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当日王安石走后,欧阳修将经过述与薛氏听,薛氏愣住半晌,道了句:“夫君,你觉着王先生如何?”
欧阳修睨她:“还想着给你侄女拉夫婿呢,你不怕她再拒一个?”
薛氏正脸:“怎会,我如今看来,二娘待王先生与之前待冯学士确是两个样子,奇怪,咱们怎从未考虑过王先生呢。”
“好啦,”欧阳修叹道,“别折腾了,她那个性子,若是喜欢自己便会提了,若不喜欢,即便对方有意、你我有意,又有何用。”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落到她身上反变了个样。”
“那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怎是我教出来的,你便没教么,”薛氏反驳道,“我看啊,全是你惯的。”
“是是,全是我的错。”欧阳修不与她继续争嘴。
薛氏想了想,道:“也非错,夫君可知,之前你在道上遭人拦阻,是二娘命家仆叫来的铺兵,也是她带领家仆去寻的你,以往未曾感受,那时方觉她真的大了。”
欧阳修忆及当时情状,道:“我记得,她一个女儿家跟人家男子据理力争,半分不让,也不见怯,可见平日在你我面前的乖顺样子皆是装出来的。”他又思少顷,打趣道:“这算是你教的还是我教的?”
薛氏勾唇:“算夫君与我各教一半。”
欧阳修仰首而笑。
朝廷下了敕书,授曾巩太平州司法参军,穆知瑾的夫君裴如观出任苏州吴县主簿,此外,王安石出知常州,刘敞出知扬州,几人就任之地恰好相近,故约同道而行。
离京前,欧阳修与梅尧臣举宴送别几人,梅尧臣还赠诗一首予王安石,诗言“曾肯为众异,亦罔为世趋”,赞扬他不随波逐流、无官架排场的高洁之风。
“梅伯父是真的很欣赏介甫先生。”欧阳芾读此诗,不禁感慨。此时她已备好行囊,宴后亦向梅尧臣告别。
梅尧臣闻言,微笑道:“是啊,二娘身为女子,也许不甚清楚,朝中素来不乏名声煊赫者,而以文名、清名立世者亦不在少数,只这些人中真正操行洁白的却寥寥无几,许多士人明里一面、暗里又为一面,难以分辨,能像介甫此般知行合一、淡泊自守者如今到底难寻了。”
这话说得寂寥,欧阳芾听着,脑袋里不由浮现出那道熟悉的身影,俄而又消去,笑道:“我知晓,也非梅伯父说的那么难寻,至少我面前便站着一位。”
梅尧臣笑了:“你啊,永叔言你惯爱油腔滑调,看来不是没有道理。”
“冤枉,”欧阳芾叫道,“叔父总诋毁我形象,我哪次不是真心实意。”
她言:“虽叔父的诗词更为工丽,然我偏爱读梅伯父的诗,含蓄朴实,平淡而有力。”
在她眼中,梅尧臣的诗便如他的人,许因仕途坎坷之故,他的诗无太多意气风发的意象,而多聚焦于山水风景、寻常人家,由景至议时政,朴实自然,拳拳之心跃然纸上。而梅尧臣本人亦朴实无华,纵使做了国子监直讲,亦不见任何奢享,平日素衣布履,身无点缀,干净而令人尊敬。
梅尧臣笑道:“文同心,大抵文相类,则心性相类,你性子温和,常能欣赏他人,而无争强好胜之心,无锋芒,故能受人所喜,不与人交恶,你的字也如此,我此前言你的字似欧阳询,便为此意,无锋但素丽,若能勤加练习”
“咳、梅伯父,”欧阳芾慌忙截住话茬,“能否不提练字”
她还是收到了一幅新的字帖。
欧阳芾心情复杂地将之装进行李,临行前又听薛氏一顿叮嘱:“白日里要走官道,夜深了便别再出门了,客店需选沿街的,勿往偏僻地方去,需要什么叫葶儿去给你买,别自个到处乱跑”
葶儿是欧阳芾此次出门带在身边的丫鬟,今年只十六岁,自小便在欧阳家做活,乖巧伶俐,除她外,欧阳芾还带走了吴婆,说是路上跟吴婆学做些好吃的,实际欧阳修与薛氏明白是她自己嘴馋。
眼瞅着旁边几位士人皆笑视着自己和薛氏,欧阳芾一阵汗颜:“婶婶,我与大家同行,去不了何处的,您放心吧。”
欧阳修也劝道:“可以了,让她走罢。”
嘴上这般言着,然欧阳芾踏上马车,自窗口回望,见欧阳修与薛氏仍然相偎立于道旁,久久不返,心中不禁涌起无尽感怀。
这一年是嘉祐二年,三月唱名,大批士子登上仕途,其中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颐、张载、吕惠卿、王韶、朱光庭等皆于此年登第,而后二十年,群英荟萃,后人回顾这一年的进士榜,称其为龙虎榜。
这一年五月,王安石、曾巩就任地方,随后苏轼、苏辙因母丧返回眉州,未留京待任,王安礼与欧阳发仍于国子学就读,两人皆在准备之后的科举考试。
这一年,汴京仍为世间最繁华之地,展现在皇帝眼前的依旧是海清河晏的国朝盛况。
轻风拂面,暖日微熏,榆树荫下,二人正闲坐对弈。
“不下了。”王安石面色微恼,道。
对面刘敞捧腹大笑。闻见笑声,欧阳芾与穆知瑾相携步来,问:“怎么了?”
“我与介甫弈棋赌诗,谁输谁便作诗一首,他已输了我两首。”刘敞道,语中颇为得意。
欧阳芾俯首去瞧石桌上的棋面,此刻他们正行至半路,天气正佳,又逢山清水秀,故几人决定休息一日再继续赶路。
不远处亭中,曾巩正与裴如观闲聊,这边欧阳芾将棋面望了两眼,道:“我替介甫先生下吧。”
“哦?”刘敞稍诧,“欧阳姑娘之意,是要与我切磋?”
王安石朝她看去,见其扬起笑面:“切磋不敢,只许久未摸棋了,也有些手痒。”
“欧阳姑娘这是有几分自信啊,”刘敞品出味来,向王安石道,“怎样,介甫同意否?”
欧阳芾也朝王安石道:“我作不来诗,若是输了,便算介甫先生输的,若是赢了,也算介甫先生赢的。”
王安石:“你倒是会算计。”却也不见他恼。
刘敞抚掌而笑:“来来,我与欧阳姑娘比划一局。”于是王安石起身,欧阳芾喜洋洋坐下,穆知瑾在旁观棋。
王安石看了一阵,便离了开去,留其余两人仍酣战不休。间隙中欧阳芾回头,瞄了眼王安石所在方向,发现他往曾巩那边去了,便重新收心,继续弈棋。
她与王安石的关系开始并不似此,那日跑去道歉后,虽王安石让她勿放心上,然她依旧控制不住犯怂,数次照面皆显得拘束,反是王安石行止如常,便似真的什么也未发生。
上路后,避免不了每日见面,然王安石除正常慰问外,未再多言过其他任何事,如此全与之前的相处模式相同,欧阳芾本为活泼性子,便也渐渐忘却了拘谨,又重归没心没肺的快乐心态。
王安石步至亭中,与曾巩、裴如观两人随意聊些话题,末了裴如观去寻自家娘子,曾巩便与王安石单独谈起:“我听说老师的事了,介甫拒绝了老师的请托,不愿与阿念为兄妹。”
他观着王安石神色,却难以在他面上找出痕迹。
王安石淡淡嗯了声。
曾巩叹道:“介甫比我小两岁,今年也二十八了吧,便不成家么?”
“家中兄弟姊妹甚多,成家不独需我一个。”王安石道。
曾巩听了,便知是借口,道:“她不嫁,你便不娶?”
王安石沉默。
连曾巩也看出来,他拒绝得那般彻底,怎会叫人看不清楚。曾巩道:“我虽疼阿念,但也望你能真心安乐,你若待己过于苛刻,不止我不愿见到,想来亦非阿念所愿见到。”
阿念。王安石在心底将这个名字念了遍,须臾道:“劳子固挂心,我现下还不虑此事,原因却与她无关,她欲寻她师傅,此时亦不宜为他事烦扰,再过半月,我们便须别过。”
目光中欧阳芾自石凳起身,志得意满地往这边步来,刘敞跟在后面,面色却无适才的悠然。
“介甫先生,子固哥哥,”欧阳芾趋步入亭,“猜猜结果如何。”
“你赢了。”王安石道。将两人脸色反差察过一遍,答案昭然若揭。
“赢了两局。”欧阳芾比起手势。刘敞立于阶下笑叹:“欧阳姑娘的确棋艺非凡,在下甘拜下风。”
“那么问题来了,”欧阳芾道,“介甫先生是欲与刘先生同作两首诗,还是两人抵平,皆不作诗?”
她瞧着王安石,目中晶亮,神采璨璨,王安石不由随她笑了,转目向刘敞:“这要看原父欲待如何了。”
刘敞:“”合着一块欺负他了是吧。
半月后,欧阳芾抵达扬州,与众人分别。
郭熙早年游于方外,定居甚晚,欧阳芾循着信中住址绕了数圈,才终找到地方。甫跨进院,便见郭熙与其妻邓氏、其子郭思出来迎她。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欧阳芾倒头下拜。
郭熙忙搀扶起她,嘴里笑着:“傻孩子,好好的衣裳莫教跪脏了。”
他年近不惑,鬓已微白,然依旧神清目朗,不逊于年轻时的潇洒飘逸。“多大了,还如此顽皮。”
欧阳芾嘻嘻笑着,又朝郭熙之妻邓氏作礼:“师母好。”
邓氏牵着一稚童,此刻正怯生生藏在母亲背后视她,邓氏道:“这是思儿,思儿,快唤姐姐。”
五岁的郭思嗫嚅道:“姐姐。”
“哎,”欧阳芾揉揉他小脑瓜,又捏捏他脸蛋,甚觉过瘾,手里摧残着,口中不忘道:“思儿乖,姐姐明日给你买糖吃。”
郭熙家在乡野,远离繁华富庶之地,倒离山川林石甚近,十分符合他的性格。
欧阳芾在师傅家住了下来,白日与师傅外出作画,晚间陪师母做些家食,吴婆跟葶儿也来帮忙,人手一多,反教邓氏闲了下来,家中难得热闹,郭思也很快与欧阳芾混熟,整日“姐姐”“姐姐”叫得欢,邓氏道:“这孩子,准是又来要糖吃的。”
欧阳芾哈哈笑着,唬起脸道:“不行,每日只有一颗,叫姐姐也无用。”
她随身带了几幅画,皆为这两年于汴京所作,示予郭熙请其为她指点缺漏。郭熙端视良久,久到欧阳芾心里开始打鼓,终对她欣慰一笑,道:
“不错,有自己的风格了。”
这一月便如此过去。
她以为余下的两月也会如此般过去,直至收到王文筠的来信。
这日她被郭熙唤去,后者正端详她前日作的一幅旷野图,见她到来,将她唤至跟前:“你近日作的两幅画,自己有何看法?”
“”欧阳芾哑然,一旦被如此询问,必定意味着哪里出了问题,“我以为不太好。”
“嗯,”郭熙慢慢颔首,并不批评她,“哪里不好?”
“景致无神,墨色虚浮。”欧阳芾老实道。
“无神是因心有杂念,虚浮是因心不在焉,你说说,何事使你心不在焉?”郭熙温和道。
欧阳芾说不出来。
“入秋了,近日雨水连绵,久阴不晴,是因此而郁郁?”
“不是。”
“那是因前几日收到的来信而心神不宁?”
“”
郭熙忆道:“我记得那封信是寄自常州,你有亲友在常州?”
“有朋友在。”欧阳芾答得含糊。
“既为他事萦心,当了却心事后再动笔,否则作得再多画,也不过虚耗光阴,难令自己满意。”郭熙开解道。
欧阳芾沉吟,良久擡首道:“师傅,我想向您请假。”
郭熙与她熟悉,自然知晓“请假”为何意,笑道:“请什么假,我又未拘着你,你欲往何处还需向我请示不成。”
欧阳芾展颜:“多谢师傅。”
“去吧,事毕再归,归来后莫作这些乱七八糟的画来予我看了。”
“”最后还是毒舌了她。
欧阳芾乘着连绵秋雨的尾端而去,等到了常州,雨水已下至尽头。
凉意拂面,欧阳芾送目,只见旷野荒芜,一路村野屋舍零星,比起烟雨扬州少了分繁华,多了分萧条。
去时用了三日,第四日欧阳芾已在尼姑庵安顿好行李,留葶儿与吴婆在屋内,自己孤身前往府署。
王文筠信言,自抵常州,兄长每日早出晚归,皆在忙州里的事,她一人无所事事,整日闲闷无聊,她还言,常州洼地多,排水不畅,兄长欲修条运河,解决涝灾之困,同时便利交通,然支持者寥寥,兄长时常在家与生人议论此事,而往往以争执不下告终。
欧阳芾左拐右拐,终于望见府署大门,但见烫金匾额悬挂其上,一派威严肃穆,她脚下不停,趋步而去,却在临近门口时,瞧见两个正从府署步出来的人。
那二人皆着绿袍,腰犀角带,顶戴幞头,欧阳芾便知大抵为此州的知县。两人迎面步来,口中还在不停:
“你说说,这办的是什么事?”
“强修河道,征调民夫,劝了也不听,这下好,连日雨水叫工程也冲毁了,这才罢手,人财物尽失,真不知如何算这笔账。”
“这下你看出来了,咱们这位知州是听不进去劝的,唯有老天爷跟他作对,他方知世事艰难,哪有他想的那般容易。”
“唉,听说还是个会做文章的,这类人往往眼高手低,好大喜功”
二人正言着,擡首发觉眼前立着的欧阳芾,顿时收声。
“敢问二位官人,”欧阳芾笑笑,“请问知州的府署是在前面么?”
“你找知州?”其中一人视她道。
“是,民女有事请见知州。”欧阳芾道。
“知州此刻不在衙中,你若有事还是改日再来吧。”
“不在衙中?”欧阳芾疑惑。
“知州这两日都在河道上,晚些时候才能归署,你也别等了,明日早些时候来吧。”
两人言罢欲走,被欧阳芾慌忙唤住:“等等,请问河道是哪里?”
河堤间栽垂杨,细雨轻尘过后,空气中微带湿意,民夫正三三两两收拾着工具,看样子是欲待新一轮雨水落下前,将动工一半的工程彻底停止。
“找府君?”役夫摇手一指堤岸,“那边草棚下,见着了么,府君从昨日至今日忙了一日一夜,适才刚歇。”
欧阳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步去,道路坑洼不平,她走得不稳,待至草棚下时,衣角已沾了泥泞。她也未拭,便去瞅那椅里憩着的人。
果真是累得紧了,欧阳芾瞧着,秋意的凉气也未能催他醒来。
那张睡颜并不安稳,似梦中亦在为什么忧神,往下望,衣裳鞋履皆沾满泥泞,红袍已显旧色。欧阳芾见他衣着单薄,从旁边竹案上堆的零散物件里刨出件干净外披,给他搭在身上,于是便在一边坐下了。
王安石醒来时,身子微动,外披从肩上滑落,听见一道熟悉声音:
“介甫老师,别来无恙。”
欧阳芾一身青衣,坐在石头上,手里拨弄着根不知何处捡来的木棍,笑吟吟看着他。
王安石目中怔忡,直直盯在她面上,半晌未见动弹。那双素来清醒坚定的眸子里此刻迟钝而无防备,甚带几分混浊,照映出她近在咫尺的面容,慢慢地,眸底深处浮起一丝缱绻眷恋,干涸的唇动了动,欧阳芾伸长耳朵去听,却什么也未听清。王安石望着她,目光由恍惚逐渐化作清明。
那些缱绻与眷恋同时消失不见,只见他猝然皱起眉,道:“你怎在此?”
“文筠说想我,我来看望她,”欧阳芾道,“顺便也来看望介甫先生。”
王安石仍蹙着眉,半晌抿了唇道:“你先回去,此处污泞,莫叫身上弄脏。”
“已经弄脏了,”欧阳芾无辜道,“我已在这儿待了半个时辰,那边全走过一遍了。”
她手指向开挖至一半的河道,王安石顿知她什么都清楚了,不由生硬道:“那便更应回去,纵待在此也无用处。”
“先生怎么不回?”欧阳芾问。
“还有些余下事务,待清点完毕我再归。”
“那我等先生,”欧阳芾道,“先生公事罢了,我同先生一起回去。”
她好声好气讲着话,屁股却似长了钉,半点不欲从石头上挪起。王安石拿她无法,只得道:“切莫走远,我很快归来。”
“好。”欧阳芾乖乖应声。
一袭绯色逐渐走远,混杂于役夫之间。
天依旧清透,秋凉沁肤,却未如方才的冷冽,王安石与役夫交谈着,时而不放心地转身回望,见欧阳芾似有意识般,朝他招招手笑。
他便重安下心来,继续与人谈议。
直至此时他方确认,她是真真切切站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