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均输法施行。廷议上照例吵得不可开交。
此法原针对汴京物资需求与各地供应脱节情况,设发运使总管东南六路赋税收入,采取“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策略,为的是遏制巨商大贾乘机牟利、高价收购货物而高价卖与朝廷,同时农民困于租税盘剥的现状。
然范纯仁、钱岂等大臣上书言此举侵夺商贾利益,使朝廷与民争锥尺之利,失王政之体。
赵顼与王安石等变法派自不会听这些庸俗之见,然耳边争扰之声多了,难免教人心情不佳。
赵顼便在这时往后苑赏景,舒怀胸襟,意外见得三道熟悉的身影。
赵莹简拿着幅画示与赵浅予看,身子抽搐笑个不停,赵浅予只看了一眼便上去掐对方腰,两人滚作一团。
“何事如此开心?”赵顼信步入亭,两人立时停止打闹。
“大哥。”“大哥。”
“官家。”欧阳芾起身作礼,赵顼擡了擡手:“夫人不必多礼。”
赵浅予将手中画稿予赵顼看:“大哥你看,三姐将我画得这么丑。”赵顼将那张歪七扭八、辨不出人脸的图案视去,禁不住笑出了声。
“是妾身没有教好。”欧阳芾道。
“夫人的人物画可比你们二人要好得多,能不能将夫人这身本领学去,便看你们自己的功夫了。”赵顼未责她,只向两位公主告诫道。
两人吐舌,随后又换赵浅予给赵莹简作人物画像。
赵顼本欲留下观赏,结果被赵浅予使劲推走:“大哥莫看,还未作完呢。”无奈只得出了亭子。
欧阳芾在后跟着赵顼,与他讲近日教导两位公主的内容。
赵顼通常并不发出疑议,仅默默倾听,俄而道“夫人依自己想法教即可”,这是对师者的尊重与信任。
然这一回,赵顼多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夫人见过王诜了?”
欧阳芾微微诧异,赵顼便视着她笑道:“那日在遇仙酒楼,夫人不是同两位公主见过王诜等人么。”
“官家恕罪。”欧阳芾反应过来,立即道。
原来赵顼早已知晓,公主当日说要瞒着官家,看样子也未瞒住,应是内侍告诉的他。
“夫人性子活泼,偶尔带她二人玩耍也为好事,她们平素在宫里闷久了,是该多出去走走。”
欧阳芾未抿住唇,噗嗤一声轻笑。
“官家这话言的不似哥哥,”顶着赵顼不解的眼神,欧阳芾道,“似爹爹。”
赵顼噎了噎,明白她在委婉暗示自己老成:“毕竟长兄如父。”
“官家说得是。”
“夫人以为王诜如何?”
欧阳芾想了想:“是位俊俏的郎君,这样青年英俊的世家子弟大多很受小娘子们欢迎。”
“是啊,否则浅予也不会喜欢上他。”
“官家已决定将公主嫁与他了么?”欧阳芾问。
“甚么意思。”赵顼听出她言外之意。
“如若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呢?”
“他觉得娶公主委屈了?”赵顼蹙了蹙眉。
“官家,”欧阳芾不禁叹道,“人与人志向殊异,我知官家希望公主幸福,但——”
她换了种问法:“倘使换了官家呢?”
“甚么?”
“官家是愿意娶自己喜欢,但不喜欢自己的娘子,还是愿意娶喜欢自己,而自己不喜欢的娘子?”
“朕”赵顼心脏微微猝动,然而稍纵即逝,“朕或许此生也不会需要作出如此选择。”
他回避了欧阳芾的问题,语气显而易见的寂寞。
欧阳芾蓦地懂得了自己试图规劝的无意义,公主婚事,向来身不由己,能择一自己喜欢之人已然幸甚,何能再求对方同样倾心于自己。
“官家有世间最好的妹妹,天下许多人都要羡慕官家。”欧阳芾道,从袖中抽出张画来,“看,两位公主画的官家。”
赵顼愣怔地接画一观,陡然失笑:“看来朕也未逃脱她二人魔掌。”那上面口正鼻歪,浓眉大眼之人,倒依稀有几分赵顼的模样。
“这是妾身今日来时两位公主示与妾身的,应为公主私下所作,否则妾身也想不到让公主互相为对方作画,”欧阳芾道,“此为二位公主对官家的心意。”
赵顼心间浮起一阵温情,他收下画道:“多谢夫人。”
“官家该谢两位公主才是。”
言谈间,赵莹简捏着画奔来给欧阳芾看,欧阳芾端详着在外人眼中粗糙生疏的墨线,未如赵莹简那般取笑不已,而是指着细处稍作夸赞,而后将笔墨不流畅之处简单教了教正确画法。
赵顼头回听欧阳芾讲画,至两位公主携画回亭,不觉发出怅叹:“夫人为师,比王相当真温和许多。”
欧阳芾觉得自己听出了甚么:“夫君对亲近之人方无所不言。”
于是她看见赵顼的脸红了红。
“朕闻夫人与王相相处时,会唤王相为‘介卿’。”提及亲近之人,赵顼便联想到。
“是啊,”欧阳芾应道,“官家想叫也可这样叫。”
这其实是在开玩笑,介卿二字乃亲朋挚友间的称呼,对于君臣抑或前后辈而言,这二字都太过狎昵了。
赵顼摇首:“朕想象不出王相被唤介卿的样子。”
“官家想听吗?”欧阳芾思忖道,“官家可将他唤来,妾身叫给官家听。”
“甚么。”赵顼微愕。
世间怎会有如此无聊之事,欧阳芾不懂,赵顼不懂,然他们就是这样做了。
宰执办公之所政事堂位于皇城西南部的文德殿外,距离后苑尚有一段距离,故当王安石领旨而至时,已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欧阳芾于绢上涂墨,赵顼坐在她对面,两人谈笑风生,面前摆着一支钓竿,竿头垂钩入塘,然谁也未加理会。
这是王安石步至近前时所见之景。
“陛下。”他躬身作礼。
“卿来了。”赵顼略收起笑意,对他言道,“朕适才请欧阳夫人作了两张画,想请卿来评一评,哪幅更佳。”
说着,将两张画绢与王安石递去。
欧阳芾在旁笑吟吟看着他。
原来不为公事,王安石心底微明,接过画观去,过了须臾递还道:“面上这幅更佳,另一幅当为他人所作,非内子手笔。”
“果然瞒不过卿。”赵顼笑道。
“妾身便说,介卿一定猜得出来。”欧阳芾道。
“夫人所言,朕今日方信了。”
于是赵顼看到这位官至宰辅,性格不茍言笑,哪怕于自己面前亦未流露过太多私情的臣子,擡目轻轻看了欧阳芾一眼,然而毋论欧阳芾抑或皇帝皆未表现出甚么反应。
王安石略咳了下,道:“臣常观内子作画,此无足为奇。”
“介卿太谦虚了,分明叔父也猜不出来。”欧阳芾道。
赵顼目中的王安石显然更加不自然了,浑身透着股僵硬,似欲对欧阳芾说甚么,又因一些缘故不便开口。
这情景竟使赵顼联想起被人调戏了的小娘子,不禁倏地笑了出来。
他一笑,欧阳芾亦绷不住笑了,王安石看着两人前仰后合的模样,多少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调侃了。
叹了口气,递给欧阳芾一个眼神,欧阳芾乖道:“我错了。”
你错了么。倘使赵顼不在,王安石定会问出这句话来,然此刻他只能躬身朝赵顼道:“内子顽劣,还望官家见谅。”
“朕以为夫人性格开朗,与王卿正相合适。”赵顼难得见王安石受窘,不觉兴浓。
“官家慧眼,妾身也这样觉得。”欧阳芾利索道。
两人坐着,王安石在旁立着,暖风吹过广庭,隔绝了外界的喧沓,元丰年后,赵顼回忆过往,这应是三人为数不多的欢颜时刻。
曾巩登门是在某日上午。
“子宣讥我只知规劝他,却不劝你,我便来了。”带着玩笑口吻,曾巩如此对王安石道。
“可他又岂知,我不劝是因我明白自己劝不动你,你从来欲做甚么,我何时劝得住你。”
“子固知我。”王安石道。
两人面前搁着沏好的茶,曾巩尝了尝,道:“阿念的手艺又见长了。”
王安石不置可否。
“我素知你执拗,但不知你有一日欲与满朝臣子为敌。”
“我并不认为这是‘为敌’。”
“可必然有人将你视作敌人,”曾巩踟蹰,“介甫,凡事还须多计量,勿一意孤行。”
“我以为你是来劝我放弃新法的。”王安石道。
曾巩摇头叹道:“至少这份底线我不会跨过改革图新,此为我们共同的志向。”
“是,至少你未劝我,”王安石道,“可子固亦不愿帮我。”
曾巩闻言,心中一痛,横亘于二人之间的差异不止在为人处世,更在变革方略上。
“我曾对你道,先施教化而后择材,目今官员疏于考察磨砺,对骤然而来的新法必多抵触,操之愈急,则怨忿愈生,用力愈烦,则人之违己愈甚,故应当先令士子明德,如此三年五载,再选任官员操持变法。”
王安石不言。
“介甫又要认为我迂阔了。”曾巩苦涩而笑。
“子固既明白我会说甚么,何以仍对我言。”
“我已向朝廷提请外任,不久便要出判通州了,此番是我最后一回对你说这些,”曾巩道,“顺带也来看看阿念,与她道声别。”
王安石握紧了手里茶盏,他当然清楚对方为何自请外任,纵然如此,他也断不可能停下脚步。
“此去山高水长,子固须多保重。”
曾巩笑了,等这个人示弱真是比登蜀道还难的事,于是他先道:“介甫,我们自始至终是朋友。”
“好。”王安石坚定回道。
曾巩又道:“裴如观这些年于馆阁就职,去岁方任了史馆修撰,我与他见过几次面,他对新法颇为支持,应能帮上你的忙。”
裴如观是穆知瑾的丈夫,王安石多年前为穆知瑾写过墓志,这份恩情依然留在裴如观心中。
“子宣意见与你相合,性子也同你一样倔,你多照顾他。”
“好。”王安石依旧回道。
欧阳芾坐在隔壁屋中,等着曾巩过来。
“阿念。”曾巩缓步站定于她身后,轻轻唤了声。
欧阳芾不应。
“之前当着你的面争论介甫之事,是我不该,”曾巩温言道,“让你难过了,抱歉。”
欧阳芾转过脸看他:“只是抱歉么?”
曾巩叹息道:“还备了一份赔罪之礼,不知阿念可愿收下。”
“甚么礼?”
曾巩从袖间摸出一样巴掌大的物什,欧阳芾定睛一看,噗嗤笑了。
一截雕镂的手作莲藕,安静静卧在曾巩手中,原本沉重的气氛莫名增添几分滑稽。
「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据闻莲藕为‘终始不渝’之意,故愿将此莲藕赠予阿念,以表在下终始不变之心怀。”曾巩道。
欧阳芾抿了抿唇,眼眶滚烫。她吸吸鼻子,狠心道:“你把它吃了,我便原谅你。”
“这”曾巩看着那段木质的莲藕,明白甚么叫弄巧成拙。
擡目,门口王安石衔着笑视他们,并无帮自己的打算。
他叹了口气,道:“好罢。”在欧阳芾注视之下将那段莲藕递进口中,却在入口的前一刻被拦住。
“——你真吃呀。”欧阳芾懊恼道。
“自然是得真吃,方可获阿念原谅。”
“你知我没有生气”欧阳芾低声道。
曾巩蓦地心间滞涩起来,闻她道:“子固哥哥,你会再回来吗?”
终始不渝究竟是何意思,并未有人告诉过他,然望着她眸里的祈盼,曾巩承诺道:“会,定然会。”
不久,曾巩出判通州。九月,青苗法施行,朝野一阵轩然大波。
伴随青苗法的实施几乎一同发生的,是苏轼、苏辙兄弟公开反对变法的声音。
八月苏轼为国子监举人考试官,发策暗指王安石独断,为王安石所怒,在此之前,河北转运判官王广廉于陕西漕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敛,因合王安石之意,青苗法随后开始实行。
苏辙几次三番向陈升之极言青苗法不可行,又写信与王安石,均不得回应,遂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苏辙写了份奏书,言自己于条例司遇事每多不合,自知无力胜任,请求另遣一合得来的衙署。
这份奏书呈予皇帝眼前的当日,苏辙早早下了公厅,踱步至宜秋门边的南园,此处是苏轼赴任凤翔前专门购置供苏辙与父亲居住之所,如今父亲苏洵已故去,园子也已换了人家。
苏辙当然知道自己这份奏书呈上去会有甚么后果,条例司内部官员公开反对新法,此对皇帝、对王安石而言不啻为一件极难堪之事。
留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
“哥哥。”苏辙惊然发觉面前之人。
“这么巧,阿同也来了此处。”苏轼伫立于南园之前,夜幕将他一袭青衫笼罩得黯淡,然他笑容依旧灿烂。
“是啊,忽而怀念,便来看看。”苏辙望着他知悉的眸光,倏而笑了。
王安石白日得知苏辙的奏书,自是起了怒容,本欲治罪苏辙,被陈升之好说歹说暂且劝住。
天暗,王安石归回家中,见欧阳芾抱臂坐于庭院,那股怒气不知何故便消逝于她安宁的身影前。视线里,欧阳芾仰目指道:“介卿你看,银河。”
天穹之上,璨璨星汉洒落,渺小而耀目。
“嗯,我看见了。”
她也会选择离开么,又有甚么能让她离开,一瞬而逝的念头并未引起他过多波澜,王安石道:“天寒了,勿在外久坐。”
“我在等介卿啊。”欧阳芾道,说着便起身趋步朝他而去。
“我已递呈了退出条例司的劄子,这两日应会有结果。”苏辙道。
“王相又要恼了。”苏轼不禁淡笑。
“我顾不得王相恼不恼,只愿与兄站在一边。”苏辙由衷道。
苏轼担忧:“如此,阿同你的仕途”
“惟求无愧于心。”
苏轼笑了:“好,既无愧于心,不如趁此良宵美景,我们把酒当歌,再饮一场。”
“好。”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两道身影相携并肩,如同他们初来汴京时的模样,纵然那是漫长人生里短暂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