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吕惠卿的次日,欧阳芾退了客店的房间,返回家中时,王安石还未归来。
残阳照尽飞雁,院里笼着一层金辉,门房弯着腰道“娘子可算回来了”,好似她出去了很久,其实不过数日。
王雱瞅见欧阳芾的身影,喜出望外地趋步奔来。欧阳芾蹲身摸摸他脸颊:“雱儿乖,这几日有没有听爹爹话?”
“我每日都很听爹的话,”王雱干脆道,“阿娘,你回来后是不是便不走了?”
“嗯,”欧阳芾给予他肯定答复,然又心底发虚,旁敲侧击道,“爹爹这几日心情可还好?”
王雱摇摇头:“不太好。”
“他是不是还在生气?”欧阳芾忐忑。
王雱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欧阳芾,思考须臾道:“是的。”
王雱想,这样阿娘便会去哄爹爹了。
欧阳芾想,完了,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欧阳芾心情复杂地进了卧房,外间摆着一方桌案,案上除笔墨纸砚外,还堆叠了许多颇为杂乱的文书。
她抽起面上一份,是某位名叫薛向的官员上呈的关于均输法的筹划方案,对于“均输法”三字,欧阳芾从前未尝听闻,故不觉仔细将这份方案观了下去,待览至最末,她稍稍擡首,将面前铺陈的文书挨个扫去,眼里流过一丝怅然。
余晖落尽,王安石下了马,甫跨进院便闻婢女道,娘子回来了。
他略微一怔,随即撩袍往屋子里去。
至门跟前,忽地停下步子,屋中分明有灯火透来,细碎动静传入耳畔,王安石放慢脚步,轻徐缓慢地踏了进去,欧阳芾抱着叠好的衣裳,一擡首正与他目光相接。
欧阳芾显然不备,盯着他一时没了动作。
两人静默些许,王安石先开了口:“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欧阳芾嗓音略低,似情绪不高。
王安石将她身上那件青黛色褙子视去,那是她在家中常穿的衣裳,至少她应不会再离开了。
“既如此,便早些歇息罢。”
不知何故,当隔着一扇门扉时,他可曲身低姿地向她道歉,然毫无遮掩地面对面时,却连一句示软之词也难从喉间滚出。
他本不习惯认错,更怕遭到她的拒绝。
过去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争执,往往以欧阳芾撒娇讨好,抑或胡搅蛮缠告终,王安石未曾想过,当某日她不愿做这些时,他该如何。
讨好她,学着她讨好他那般,这是脑子里瞬息而过的念头。
那并非他的性格,他几乎行不来她那样的举止,王安石一时杵在原地,为难极了。
“嗯。”欧阳芾应着,心底油然而生的沮丧,也许他并不想看见她。
她体会到苏轼所言,热脸贴冷屁股是甚么滋味了。说走的也是她,厚着颜回来的也是她,王安石根本未有多的反应,他应是相当生气了。
王安石目光自她身上转移至桌案,发现文书均被人细致收拾过,整齐叠放于一旁,案头的笔墨砚台也洗的洗,换的换,收拾得焕然无尘。
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皮肤,渗透血肉,瓦解了他不知所谓的自尊,王安石启唇,示弱的话正在嘴边:
“阿念。”
“夫君。”
欧阳芾与他异口同声,王安石闭了口,转而道:“你要说甚么。”
“我们分房睡罢。”欧阳芾视线停在他腰线,并未擡头。
王安石止了须臾,僵硬生冷的气氛凝结在二人之间:“为何。”
“方便你处理公务。”欧阳芾耷拉着脑袋,“我在,恐打扰到你。”
如同一记耳光,讽刺之意扑面而来,她告诉他,你不是嫌我阻碍你办事么,我不阻碍你了,也不在你面前出现了。
她并非为他回来,也非为了他整理案上的文书,不过是疏离之前刻意的仁慈。
那根刺粗暴地扎穿血肉,流出汩汩鲜血,王安石倏地就捡回了殆尽的自尊,见欧阳芾抱着衣裳欲走,道:“不必,你留下,我去厢房就寝。”
他甚至负气地言罢便走,不回头看欧阳芾一眼。
他的自尊限制了他行为的底线,她不愿与他同床共枕,他做不到低声下气地求。
身后,欧阳芾伫立原地,手指攥紧了怀里的衣裳。
他甚至不愿挽留她。
这日后,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一种默契,王安石清晨出门,等欧阳芾梳妆完踏出屋子时,王安石已不在了。
但他会同她一块用晡食,欧阳芾原想着既然王安石不早归,那她几时归家也无甚要紧,结果第一日酉时末才归家后,发现王安石竟在饭桌旁等她。
他未问她去了哪儿,也未责她,仅仅凝视着她,似舒了口气,方道:“菜凉了,热些再吃罢。”接着吩咐仆役热菜。
第二日欧阳芾试探着留在家中,王安石果然申时便回来了,他们一同用了晡食。
从前欧阳芾总在饭桌上叽叽喳喳,与“食不言寝不语”背道而驰,然这几日她皆无话,反是王安石主动向她提及自己的事。
他说一句,欧阳芾哦一声,两三个来回后王安石便止口不言了。
如此过了几日,富弼六十五岁寿辰,其子递帖延请朝中远近大臣携家眷参加寿宴,两人方又有机会共同出门。
富弼于今岁二月升授司空兼侍中,并获赐府第,富弼尽皆辞谢,改拜同平章事。这是正宰相之位,宰相过寿,群臣趋之若鹜,纵有事也不敢不推了事务前来。
于是宾客满座,肴酒陈肆,朝中熟面孔齐聚一堂。
文人惯于赠诗相贺,王安石亦递了诗,然被刘敞的弟弟刘攽看见,打趣道:“昔日富公六十大寿,介甫兄赠了一卷山水字画,介甫兄题诗,令正作画,可谓羡煞旁人,怎的今日惟独赠诗,却不携张画来?”
刘攽是个惯开玩笑的性子,却不知这回玩笑开错了地方。
未待王安石答话,欧阳芾先一步道:“我们上回反思过了,太出风头也非好事,故愿将此机会留给刘先生这等诗画全才。”
刘攽哈哈大笑,摆手推拒这顶高帽,而后脚底抹油快速溜了。
富弼宅邸的气派奢华更胜王孙府邸,宾客临门,杂役婢女端茶送果,穿梭于亭台池榭之间,宽阔的院子中央搭着演台,歌妓奏乐笙歌,舞女裙裾流彩。
国朝官员享乐成风,但凡稍有钱的朝官家里皆蓄养若干家.妓,听闻仁宗朝时期的晏殊晏宰相最为富贵风流,喜□□请宾客,且席上必以歌乐相佐,其笔下词句的旖旎婉转、脂腻粉香大抵亦从此当中浸泡出来。
欧阳芾坐在女眷这厢,因着司马光与王安石的关系渐僵,司马光之妻张氏于席间也不再与欧阳芾保持过去的亲密,仅礼貌依旧,韩绛、韩维两兄弟的妻子倒与欧阳芾相谈甚欢,话题由她教导的两位公主逐渐转向妆容首饰。
欧阳芾有问必答,心情亦不觉愉快起来。待至夜色渐浓,酒过三巡,一名婢女俯身在欧阳芾耳畔低道了甚么,欧阳芾起身离席。
“相公就在前面。”
婢女领她穿过几许回廊,绕过假山池塘,不远处背首伫立着一道白发苍苍的人影,婢女停在此处,不再走下去,只示意她独自过去。
欧阳芾步至近前,拜礼道:“妾身见过富相公。”
富弼回头,朝她身上望了望,嗓音透着年迈的浑浊:“长大了。你幼时永叔带着你唤我‘富伯父’,你也忘了。”
听他提及自己叔父,欧阳芾涌起怀念之情。“适才的不算,我重新说,”她道,“富伯父寿辰,小侄祝富伯父松鹤长春,松柏永青。”
富弼眉梢浮出笑纹:“好,多谢你。”
“富伯父唤我来,不知何事?”
“听闻你去亳州探望过你叔父。”富弼悠悠踱步于庭,夜色照水,幽柔清波潋滟着光泽,欧阳芾缓步跟在他后面。
“是。”
“永叔近来身体还佳?”
“叔父气色很好,身子尚算康健,去岁生过场病,我去探望时也已病愈。”
富弼与欧阳修乃多年旧友,纵然朝中诸事偶或纷执,却自始至终维系着君子间的友谊。
富弼问了欧阳修的近况,问他是否还在作诗,又问了欧阳发、欧阳棐等人的近况,欧阳芾一一答了。
岁月如流水,旧时的富弼与旧时的欧阳修把盏欢谈,自诩青年俊才,对见不惯之事可以犯颜直谏,不吝一己得失,目今敢于犯颜直谏之人已然换了一拨。
“记得永叔在滁州时,我还赠过礼物给你。”富弼道。
是的,欧阳芾同样记得,彼时富弼寄信与欧阳修,劝欧阳修勿听闲言碎语,问心无愧便可将她留在身边。
富弼不会知晓,远在滁州,有个对这世界人生地不熟,终日惴惴不安的女孩,在心底默默感激过他。
那时的富弼年轻气盛,可以担起庆历新政的重任,亦可万里赴边,出使辽国据理力争,拒绝割地。
欧阳芾想,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
“听闻你与你夫君感情很好。”富弼回首。
“不差。”欧阳芾憋出一句。
被模棱两可的回答堵了下,富弼稍顿道:“他在做的事,你可知道?”
欧阳芾恍然明白富弼找她的目的:“知道。”
“他做的是篡改祖宗之法,大逆不道之事,你也清楚?”
欧阳芾擡目,迎上富弼严肃的视线。“你作为娘子,理应劝劝他,这也是你的一份责任。”富弼道。
欧阳芾笑了,笑容里富弼面庞皱得愈深。
“富伯父自成为相公,将前事俱忘了。”
“甚么?”
“二十年前的富相公,敢为天下不可为之事,二十年后的富相公,只知天下不可为之事。”
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欧阳芾想。
“你——”富弼陡然起了怒色,“你怎如此糊涂!”
“我的确糊涂,”欧阳芾道,“我自然可以劝我夫君,我不劝,是因我不想劝。让富伯父失望了,抱歉。”
她再度作礼,转身欲走,扭头猛地撞见一道人影。
欧阳芾浑身僵住,王安石披着寒月的身影立在数尺之外,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喉咙噎住,半句话也吐不出。
俄而,那目光错了错,移向她背后的富弼。
“富公。”王安石道。
富弼已然收敛容色,不喜亦不怒地颔首,和言道:“介甫不在席上用食,怎来了后园。”
“内子不在近旁,安石特来寻她。”王安石道。
欧阳芾闭声,但闻耳畔两人交谈。
“夜色已深,不敢叨扰富公,安石先带内子归家了。”
“介甫公务甚忙,确不应在此久留,你去罢。”
王安石告辞作礼,向欧阳芾略微擡手,欧阳芾立时缩紧脖子自他身边溜走,那只手遂在半空停了停,而后垂落。
待欧阳芾身影消失不见,王安石重又回首,向富弼道:“倘使富相对朝政有何疑议,可在政事堂上与安石详论,还望往后勿施压于内子。”
富弼脸色顿时难看:我在政事堂上说的话你会听,那我还找你夫人做甚么。
筵席仍然继续着,欧阳芾匆匆离席,几位娘子问她何故她也仅含糊应付过去。
明月藏匿,浓云翻卷,王安石于正门口等她,两人默契地均未提唤马车之事,巷陌里依稀飘来宅邸的管弦歌声,又渐渐消散于遥远夜风中。
王安石走在前面,步伐不快,让欧阳芾慢腾腾也能跟上,两人各揣心事,沉默横亘于彼此之间。
欧阳芾注视着王安石袖下的那只手,忆起方才他向她伸出手的动作,提了提胆,将手伸过去摸进他掌心。
王安石仍旧朝前走着,未回头,也未说甚么,手却收拢起来,将她的手握紧。
“介卿。”欧阳芾试探着唤了声。
王安石心间一烫,她终于又愿意这样叫他。他驻步回身。
“你还生我的气么?”欧阳芾问。
王安石望进她那一弯如天上泉的水眸:“我未尝”她又会言他骗人,于是他改口:“那日是我不应责你,你还恼我么。”
欧阳芾眨巴眨巴眼,点头。
“”王安石抿了抿唇,眉头不觉抽紧,“你要如何才可原谅——”
眉间皱纹被按上来的手指抚平,欧阳芾道:“介卿莫再皱眉,我便原谅介卿。”
王安石如溺进了一泓温柔乡,这感受令他沉迷,失去了自我。他按捺着拥她的欲.望,只捉住她的手,另一只垂在袖下的手拙涩地学她过往那般,与她十指相扣。
欧阳芾便笑开了,顺势挽住他的臂膀:“我最喜欢介卿了。”她开心起来便爱甜言蜜语。
“最爱介卿。”她又道。
但王安石可耻地喜爱倾听,沉溺于她轻易吐出的、也许并不如口中那般深刻的爱意。
“命都给你!”
“胡言甚么。”王安石低声喝止,欧阳芾嘻嘻笑着,依偎在他臂膀,星斗阑干,仰目似可摘取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