温婉淑德,蕙质兰心,孩儿对其唯有尊重,无丝毫他念。”
朱氏见说不动他,也知当下不好再劝,只道:“你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我不会勉强你,但你可以再多考虑考虑,不必急着应答。”
四月初繁花正盛,以往每逢此时,欧阳修便爱邀朋携友共赏春光,并吟诗作对,诗酒唱和,这回也不例外,只是相伴之人换成了京城同僚,共携家眷于灵喜园置宴酬对。
司马光任并州通判,前不久已离京,故未参加宴会,此番来的是吴充、韩维、刘敞,还有曾巩和王安石。
吴充和王安石同在群牧司任职,韩维早先受过欧阳修提荐,目下正供职于太常礼院,知制诰刘敞则善经学,与欧阳修往日问答切磋颇多,三人皆为饱学之士,年岁又与王安石、曾巩相仿,故相互之间很快熟络起来。
“听说我家官人与王先生乃同年同月同日生人,两人现下还在一块任职,你说天底下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吴充的夫人许氏兴冲冲道。
“是啊,据闻有此种缘分之人,必得亲上加亲,最好莫过两方子女也结为姻缘。”韩维的夫人杨氏附和道。
“说什么没谱的事,王先生还未成家,怎就说到了两方孩子的事。”欧阳芾的婶婶薛氏在一众小辈面前显得端庄得多,走来便听到几人议论八卦,于是出声打断道,又见欧阳芾在旁吃着盘里的蜜饯,耳朵里还在专注吸收着八卦,推了推她道,“快别吃了,你叔父喊你过去。”
“哦。”欧阳芾忙擦擦手和嘴,小跑入竹林。
欧阳修作了首咏竹诗,其余五人各自和诗一首,也咏竹。欧阳芾去时,几人正在调笑:
“回回介甫和诗非押次韵,显得他独高一筹,倒显得我们逊色。”
“谁说不是,你让他不用次韵作一首,没准他反倒不会作了。”
“哈哈哈”
欧阳芾听在耳中,趋步近前道:“叔父唤我何事?”
欧阳修瞧见她,招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面上仍挂笑意:“你来看,这是方才几人所作诗句,现要你来评判一下,你以为其中谁写得最好?”
他递给欧阳芾几张书着诗句的纸,其中字迹各不相同,有的恣意飞扬,有的端正工丽,其余几人这时也向她看来。
欧阳芾将诗放下,道:“叔父写得最好。”其他人皆笑了。
欧阳修咳了一声:“你看也没看——不必顾忌,只管说实话。”
“欧阳永叔先生写得最好。”欧阳芾继续面带微笑。
其他人各自低头闷笑,欧阳修见撬不开她的嘴,又不想放过她:“那你再说说,何人写得最差?”
“水好像烧开了,我去看看。”欧阳芾起身欲溜,被欧阳修按住。
“哪儿有烧水,别想跑,快些交代。”
“救命啊——”欧阳芾嚎道,“子固哥哥救我,叔父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在场几人纷纷笑不停,曾巩忍俊不禁道:“老师,您就放过她吧。”又对欧阳芾道:“老师他们是逗你玩的。”
欧阳芾自然知晓,所以才不能让她叔父得逞。
“这孩子,年龄这么大了,却一点也不知稳重。”欧阳芾成功逃脱后,欧阳修瞧着她背影摇头。
韩维道:“欧阳姑娘天真烂漫,聪慧灵秀,比起寻常女子更有难能可贵之处。”
“聪慧灵秀?你是想说她装疯卖傻吧。”欧阳修笑道。
几人皆笑起来,韩维张口莫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安石在旁一直未言,此刻听得欧阳修自语:“再过两年,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子”
“老师放心,阿念自会许给一户好人家,届时定过得比如今更好。”曾巩道。
“嗯。”欧阳修若有所思地颔首。
这边欧阳芾逃脱“火坑”,不敢轻易再回去,于是顺着灵喜园小径慢慢溜达,待踱步一圈回到原点,却见王安石从圆拱门中出来。
“介甫先生不和叔父他们在一起吗?”欧阳芾问。
“出来透透气。”王安石简单道,他未告诉她那边正在饮酒,他素不饮酒,故与气氛不甚相融,待了片刻便出来了。
“介甫老师方才作的诗也很好。”欧阳芾趁机夸道。
“你看了吗?”王安石问。
“看了,介甫老师的字我一眼便识得,”欧阳芾道,多亏王安石借她的书,让她有机会认识他的笔迹,“介甫老师押韵真厉害。”
王安石的诗压的是次韵,是三种和韵方式中最难的一种,要求韵脚用所和之诗原韵原字,且用字先后次序也须相同。
“吟诗作词只是闲趣,作得好也未值得赞扬。”
“介甫老师又厉害又谦虚。”欧阳芾继续夸。
“”
怕把人给逗走了,欧阳芾笑罢收敛道:“这边花开得正艳,方才我一路看来,有桃花、梨花、海棠还有山茶,只可惜没有杏花,不像御街两旁。”
王安石道:“你喜爱杏花?”
“是呀。”
“为何?”独爱一种花总有理由。
欧阳芾想了想道:“幼时家门前不远有条杏花道,每年四月从杏花树下走过,便觉像仙境一般,可能那时起便喜欢了。”
她说的其实是前世,然王安石听其所言,忆及曾巩与他提过关于她的身世,便觉是她幼时同父母在一起的回忆,怕触及她心中悲伤,故轻拂一笔道:“你是因过往而喜爱。”
“对呀,”欧阳芾坦然道,“我以为花有许多种,每种皆有其独特的美,端看和谁有缘,才对谁格外偏爱,叔父爱牡丹,未尝不是因为旧时与友人同游洛阳的回忆。”
她见王安石不言,问:“先生有喜欢的花吗?”
“没有。”
“噗,”欧阳芾笑出来,“我猜就没有。”
王安石不由看她:“为何猜得出?”
“因为介甫先生的诗只爱借物咏志,直抒胸臆,一看便知不曾寄情于物。”
“”
“先生别这样看我,”欧阳芾见他郁结表情,笑道,“是叔父说的,叔父说本朝文人大多如此,好发议论,少些情致。”她毫不惭愧将锅甩给欧阳修。
“欧阳公乃诗文大家,安石自当不及。”
但是被挑毛病似乎让你不快乐了,这话欧阳芾未说,转开道:“先生作过咏花诗吗?先生作这类诗应是极好的。”
这话属于没由来的,故王安石也不禁问:“为何这样说?”
“感觉。”欧阳芾想起他那首梅花,那是她记忆最深的诗,却忘了他是何时所作。
“我觉得先生应当多作些景物诗,先生一定作得不输任何人,”欧阳芾言辞笃定,忽而灵光一现,“不如这样,我和先生打个赌。”
王安石瞧着她活泼神色:“什么赌?”
“我以为写景诗应如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介甫先生只要能做出诗来,蕴含景致于其中,我便能将之画下。”欧阳芾此刻说得自信满满,实则是想到孟愈章对她的叮嘱,让她借此锻炼画功。
见她兴致甚高,又无端被她勾起意气,王安石道:“好。”
欧阳芾不会知晓,她信口一说的话被王安石记在心中,随后回家,他将诗稿写就,之后又删改数遍,终不满意。至废稿无数,桌案上到处可见为锤炼一字而划去重作的诗,只因想到是给她看,便令他一字也难敷衍。
于是,当欧阳芾彻底忘了这个赌约之时,王安石拿着写就的诗来找她了。
“你此前说,若我作出诗来,你便能将其中之景画出。”
那是首吟咏杏花的诗。
欧阳芾毫无防备:“先生是来讨画的?”
“是。”王安石答得理所当然。
欧阳芾面色纠结在一块:“那,那我努力试试。”
见她骚着头仔细斟酌念叨诗句的模样,王安石唇角微微勾起。
“还有,勿押字。”
“啊?”
果然还是嫌弃她的花押,欧阳芾泪流。
及至后世,后人论荆公诗,言道,荆公少以意气自诩,诗语直言胸中事,不为涵蓄,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更析其诗云,荆公好杏花,一生多作杏花诗,雅丽清绝,至暮年,悲情寓于闲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