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芾本意是想让王安石也如其他大臣般多结交后进,然王安石确与她叔父不是一类人,她叔父提携后辈有多热衷,王安石交友便有多吝啬。
自回京后,朝中与王安石相交繁密的惟三人,司马光、韩维、吕公著,韩维的兄长韩绛和吕公著二人皆与王安石同年高科,韩维本人学术尤高,不出仕,为大臣推荐入馆,三人常来王安石家聚谈用食,故与欧阳芾相熟也极快。
此三人中,王安石尤其敬重吕公著,其人年长王安石三岁,性情宽厚,沉静寡言,且所识深远,常能服人。
故后来每每王安石与他人就某则见解争执不下时,欧阳芾便学会了将吕公著拉来劝架,一旦吕公著站出来言几句,纵不合王安石之意,他也只郁着脸不吭声了。
有人曾对欧阳芾开玩笑:“介甫有强辩之才,常使人不能言,但未能使人心服。”
欧阳芾当时仅觉这句话颇为精辟,然笑笑过后,亦未多放心上。
欧阳芾没等来章惇上门拜望,却收到另一份请帖。
京兆郡君高滔滔过三十岁寿辰,邀司马光之妻张氏与欧阳芾同去府邸参宴。
“邀你便罢了,为何邀我?”欧阳芾不解。高滔滔乃宗室子弟之妻,其夫乃宋真宗弟弟赵元份之孙赵宗实,据闻高滔滔虽居内闱,然十分欣赏朝臣司马光的为人,故她对张氏亲厚也说得过去,但欧阳芾与她却素无交集。
“傻阿芾,你想想,这回筵席上多为宗室子女,上次你的画蒙官家嘉赏,怕是人人皆听过你的名字,却无人有机会见你一面,此番郡君将你请去,自是愿你与大家相识。”
“唔,听上去我怎么像只被参观的猴子”
张氏开怀道:“阿芾万莫如此说自己,放心罢,阿芾与我同去,不会有事的。”
是不会有事,至府邸后,前半程全在观舞戏。
欧阳芾初次来宗亲府邸,绕过庭院假山花卉,怪石盆池,见三厅四堂宽静雅净,虽无繁多奢侈陈设,然典雅气派远逾寻常富庶之家。
赵宗实与高滔滔正坐于敞厅中央,见她二人来了,高滔滔唤道:“两位娘子坐近些,来我身旁。”
欧阳芾只得跟着张氏坐过去。这是她初次见到高滔滔,这位三十年岁的娘子形容昳丽,头戴蛾钗,鬓边插戴牡丹,薄黄罗衫下长裙曳地,腰间悬玉,首饰灿然,望之若二十出头。
她身边坐的应是宗室子赵宗实了,看上去样貌平凡,不多言语,然气度依旧显出王孙家的矜持教养,欧阳芾随张氏向二人问候,又祝高滔滔生辰之喜,便在旁寻位坐下了。
台上歌妓舞女广袖翩然,鼓乐百陈,换了一番又一番,直令眼花缭乱。
高滔滔寻了空便来与欧阳芾搭话:“欧阳妹妹喜欢听这些么?”
“还好,平日听得不多,此刻听着觉得有几分新鲜。”欧阳芾回道,其实以往托她叔父之福,听得还怪多。
“妹妹平日在家做些甚么?”
“我”欧阳芾尚未回话,便听旁侧一娘子道:“欧阳妹妹是才女,想必在家经常作画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欧阳芾呵呵笑道:“也不‘经常’,我人比较懒散,一月不摸笔也是有的。”
几位娘子不信:“妹妹定在谦虚,自古哪有未勤加苦练便能出师的,妹妹的画能受官家喜爱,必是下了比常人更多的功夫。”
“哎,不妨让妹妹现场为我们作幅画,我们也瞧瞧妹妹的技艺!”有娘子提议道,随即得到众人附和。
欧阳芾讪笑,她就猜到。已数不清第几次被人如此吆喝,她早已趋于麻木。
正欲应下,却听高滔滔道:“好了好了,人家欧阳娘子头回来这儿做客,你们莫折腾人家了,想让人家替你们画画,赶明儿自个邀请人家去,莫在此处趁机占便宜了。”
“被姐姐识破了。”几位年纪轻的小娘子嬉笑着,也不觉害臊。
高滔滔指着她们对欧阳芾道:“这几个不满意外面画工画的花样,欲让你照着她们心意去画,你可莫上了她们的当。”
“不打紧,反正我平日也无事,可帮她们画些。”欧阳芾笑道。
其余娘子听了,忙也上来邀画,邀罢还对高滔滔道:“多亏高姐姐把欧阳娘子请了来,不然我们可错失了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娘子。”
高滔滔举樽笑而不答。张氏在旁观了全程,其间几度欲言,皆忍下来,之后寻了空档,与欧阳芾独处时方道:“阿芾怎能全应下呢,她们分明是在占你便宜。”
“是哦,可我既然来了,总会有这样的事,”欧阳芾浑不在意道,“当初是哪位姐姐拉我来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张氏懊恼道:“我也未料竟会如此,况郡君今日——”她有些难言:“郡君既在你面前讨了好,又替其他娘子邀来了画,委实是厉害。”
她欲言的实则不是“厉害”,怕是“不地道”或“有心计”之类不宜开口的话。
张氏与司马光一个名门闺秀,一个正人君子,心里皆无多的城府,欧阳芾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知晓。”
“阿芾知晓?”
“嗯,”欧阳芾点头,“我这叫广结善缘。”
“”张氏啐笑,“胡说八道。”
宴席过半,台上换了曲目,唱的是席间娘子点的曲,欧阳芾借如厕为由,悄悄自一旁退了出去。
她在府中穿行,时而驻足欣赏院内容景,时值春夏之交,莺啼芳树,万花争妍,衬得粉墙如绣,院中一架秋千微微摇晃,此刻人俱集于中厅,却是无人来此玩耍。
欧阳芾正独自徘徊,陡然闻见一阵争执声,似从屋内传来,她本犹豫着是否离开,却蓦地在其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二人乃朝官内眷,你我不该与她二人如此亲近。”这是道男声,语调低沉燥切,似含忧虑,“那欧阳娘子方得官家喜爱,咱们便将之邀至家中,人言可畏!”
“我过寿辰,请两位娘子来趟筵席便叫‘亲近’,我不明白,何须谨小慎微至此!”这道女声是高滔滔,“况我与她二人交友,有何不妥,又非夫君与那司马光或王安石交友,他们还要管你这些不成?”
“滔滔!”
“我为夫君感到冤屈罢了,夫君认为我做得不对,往后我不再邀请人家便是。”
“我非此意你莫气恼”
音逐渐低下去,欧阳芾伫立原地,心中倏地明白过来。
方才赵宗实对她与张氏颇为冷淡,统共也未搭理两句,她原以为是性格使然,现下方晓缘由。
本朝为防宗室作乱,对宗室子弟的防范可谓空前,虽优之以爵禄,然不责以事权,不许参政,不予实权,宗室犯罪,与常人同法,同时严禁宗室近亲私交朝官,谓防结党营私。
赵宗实,欧阳芾念着这个名字,终于忆了起来。据闻景祐年间,因皇帝膝下无子,曾择一宗室子接入宫中抚养,赐名赵宗实,后因宫中娘子诞下子嗣,赵宗实便出宫重回王府居住。
原来是他。欧阳芾顿觉他的谨小慎微情有可原,叹息之余,欲转身离去,却于仰目一瞬愣住。
回廊下立着一名少年,十四五岁年纪,样貌贵雅清隽,着一身明净如雪的窄袖绸衫,面色沉静地看着她。
欧阳芾仅一瞬愣怔,而后便回过神,露出微微笑容,向他无声问好。能够出现于此的郎君,应为府邸中人。
“欧阳娘子。”少年见状,伏身朝她作了一揖。
“郎君认识我?”欧阳芾略诧异道。
“是,娘子是阿娘请来的客人。”少年道。
这一言相当于表明了身份,他是赵宗实之子。欧阳芾惋惜道:“哦我还以为你认识我是因我为你作过画呢。”
赵仲针目中闪过惊讶:“娘子还记得我?”
“当然,画师是不会忘了自己画过的人的。”欧阳芾笑道。
赵仲针亦随着她笑了,眉眼中的稚气便显露出来,驱散几分适才的沉稳。
“上次还唤姐姐,这次又叫娘子了。”
“姐姐。”赵仲针的嗓音微带些沙哑,不复十二岁时的清澈。
欧阳芾悟道:“在变声期啊,注意清淡些饮食,莫食辛辣或生冷,这样对嗓子好。”
“是,多谢姐姐关心。”赵仲针有些窘,他嗓音变哑后便不爱多说话,熟料一开口仍为对方察觉
倒是未被嘲笑。
“姐姐是王判官之妻么?”此时的赵仲针还未如往后那般练就帝王心思,问问题也仅直截了当地问。
“是呀。”欧阳芾直截了当地答,“怎么,对我夫君感兴趣?”她调笑地问。
赵仲针犹豫片刻,道:“‘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姐姐知晓此为何意?”
欧阳芾闻言一怔,此句乃王安石之前上书言事的内容,他竟读过。“我不太了解,”她微微笑道,“或许我可帮你问问夫君?”
欧阳芾其实可以回答他,但她一时顾虑:他也为宗室子弟,他父亲会乐意他对这些感兴趣吗。
甫听罢赵仲针父母二人吵架的欧阳芾不敢冒险,却又不忍心拒绝死了。
赵仲针还欲再言甚么,忽闻背后吱呀开门声,欧阳芾回首,但见高滔滔与赵宗实踏出屋门,与院中的她目光对上,两人皆定住了。
“欧阳娘子在此处做甚么?”还是高滔滔先回过神来,面色和煦道。
“娘子适才迷路了,我带她回筵席上,路过此处。”赵仲针先欧阳芾一步道。
欧阳芾望了他一眼。高滔滔与赵宗实脸色明显缓和下来,高滔滔笑道:“我似听得门外说话声,是你在与欧阳娘子交谈?”
她依旧不放心。
“是。”赵仲针答。
“哦?那你与娘子聊些了甚么?”
“”赵仲针沉默。
“郎君让我帮他作张画,欲赠予郡君作礼物。”欧阳芾接口道。
闻言,高滔滔露出由自内心的笑意,道:“傻孩子,送娘的朱钗还不够么,还送甚么,再者,怎能叫人家娘子帮你作画呢。”
赵仲针道:“阿娘教训得是,孩儿考虑欠妥。”
之后再言些甚么,却已转为其他话题。
觉察到一道目光,欧阳芾视向赵仲针,朝他悄悄眨了眨眼,赵仲针见了,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