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书寄至太平州当涂县,然两日过后,得到的回信却使他意外。
曾巩言,介甫何以将寄给阿念的信寄至他家?阿念未曾来过他这里,介甫确定她已抵达?也许路上耽搁,也许阿念始终便未曾动身,介甫不若寄封信往宁国,问问她是否仍在原处。
阅信后,王安石蹙了眉头,接着写了封信至宁国。
这封信自然不可能有回音,于是又等三四日,曾巩的第二封信也跟着寄来,言道欧阳芾确实未至他家。
这下王安石彻底坐不住了,将公务一日之内忙毕,连夜赶回了宁国县,询问驿馆掌事,可知欧阳娘子去了何处。
“娘子未与我们言过,不知去了何处,只知提刑上午离去,她下午便跟着离开了。”掌事查了出入簿册道。
无数猜想霎时冲入脑海,王安石遍身泛冷,目眩着倒退一步,几站不稳。
他撤开仆役的搀扶,心下突突地跳,强自定神道:“沈存中呢?他还在此地否?”
沈括觉得自己明明没做甚么,却莫名有种心虚感。
“想清楚了再言。”
此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审讯的口吻。沈括不敢同情绪正在某种边缘的人对抗,弱道:“二娘确未与我言过她会去何处,不过她前几日一直对我所载的活板印字一篇兴趣甚浓,还问我对方是否居住杭州,向我要了详细方位”
“活板印字?”
沈括忙将自己那篇递予他看,王安石粗粗览罢,问他:“她何时问的你详细位置?”
“应是在她离开前一两日。”沈括忆道。
王安石思忖着,又道:“还向她言了甚么,尽与我道来,另,将告知她的位置抄份予我。”
沈括叠叠应声。
杭州,毕氏书坊后堂。
“瞧,如此便烧制成形了。”
秀娘用火钳小心将滚烫铁板从火中取出,示范道,“看这字,是不是已融了些,此时覆张板在其上,便可将字印压平,这般制出来的字清晰分明,整齐均匀,看上去犹如墨印。”
“我来试试。”欧阳芾袖子抽高,跃跃欲试。
秀娘便退至一旁让她尝试,俄而提点她如何操作,往返于前厅后堂之间的毕文显时不时朝她二人瞄上两眼,道:“小心些,莫让人家娘子烫着手。”
“晓得呀,你忙你的就是。”秀娘提声回道,随即与欧阳芾相视而笑。
她实是喜欢这位欧阳娘子得紧,除与她年纪相仿外,还因她无丝毫官宦儿女的做派,尤其是喜欢自己上手这点便同其他富家娘子不一样,起先她还怕自己在对方面前显得粗鄙,谁料对方男装一换,袖子一撩,干起活来便不分你我了。
毕文显无奈摇首,欲退去,忽见仆役匆匆奔来道:“前厅来了位官人,正在铺内坐着。”便不再理会她二人,径自招呼客人去了。
欧阳芾正专注压板,听耳畔秀娘道:“阿芾这便要走了,不再多留两日?杭州地界繁华,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等阿芾画作完了,我可陪你多走走。”
“不必了,”欧阳芾笑言婉拒,“我本不是来玩的,日子也紧,只将你们手艺偷来,便该打道回府了。”
秀娘也笑了:“那阿芾可得多偷些,免得半道忘了。”
欧阳芾道:“在偷呢,偷得太多,昨日回去路上便从脑子里洒出来,洒了一路。”
秀娘咯咯笑个不停。
她全不担心欧阳芾将手艺偷去,毕竟她家印字方法已非秘密,别人见识了便见识了,惟独她除赞赏外,还将操作过程细细画下。她单看了其中一幅,便知对方是货真价实的画师。
而对方又不仅仅是画师,其叔父乃当朝文界泰斗欧阳修,是她们这般寻常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欧阳芾此前与毕文显交易:“汴京最新出炉的欧阳公文集,可让贵坊比杭州其他书坊早一步拿到刻印贩售,作为交换——让我试试手成不?”
人与人的兴趣确实大相径庭,对比欧阳修的文集,秀娘着实看不出自家活计有何值得试手。
“对,慢慢揭下来。”
秀娘指点着欧阳芾的动作,待纸张整页揭下,满满字迹便清晰印于纸上,虽个别字脚仍有轻微糊晕,然已是幅完整成品。
欧阳芾视着自己初次活字印刷的成果:“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秀娘捧场道。
“我得把这张收藏起来。”欧阳芾珍惜道,此可是她用一千年前的活字印刷术造出的一页字。
两人叽叽喳喳边闹边笑,丝毫未觉察旁人靠近。
“咳,”毕文显从远处步来,低咳一声,扯回二人注意,“这位是江南东路的王提刑。”他擡手介绍着身侧一袭绯服官袍的男人,却见男人目光盯着后堂情景,面上如覆了层霜,整个人冰柱似的立着,不笑也不开口。
欧阳芾朝他一眼望去,目中愣住,手上动作便停了。
“阿芾?”瞧出她神情不对,秀娘试着唤道。
“”欧阳芾呆望着王安石,下意识想问他怎么来了,可潜意识提醒她最好别开口。
“——此便是你言的去太平州寻子固?”王安石沉阴着面,视线灼灼逼人,口吻是旁观者也能听出的苛厉。
欧阳芾心虚道:“我”
毕文显赶忙从旁打圆场:“官人息怒,欧阳娘子只是在鄙人家中坐客,未干甚么……”
“王某同内子谈话,还望旁人勿插言。”王安石目光紧盯着欧阳芾,根本不视他人。
毕文显收了声,好民不与官斗,他用眼神示意自家娘子随己离开,秀娘略微怔忡,有些忧虑地看了欧阳芾一眼,随后跟在夫君身后走了,背后随即响起男人沉厉的声线。
“既爱寻乐,可还寻得尽兴?”
“我没有,我只是”
一道声高,一道声低,一道凌厉,一道气短。
“欧阳芾,作耍他人于你眼中便如此有趣?”
“”
“可知我以为你——”
“”
“不劳挂心,只作王某未曾来过。”
“欲待在此多久便待多久,自去尽兴。”
前厅。
秀娘心有余悸地对毕文显悄道:“那是阿芾的夫君么?怎像教训孩子似的教训娘子”
毕文显叹了口气,示意她收声,欲对她低道甚么,突见背后王安石一阵风似的疾步而出,招呼也不同二人打便甩袖离去,紧接着欧阳芾便自后面追了出来。
秀娘忙拉住欧阳芾道:“怎么回事,阿芾同夫君吵架了?”
“不是吵架,”欧阳芾面上急切中带着些慌乱,“是,是我惹他生气了。”
“生气也不能这般凶娘子啊。”秀娘理所当然站在欧阳芾立场替她讲话。
“是我不对,我活该的,我不同你讲了,我先走了!”欧阳芾匆匆搁下一句,提起袍角追出门去。
门口老仆见着王安石疾步踏来,翻身上马,后面欧阳芾追赶着叫他不应,哪还会不懂发生了甚么,连向王安石道:“郎君,娘子没有牵马。”言下之意,你上了马她就真追不上你了。
王安石握住缰绳的手一停,颌线紧绷着,促吸了口气道:“她在此安乐,何须用马。”言罢扬鞭而去。
欧阳芾追赶不上,停步于老仆跟前喘|息着,边喘边不忘攥紧老仆衣袖。老仆无奈道:“娘子莫抓了,郎君留老奴在此,便是欲让老奴留着为娘子差使。”
“那你告诉我他住何处?”欧阳芾道。
老仆暗叹一声,果然如此,便道:“娘子松手,老奴带娘子去就是。”
欧阳芾在驿馆外站了半个时辰,按例驿馆乃接待朝廷官员及其家眷之所,王安石不允她进,驿馆的人便不会放她进。
半个时辰后,欧阳芾返身走了。
两个时辰后,天将暗,欧阳芾又来了,手里拿着甚么,在外不住兜圈。老仆于是回屋向王安石道:“娘子又来了。”
王安石余气未消,漠道:“来了便来了,知会我做甚么。”手上继续翻书。
老仆笑道:“娘子住得远,住在青石子巷那道,从驿馆来回便要花上一个多时辰,方才应是回了趟家才过来。”
王安石捧卷不应。
老仆道:“不若让娘子先回去,再等下去,返程时便夜深了。”
等了等,王安石仍旧不应,老仆便自行退去,王安石忽地叫住他:“给她的马呢?”
老仆回道:“娘子言这是郎君的马,郎君未原谅她,她不敢骑。”
王安石几乎生出几分恨来,道:“惯会作可怜相。”
“是了,若无人怜,娘子纵作可怜相也无用。”老仆赔笑道。
“”
王安石几番吐息,终消了怒,道:“唤她进来。”
老仆应了,去了少顷,回来道:“娘子已先离去了,只让管事的将此物交予郎君。”他将一方包裹好的布递予王安石,那布包得方方正正,砖瓦大小,却无砖瓦沉重。
王安石拆开来,果然是一册书。
一册干干净净,过去世所未有,而后也不会再有的书,翻开第一页,写道:妻欧阳氏顿首,嘉祐三年四月十六日。
翻至第二页,是他的诗,第三页,仍是他的诗。
洋洋洒洒,或叙青年壮志,或哀民生多艰,或陈嫉恶,或诉衷情,或描景致,或议时政,或五言,或七言,铺排整齐,字迹清晰,触之仿佛仍有余温。
王安石摩挲着页间字痕,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他问:“她住在何处?”
活板印字,古所未有,今人典籍皆为板本,余以为活板之难寻,盖若夫妻之情,初欲厮守一生,其中必多挫折困苦,今以活板制书,惟愿与君长相厮守,白首偕老。妻欧阳氏顿首,嘉祐三年四月十六日。
时至戌时,客舍已在清扫大堂,小厮见了客人进来,道:“今日客房已满,官人改日再来罢。”
王安石道:“不住,只来寻人。”
葶儿打了水自客房出来,迎面碰上步上楼来的王安石,愣了愣,疾道:“娘子在后院散心,奴婢去叫她回来。”言罢慌忙返身去找欧阳芾。
王安石由她去了,而后径自进了屋内,将简易陈设和一席空荡荡的床榻视去,最后视线停在乱糟糟的桌案上。
案上铺展着许多画稿,他徐徐翻看,每一幅皆为工匠做活的场景,而前后似含次序,连起来便为一册书籍的印造过程。
身后步声匆匆,门吱呀推开,回头,欧阳芾立在门口微喘。她眼里灯火烁曳,竟照耀得双眸如星明亮。
“夫君,”欧阳芾试探着唤他,“你来了?”
“”
“介甫?”
“”
“良人?”
“做甚么。”
欧阳芾于是步至他跟前,垂在身侧的手在他眼前摊开来,轻道:“礼物,赠你的。”
她手心两枚胶泥字印,比指甲盖约略大些,正面印着方正细楷,一枚书着“介”,另一枚书着“甫”。
有什么仿佛烫在他心上,令他不由自主微微目眩,王安石一声低嗯,终于伸手触及了她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