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以牡丹闻名,前朝诗人刘禹锡曾留下“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诗句,今欧阳修亦叹咏“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可惜欧阳芾行至洛阳时,已至花落时节。
今花虽新我未识,未信与旧谁妍媸,当时所见已云绝,岂有更好此可疑。她叔父怀念的是旧时自己亲眼所见的牡丹,纵世随时移,新枝争丽,他亦觉不如从前之花。
欧阳芾见到温仪的瞬间,恍然忆起了她叔父的诗,倘若温仪与穆知瑾是花,那她们与欧阳芾后来认识的女子皆当为不同色彩。
她下了马车,温仪来迎,将她一双手握了,笑逐颜开道:“阿芾长大了,越来越好看了。”
“四娘才是,一年比一年美。”
温仪施着淡妆,着轻薄罗衫,戴着首饰的手腕似比出嫁之前更细了,仿佛轻易可以折断的柳枝,欧阳芾望着她的面颊,终是没忍住眼里的心疼,道:“四娘,你看上去憔悴了。”
温仪微怔,继而捏起她脸颊:“方夸过我美,这会儿又道我憔悴,那我究竟是美还是憔悴?”
“四娘憔悴也美。”欧阳芾应答如流。
“阿芾的嘴还同过去一样甜。”温仪十分满意。闻得一声咳嗽,二人转目,温仪的夫君史固安立在一旁和善道:“怎还叫客人在门口站着呢,快些进屋叙旧罢。”
温仪敛了笑容,复向欧阳芾略略微笑,拉她进门:“走吧。”
史固安家做的是香料生意,往常接的单子中不乏富户,故家业积攒至今勉强算得上等户,从他身上锦衣玉带的派头亦能大致看出一二。
温仪去岁生了一女,跨进屋门时,孩童正扶着椅子腿站直身子,试图行走,口里喊着:“阿娘”结果刚走一步便前扑在地。
温仪忙将她抱起:“星儿乖,瞧瞧谁来了,叫姨姨。”
“阿娘”幼童仍执着地叫着娘。
“这孩子。”温仪失笑,欧阳芾不禁触了触她肉乎乎的小手,道:“知道唤娘已很好了,会唤爹爹吗?”
星儿睁着大眼睛,听不懂她们在言甚么。温仪瞥了眼史固安,道:“她不会唤爹爹,她只会唤亲近的人。”
史固安在旁讪笑,欧阳芾莫名觉得自己失言,也对他报以一笑,而后不再多话。
在史家用了顿晡食,史母刘氏倒十分热情,处处款待欧阳芾,还问她许多京城见闻,温仪也不时为欧阳芾夹菜,然她与丈夫史固安之间却几乎无话。
用过饭,温仪让欧阳芾先在自己屋中与星儿玩耍,自个则在外面处理些事。
欧阳芾对面前的人类幼崽充满好奇,并试图让她在学会“爹爹”之前学会“姨姨”,可惜人类幼崽并不配合,只顾满屋找娘。
欧阳芾摸摸她的脸蛋,充满爱心地放弃了这项工程。温仪久去不回,她正欲开门去寻,倏地听见门外隐约声:
“你非如此是吗?”
“我怎样?怪我在人前未给你面子?也不看看你配么。”
“你信不信我——”
“你来!你试试!”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伴随瓷器猛然摔碎之声,欧阳芾立于门后,终是未打开面前的屋门,她回头望向星儿,稚嫩的乌瞳里全无对这世界的了解。
温仪回屋时面上无半点异样,仍同欧阳芾玩笑,还问她欲在此留几日。
“你想让我待几日,我便待几日。”欧阳芾道。
“我让你一辈子留在这儿,你便不走了么?”温仪笑道。
“是啊。”欧阳芾亦笑。
“傻瓜,你若留在我这儿不走了,恐你夫君第一个来问我要人,”温仪嗔道,“那王介甫待你如何?”
“他待我很好。”欧阳芾真心实意道。
闻言,温仪脸上似流露出一股怅然,又似是羡慕,她一时无话。
“对不起”不知为何,欧阳芾话便出口。
温仪笑了:“说甚么傻话,我为你高兴才是。”
“四娘与你夫君呢,你们二人好吗?”欧阳芾旁敲侧击道。
温仪道:“我与他之间无半分情谊可言。”
次日,欧阳芾早早出门,未让温仪陪同,而是独自在街市逛了一圈,她来时忘了给星儿买礼物,这会儿欲临时补救。
购了一串寓意平安的朱红手链,又买了些孩童喜爱的小玩意儿,临近晌午方回史家。甫跨进院,便闻一阵尖锐的吵嚷声:
“我言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去铺里!”
“客人催着要货,你不愿去,我去还不成?”
“我不去是因我白日繁忙,晚间自会亲自上门解释——”
“是上门解释还是一同去青楼寻妓,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那你呢?这街坊邻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史家娶了个精明能干、比她夫君还出色的温四娘,你嫁过来三年,怕是整条街的男子皆识得你了罢!整日妆容满面,是欲上哪家勾人?”
“你、你,”温仪气得浑身颤抖,“你给我滚!”
“我滚?该滚的应当是你才对!”
欧阳芾眼睁睁看着史固安扬起巴掌,头脑未及反应,脚下便直冲过去挡在温仪身前。她颊边一痛,犹如被巨大的力道掀翻在地,脑中尚未反应过来,面颊已火辣辣灼烧开。
“阿芾!”温仪慌忙过来搀扶她,后向史固安道,“畜生!你打我便是了,打她做甚么!阿芾、阿芾没事罢”
史固安似也觉打错了人,且自知用力过猛,故站着不言。
“我没事”欧阳芾小腹一阵急痛,她挣扎起身,安慰温仪道,“不要紧。”
“你还不滚?滚!”温仪朝史固安喝道。史固安见欧阳芾立身站稳,虽发髻散乱却不似有恙,便径直甩袖离去。
记忆中温仪鲜少落泪,她素为刚强的女子,纵受了委屈也不肯轻易示弱,然此刻却一边掉泪一边为欧阳芾抹药。
“四娘,我真的无事了,你莫哭了。”欧阳芾缓过劲来,开始轻声安慰温仪。
“我只恨天未降雷殛了他。”温仪咬牙。欧阳芾闻言笑了,一笑又扯痛脸颊,温仪忙问:“还痛么?”
欧阳芾摇首:“不痛了。”
温仪心疼地视她,她便又问:“四娘,他常打你吗?”
替她上药的手顿住,温仪眼中苦涩掠过,而后付以浅笑:“阿芾以为呢?”
温仪是嘉祐元年嫁至的洛阳,甫进家门时亦想过好好侍奉姑舅,夫妇和睦度日,然丈夫表面温吞老实,暗里却为喜爱寻花问柳的性子,温仪忍了他在外招|妓留宿,只不带进家门便尚可勉强过下去,她本身喜欢行商,翻过数次账本后熟悉了店铺账务,便开始帮夫君操持生意,香料行的人与她日渐相熟,也对她年纪轻轻而能精打细算的能力颇多赏识,时不时在史固安面前夸赞她,甚或玩笑道“令正的本事可比史兄还高上一筹”。
未料史固安由此嫉妒温仪,不允她再去铺里,还斥她涂脂抹粉,是出去勾引男人,温仪何曾甘受委屈,遂每每与史固安吵架,两人关系愈发破裂。史固安怒火起来时会如今日般打骂温仪,温仪性烈,每每只扬起脸冷笑,未尝稍降辞色。
言罢这些,温仪还不忘嗤道:“我原不知他因何未中进士,目今看来,若他当真得中进士,便是老天瞎了眼。”
欧阳芾垂首默然半晌,道:“那你今后该如何?”
“不清楚,”温仪哀伤地笑,“所幸我有星儿,她是我目今唯一的念想了。”
“四娘,你有未想过”欧阳芾吞吐道,“有未想过”她很难开口言出那两字。
“和离?”温仪替她把话接上。欧阳芾点头。
温仪道:“可以么,还回得去么?”
“回得去,”欧阳芾道,“我不想你待在此处,你在此处不会幸福。”打人之事,有一次便有无数次,她知温仪在此只会继续受委屈。
欧阳芾很难开口,后世尚且劝和不劝分,一千年前对女子的束缚更令遭夫休去的女性无地容身,她开口劝温仪,又能为她做多少。
“我亦想过和离,可旁人皆劝我打消此念。”温仪惨笑。
“我不这般劝你,你欲离去,我便支持你。”欧阳芾道。
“我在他面前提过一次,他言我痴人说梦,言他不会放过我,阿芾,我不知如何是好,”温仪终于泣下,“我寻你来,便是望你帮帮我,我已无人可依靠了”
“谁说的,温伯父也十分关心你。”欧阳芾不愿她作此想。
“他把我嫁至史家,他早不要我了,我写信与他,便是他叫我忍让。”她心底对父亲将自己嫁给史固安一事,终究还是有怨。
欧阳芾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四娘不妨同温伯父再写封信,细言目下境况,也许温伯父了解得不甚清楚,并非不疼四娘。若温伯父仍旧不赞同,四娘和离后可与我和夫君住在一起,我们屋子大,正好缺人,四娘不是喜欢贩画么,我们可在汴京城开个店,我画,你售,往后我的画只让你售。”
温仪啜泣道:“你如今嫁了人,你夫君、他会答应你卖画么?”
欧阳芾亦被她感染带了哭腔:“我不管,他不答应,我就不要他了。”
温仪破涕为笑。
“四娘,我支持你,毋论你作何种选择,我俱支持你,我只希望你快乐。”欧阳芾道。
两人抱在一起,潸然泪下。
温仪听从欧阳芾的建议,写了封信寄往汴京温家,欧阳芾亦寄了封信,写给王安石。
她言,此处遭遇难事,你可否来洛阳一趟。
洛阳距离汴京仅一日路程,信寄出后的第三日,王安石抵达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