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在食店里听来一桩趣闻,和你的那位介甫老师有关,阿芾有兴趣吗?”
穆知瑾说这话时,眼角闪动着盈盈笑意,在欧阳芾看来,那是名为八卦的光。
“有!”欧阳芾当即支起耳朵,“什么趣闻?”
“我也是听在旁吃酒的人议论,阿芾可知钱公辅此人?”
欧阳芾想了想:“略有耳闻,似乎是开封府的推官,还与冯学士是同年进士。”
“正是此人,听闻他平素与王安石交往友好,之前他母亲逝世,还请得王安石为自己母亲撰写墓志,”穆知瑾道,“然近日墓志写好,他却有所不满,望王先生再为增损,据说是想把几个兄弟还有孙辈的名字全写进去。说来好笑,他家那几个孙辈方今不过稚童年纪,这位先生却执着于把他们的名字早早写进墓志。”
“哦”欧阳芾拖长音调,别人之事她不好评价,但也隐约觉出此人性格,于是好奇道,“介甫先生是何反应?”
穆知瑾忍不住笑:“王先生呀,回了钱先生一封信,不知怎的信中内容就被好事者流传出来,说的是‘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若阁下非要改,还请将拙作还我,另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
欧阳芾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几乎可以想见那一行行刚硬峭劲的字体写下硬邦邦句子的样子。
“这还没完,”穆知瑾见她已然乐了出来,继续道,“钱先生要他添的远不止这些,还有自家的亭台竹木,于是王先生回道——”
她顿了一顿,似在措辞,欧阳芾忙问:“回道什么?”
“回道,‘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茍不能行其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况一甲科通判’。”穆知瑾背完,自己也乐弯了腰。
即便为天子之尊,倘使不能行道,也只会令父母蒙羞,何况一个小小的甲科通判,而通判之署有亭台竹木之胜,又有何能为太夫人添荣,而必须书写的?王安石还道,足下家庙以今法衡量,恐未得立也,而七孙皆为孩童,贤肖犹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条条分明,批驳得人哑口无言。
“介甫先生真为吾辈楷模。”欧阳芾笑得腹痛,而后赞道。
穆知瑾道:“虽是这般说,但如今世道凡有些许功名者,谁不爱修堂建庙,传扬自己的功德呢,钱先生到底为甲科通判,此举虽流俗,也属人之常情,王先生实是讽得狠了。”
欧阳芾摇头:“介甫先生便不爱这些,司马君实先生也不爱。”
穆知瑾笑:“所以你道王先生和司马先生为何受人尊敬?便是因他二人从不流连秦楼楚馆,不蓄养歌|妓|舞|女,也从不沾染那些士大夫们的‘爱好’,这便是将圣贤书读到了心里。要知道,就连冯学士”
她话至此处,忽然收住,欧阳芾笑眯眯接道:“冯学士也为歌|妓写过词,我知道。文人才子嘛,酒宴上劝着劝着也便写了,叔父年轻时也这样,婶婶到如今还念叨他。”
穆知瑾看着她:“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呀,我知这是人之常情,不可避免。”
穆知瑾盯着她轻松表情,半晌淡淡笑了,转而继续方才话题:“但我父亲听别人说,王先生性格孤峭,不近人情,恐在士林中不好交友,容易得罪人。”
她说这话完全是出于关心,欧阳芾却奇道:“怎么会,介甫先生挺好说话呀,问他什么也愿意教你,从不敷衍,也不会看轻你。”
穆知瑾瞧她道:“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嘿嘿嘿,”欧阳芾厚着颜扯开嘴角,“我知他对别人也如此,对弟弟妹妹更是亲切关怀。”
“这我倒不知晓,”穆知瑾道,“不过,我也读过王先生的文章,觉得他的文章议论见解皆数一数二,只偶尔用语生僻,古奥难懂。”
穆知瑾出身商贾之家,粗读四书五经,她的看法大抵亦是寻常人家的看法。
欧阳芾思考道:“叔父也曾言介甫先生的文章有泥古之嫌,还让子固哥哥不必一味学他,但我以为人人做文章皆有自己特点,若十中有□□分是优点,已然难能可贵,旁人早已望尘莫及,剩下一两分则瑕不掩瑜。”
“你对介甫先生似乎颇为宽容。”穆知瑾意味深长道。
“我正是这样一个宽容的人。”欧阳芾自豪道,将穆知瑾噗嗤逗笑。
“罢了,不说这些,今日我是有一事与你商谈,”穆知瑾道,“这月十五,行院在林泉寺有场分茶宴,届时宴上供的也有我家今年的新茶,行院邀请到蔡襄先生前来品评,你和四娘如若有空,也可一块来品茗,顺带还可欣赏他人斗茶。”
“好啊,”欧阳芾爽快道,“看斗茶我有兴趣。”
“你叔父欧阳公还有其他文人朋友也可邀请来,说实话,父亲其实也想借此机会提高茶铺名气,若有文人雅士在席上赋诗作词一两首,便更是美事一桩。”
“原来你想邀请的不是我,”欧阳芾明白过来,装作伤心道,“你只是想利用我邀请别人,你这个负心的女人。”
“我绝非此意,”穆知瑾见她耷拉下脑袋,忙解释道,“我自然想邀请你,这只是我父亲的意思”
“你也瞧不起我。”
“我,我怎会瞧不起你,阿芾,你知道我,我从未作此想——”
穆知瑾急了,忽见欧阳芾扬首大笑,抱住她道:“我开玩笑的,咦,你怎么脸红了,知瑾你真可爱,嗷——”
腰上被掐了一把,欧阳芾跳起来,揉着腰躲远:“好痛。”却见穆知瑾微红着脸理了理乱开鬓发:“叫你皮。”
茶宴,除品茶外,辅以茶食,追求清俭朴实,淡雅逸趣。欧阳芾前世无喝茶习惯,却也知晓大多数人皆冲泡喝法,及至此世,方知文人雅士乃至寻常百姓皆爱点茶。
这月十五,欧阳芾和温仪早早到达林泉寺,坐在穆知瑾为她俩预先留好的位置,随后曾巩与王安石、韩维与吴充、冯京与贺为岺等人陆续到座。欧阳芾用她叔父的名义邀来一群人,唯独欧阳修本人因公务繁忙而无暇抽身。
“你说这么多人,不会把知瑾家里喝穷吧?”温仪悄悄凑在欧阳芾耳旁笑问。
“极有可能,”欧阳芾点头,“怎么办,我们俩忍着点不喝了,给知瑾回些本钱?”
温仪当即笑倒。
待蔡襄姗姗来迟,茶宴正式开始。
斗茶者分列桌案两侧,桌上摆着黑釉瓷茶盏、盏托、汤瓶等诸茶具,以及最重要的,各地运来京师的珍贵名茶。开始之前,欧阳芾曾粗略看过名目,有七宝茶、蒙顶茶、月兔茶、峨眉雪芽茶等,还有穆知瑾家的卧龙山茶,直令人眼花缭乱,她不由再次叹惋叔父未能来此的遗憾。
斗茶流程分为炙茶、碾茶、罗茶、候汤、烫盏、调膏、击拂,最终比试的不仅是汤色,更兼味道与香气。蔡襄乃本朝闻名遐迩的茶学家,曾改造北苑贡茶,研制的小龙团至今仍为茶中精品,故由他对斗茶结果进行评判再无争议不过。
欧阳芾和温仪不懂其中诸多门道,只看着最终汤色纯白如乳,汤花咬盏久聚不散,方知斗茶者水平之高,遂起身叫好。
“好味道,”欧阳芾捧着斗茶者送上的茶盏,开启马屁模式,“好香。”
“茶质鲜嫩,制作精良,方可见汤色纯白,若色青,则表明蒸时火候不足,色灰表示蒸过了火候,泛黄或泛红亦各有毛病。”蔡襄走到她二人跟前,笑呵呵道,“两位娘子觉得,各家之茶谁更胜一筹啊?”
“自是各有各的好。”温仪谦恭道。
“这位娘子以为呢?”蔡襄笑眯眯问欧阳芾。
“我不清楚,但我尝了卧龙山茶,觉得卧龙山茶好喝。”欧阳芾眨眨眼睛道。
“先生见笑,今日卧龙山茶的主人是我们的朋友。”温仪向他解释。
蔡襄闻言,捋须大笑。
趁着一旁文士们讨论点茶技法的功夫,穆知瑾踱来她二人身边,心情颇佳道:“想不想亲手点茶试试?”
“可以吗?”温仪问。
“后院有多余茶具,方才我问过住持,他说可暂借我们一用。”
“可我不会。”欧阳芾道。
“无事,我教你。”穆知瑾带着她二人悄悄溜出厅院,跑至后院点茶去了。
现实证明,看别人动手总是简单的,自己动手则是难上加难。
温仪只来凑热闹,真正动手的唯有欧阳芾一人,从微火烤茶饼开始,待水分除去,飘出香气,便开始碾茶工序。
“偏青了。”温仪端着最终盛入茶盏的成品,仔细瞧道,“但也不错,毕竟是阿芾第一次点茶,值得鼓励。”
“茶末愈细,茶乳愈不易现水痕,阿芾用茶具还不顺手,做成如此已是难得。”穆知瑾也夸道。
欧阳芾端着一盏细瞧:“但我怎么觉得能看见茶沉,这也正常吗?”
穆知瑾还未及回答她的话,便听身后脚步踱来之声。“你们几位在这里做什么?”曾巩与王安石并肩走来,旁边还跟着为寻欧阳芾而与他们一同前来的冯京,见她三人周围摆着一圈茶具,曾巩好奇道。
“子固哥哥,”欧阳芾招呼道,“我们在跟知瑾学点茶。”
“点茶?”冯京闻言笑道,“那二娘可是学会了?”
温仪端起一盏盛好的茶汤:“阿芾首次点茶成果,有人想尝尝吗?”
“啊!不行!”欧阳芾连忙去抢她手中茶盏,温仪却将之擡高,绕圈躲过她的抢夺,“有人想尝尝吗?”她再次戏谑问道,眼睛却朝冯京飘去。
冯京于是笑了,接过她手中茶盏。
“有毒,别喝。”欧阳芾眼睁睁看着他举盏至唇边,犹挣扎道。
冯京笑容更盛,只安慰道:“无事,我尝不出好坏。”
“我也来尝尝阿念的手艺。”曾巩见她如此慌张,也被勾起兴趣,端起一盏,又递给王安石一盏,“介甫要尝尝吗?”
王安石见欧阳芾直冲他摇头,接过曾巩递来的茶盏,对她道:“茶技好坏皆是正常,无需担心。”
欧阳芾深吸一口气,至此,三人皆喝下她首次点茶成果。
“是不是很难喝?”欧阳芾观察三人擡头后的神色,小心翼翼问。
冯京看她忧惧表情,笑道:“怎么会,二娘首次点茶,点得很好。”
“真的么?”
“嗯。”冯京肯定道。
“介甫先生觉得呢?”欧阳芾信不过,又问王安石。
王安石默了默,道:“很好。”将茶盏放回桌案,穆知瑾看去,道:“介甫先生喝完了?”
冯京略微惊讶地看了眼王安石。欧阳芾于是信心大增,问曾巩道:“子固哥哥觉得如何?”
曾巩似乎因前两者的反应而怔了一下,随后却笑了,温煦道:“阿念点的茶自然好喝。”
“虽然你也许在骗我,但我听了很高兴。”欧阳芾厚颜道。
冯京道:“前厅此刻有茶百戏表演,我们见你三人不在,是特意来叫你们一同前去观赏的。”
“我们将这处收拾完毕便过去。”穆知瑾道。
三名男士走后,温仪兀自端起杯茶递给欧阳芾,笑道:“自己不尝尝吗?”
“尝。”欧阳芾干脆接过,喝了一口,立时变色,“不好喝。”她脸都皱到一块。
温仪哈哈大笑,拍拍她肩膀道:“我们家阿芾真有人气,这么多人哄着。”
“这是好事吗?”欧阳芾继续脸皱成团,往外吐茶沫子。温仪大笑不止。
“我有一礼物,欲赠二娘。”茶宴结束后,冯京留待最后,单独同欧阳芾道。
他递来一暗红描金漆盒,盒形长而细,欧阳芾拿在手中好奇道:“是什么东西?”
“是一套羊毫笔,产自扬州,”冯京笑道,“友人自常州归京时,路过扬州带回几套,成制皆为上等,我知画师写画当用材质精良的工具,方能落墨流畅,挥洒自如,故将这一套笔赠与二娘,相信二娘比我更适合拥有。”
欧阳芾摇头想还他:“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便算是二娘邀我参加茶宴的回礼。”
“是知瑾和穆伯父邀请的你,不是我,我真的不能要。”欧阳芾坚持。
冯京张了张口,须臾道:“那便当作是我的心意。”
“”欧阳芾停顿,仰头视他。
“我对二娘的心意,二娘当知。”
“”欧阳芾怔怔望他,忽然道,“你确定吗?”
“什么?”冯京被她问得疑惑。
“你确定吗,你喜欢我?”欧阳芾道,“我读过你的诗,你是有青云之志的人,你真的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