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二年秋,苏辙被贬出外,任河南府留守推官。青苗法颁布,富弼连上八道辞表,终获批准,自此闲居于外,不再统领中书事宜。
随后,吕惠卿受任为崇政殿说书,为皇帝讲学。
秘阁。
两名翰林学士边跨进门边将幞头取下,长叹口气,坐回座位歇神。
“今日司马学士可算是吃力不讨好,硬要在经筵时与吕惠卿对辩,那吕惠卿官职不高,倒是当真敢言,险些把司马学士说得没词。”
经筵乃国朝历来已久的御前讲习制度,司马光作为翰林侍读学士,奉命于迩英殿为皇帝讲读《通鉴》,这日正讲到汉代萧何。
“谁道不是,司马学士引‘萧规曹随’之例,本意为劝诫陛下谨守成法,然被那吕惠卿抓住空子,直接举出曹参所废除的萧何之法,司马学士当时尴尬的表情,现下还浮在我脑子里。”
“听说吕惠卿祖籍为闽南,那儿的人多精明狡诈,胆大险佞,不可深交,陛下如何也不经考察,轻易便将之提拔上来了?”
“据闻是因王相向陛下举荐。”对方嗤笑。
两人皆有些沉默,而后其中一人打破寂静:“陛下如今对王相言听计从,臣下意见不合,争执时亦多站王相这方,你我日后在陛下跟前讲话,还须斟酌谨慎,惟讲我们该讲的,其余事情还是少作掺和为妙。”
另一人讽道:“你讲你该讲的,我心里不痛快,有甚么话当说还是要说。”对方幽幽视他,直将他盯得改了口:“大不了委婉着说。”
谁还跟自己的仕途过不去呢。
富弼是年纪已大,荣华富贵业已享过一遍,他们年轻气盛,正是力争上游的好时机,万不愿因一时权柄更替失了前途。
两人以为阁中无人,便多言了几句,熟料阁内忽地转出道身影,两人立时僵在原位,脸色俱变。
“你是何人?”
出现者襕衫素袍,向二人作揖道:“在下图画院艺学,郭熙。”
“原来是郭先生,”其中一人显然对他颇为耳熟,松了口气道,“郭先生怎来了秘阁。”
“在下奉陛下之命,于秘阁观览古画。”郭熙道,“阁中名画浩繁,故在下一时看得入神,未闻两位学士声音,还望见谅。”
“郭先生嗜画成痴,故而专注,我们焉有责怪之理,”更加松了口气,一人道,“先生欲观秘阁内的藏画,遣内侍来取即可,毋须亲自劳身。”
皇帝喜爱郭熙才华,连秘阁内的作品亦对其敞开,供其任意观览,两人也因此对郭熙客气有加。
郭熙拜身:“在下今日已观得差不多,这便告辞了。”
两人目送他离去,而后各自舒了口气,忽地一人道:“郭先生之徒,我记得正是王相之妻罢。”
两人面面相觑,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郭熙出了宫门,乘马车往城西而去,此时天色尚早,待至王宅门口,仆役见其面孔,慌忙来迎。
“夫人在家否?”郭熙问。
“在的,先生稍候,小人这便去通禀夫人。”
“不必,我自己进去。”未等仆役阻拦,郭熙径自跨门而入,仆婢知他为欧阳芾之师,不敢拦得狠了,只得跟随其后。
郭熙于正厅寻到欧阳芾时,后者翻着一本账册正察阅间,闻见声音,她略微擡首,陡然立起身来:
“——师傅?”
郭熙望着她仓促惊慌的动作,心头压着的怒意消散几许,平复了下情绪,踱至她面前,将一盒包装精致之物搁在案几上。
“”那盒子欧阳芾眼熟得紧,正是她前两日差人递往郭熙家的补品。
郭熙撩袍坐下,叹道:“徒弟出息了,送礼也无须亲自来送了,只使唤下人递交过来即可。”
“师傅”
“是不是?”郭熙看她。
“不是的。”欧阳芾咬了咬唇。
“那便是你平日事务繁忙,无暇亲自登门,抑或觉弊舍简陋,非堂堂夫人纡尊降贵光临之所。”
郭熙从未如此含嘲带讽同她讲过话,欧阳芾僵在原地宛如犯了错的稚童,垂低了头,嗫嚅道:“对不起,师傅。”
郭熙心头一软,责问之语顿时再难言下去。
他缓了缓调,恢复往日温和:“你有多少日子未登过我家门了?三个月,四个月?”
欧阳芾垂首不应。
“既知送礼,当还是认我这个师傅的,却如何不亲自前来。”郭熙声虽温慢,却步步紧逼,教欧阳芾不得不吐露真言。
“师傅,今后还是与徒儿保持距离罢。”欧阳芾声如蚊蝇。
郭熙默了一息:“为何,因为王相?”
“嗯。”欧阳芾道,“夫君主持改革,树敌良多,难免牵连身侧之人,徒儿不敢害了师傅。”
郭熙阖了阖目,吐出口气来,唤她:“你来。”
欧阳芾走至他跟前。
“低首。”
欧阳芾伏低身子,郭熙拾起案几上的账册,敲在她脑顶。
“嗷!”欧阳芾痛呼一声,按住了脑袋,然郭熙清楚,她亦清楚,这一下并不很疼。
欧阳芾许久未挨过师傅责罚了,郭熙盯着她的表情:“委屈么?”
“不委屈。”
滞了滞,郭熙道:“你口口声声称为师为君子,可所行之事,俱将为师当作那趋利避害的小人。”
“我没有——”欧阳芾欲行辩解,又说不出更多话来。
郭熙感到心力交瘁,他非如人夸赞那般超然物外、仙风道骨,他有割舍不掉的牵绊,然这牵绊本身竟毫不知情。
“我惟有你一个徒弟。”郭熙道出这句让欧阳芾陡觉自己罪孽深重的话。
“对不起,师傅。”欧阳芾后悔不已,再度道歉。
闻出话里包含的真心实意,郭熙终于放过她。“罢了,”他道,“今后欲送甚么,自己亲自来送,再托下人带来,休怪为师将礼掷去喂鱼。”
“好。”欧阳芾抿起嘴角,偷偷笑了。
是年秋,赵浅予受封为蜀国长公主,下嫁左卫将军王诜。公主出降,仪仗浩盛,街道司兵级数十人,前道泼撒水路,又兼宫嫔数十,红罗销金袍帔,骑马青盖前导。
公主乘坐于高五尺许的金铜檐子之内,四维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左右各站六人擡檐,沿途百姓莫不出门瞻仰这一盛况。
皇后率宫内掌事与外命妇将主婚用具送往府第,欧阳芾亦跟着去了,赵顼疼爱其妹,备置的嫁妆极尽奢华之能,只那一箱箱由人擡进府第的珍玩玉帛背后,衣着华贵鲜亮的王诜神情漠然地立着。
惟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新人当是喜悦的,可欧阳芾似乎未见到多少喜悦的面孔。
赵浅予婚前,赵莹简哭哭啼啼抱着她手臂不让她走,欧阳芾本打算待赵浅予完婚,自己便请辞教导公主一事,结果赵莹简得知后哭得愈发汹涌,说二姐走了,姐姐再走,宫里便再无人陪她了。
“欧阳姐姐送了二姐的亲,日后也要送我的亲才算公平。”赵莹简如是道。
虽为任性之语,然她竟请得赵顼亲自出面挽留,赵顼甚至对欧阳芾道,哪怕仅教一位公主,禄赐亦不减少分毫。
欧阳芾头疼,心道这不是禄不禄赐的问题,往昔她的教导成果均靠赵浅予来体现,目今赵浅予不在,赵顼再来考察作业,她很难交代啊
到底是应了下来。
朝中风雨依旧。自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以来,王安石几乎事无巨细地亲自过目,其一是因怕新法制定过程中有所差池,导致后续生乱,其二也因可信任托付之人实在稀少。
富弼、陈升之、吕公著、司马光,此前或为对王安石寄予厚望的前辈,或为过从繁密的同辈好友,此时纷纷选择站在了对立面。
同时,一批年富力强而支持新法的年轻官员被选任上来,这其中包括穆知瑾的丈夫裴如观,他在苏辙贬谪外放后补位作了条例司检详文字,于是与章惇、曾布等人往来于王安石宅第便更加频繁了。
“娘子,羹汤已给郎君送去了。”葶儿回来道。
“好。”欧阳芾从书册间擡首,应道。
“娘子,郎君就在书房,您为何不亲自去送呢?”葶儿疑惑,从卧房至书房又要不了半盏茶的工夫。
欧阳芾摸摸鼻子:“天晚了,我这会儿去他定然知晓我是催他就寝,罢了,我便不去打扰他了。”
“那倒是,这些月里娘子不催,郎君常常是不会睡的,”葶儿笑道,“自青苗法颁布以来,郎君比以往更加忙了。”
欧阳芾不言,葶儿倏地低首慌道:“娘子见谅,葶儿不是有意议论朝政。”
“哈?”欧阳芾失笑,“我又未怪你,你怕甚么我只在想些事。”
“娘子在想甚么?”葶儿怯问。
“想不起来,”欧阳芾摇首,“你也早些休息罢,不必在此陪我。”
“娘子不睡吗?”
“嗯,稍待片刻再睡,你去罢。”
娘子实在是位好人,无那许多折磨仆婢的恶癖,葶儿总在心底对此千恩万谢。
书房内的灯烛亮至深夜方熄,更漏显示已过子时,这一夜分外地漫长。
王安石按揉着昏涨的目穴,醒了醒神,闻见远方传来的打更声,方从脑海中迟缓牵出一丝不该忘记的回忆。
子时了。
他熄灯回至卧房,寒凉孤寂的夜底亮着幽柔灯火,推开门,欧阳芾坐于灯下提笔书写。
“你还未寝。”
“没有。”欧阳芾放了笔,王安石见她面前铺着宣纸,纸上列列细密文字。
“在做甚么?”王安石问。
“练字。”欧阳芾将宣纸展起,示与他看。
王安石认出上面文字,沉默,抑或无言以对。
“关婆告诉我,曾有一人于夜中抄写佛经,通宵达旦,我一直不知那是何种滋味,故而我想尝试一番,也许做了同样的事,便能体会那人心中的感受。”
“你不必尝。”王安石几乎未作犹豫,然犹豫又在说出这句话后,利刃割破喉舌,由一线锋锐血口滋生蔓延开痛觉,“抱歉,是我食言了。”
欧阳芾摇摇头:“介卿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自然要体谅他,我只希望他照顾好身体,勿将身子熬坏了。”
王安石唇动了动,沙哑道:“好。”
欧阳芾道:“我的字是不是比介卿的更好看?”
“是,”王安石承认道,覆着她的手将宣纸搁下,额抵着她额,“今后莫再如此等我。”
“嗯?”
“我会早些歇息,不会再忘了时候。”
“倒也不必,该忙还是得忙唔”
宣纸轻柔掉落在地,烛光掩映着重叠的人影投在纸页上,初雪于破晓之前早早降临。
「你如今快乐么。」郭熙问。
欧阳芾一愣:「我找到了自己该坚持的事。」
「然你并不快乐。」
「快乐原便是稀薄的,我没有很快乐,也没有很难过,人生的路太短暂了,师傅,我想陪着他。」
正月,登门贺春者络绎不绝。
欧阳芾干脆在家置了场筵席,邀请远近官员及家眷,吕惠卿、曾布、章惇、裴如观等一众条例司同僚皆来赴宴。
苏轼未赴宴在欧阳芾意料之中。
为活跃气氛,王安石于席上率先作一字谜,引众客来猜:“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宾客思索间,吕惠卿站了起来,王安石道:“吉甫已猜出了?”
“王公这则字谜,学生欲以另一字谜解答。”吕惠卿拱手。
“且说来。”
“东海有一鱼,无头亦无尾,更除脊梁骨,便是这个谜。”吕惠卿出口成章,于他人眼中颇有卖弄之嫌,然王安石听了,思索一刻,笑着颔首。
“我知道了,是个‘日’字。”章惇拍掌,又向吕惠卿道,“好你个吕吉甫,你这谜出得比王公还难猜。”
“吉甫机智慧敏,下一题便由你来出罢。”王安石道。
“是。”吕惠卿紧接着道出自己准备的谜题。
如此交替轮转出题,未猜中者须得自罚一杯,猜中者可免去惩罚,酒过三巡,宾客皆已熏熏然。
欧阳芾自厨堂巡出来时,条例司这桌喝得正高,酒壮怂人胆,不知是谁言了句:“欧阳夫人不妨也出个谜题,我们一块猜。”
“对,最好能难住王相的。”眼瞅着王安石至今仍滴酒未进,章惇将希望寄托于欧阳芾身上。
欧阳芾心道你寄托错人了。“难住王相我可做不到,”欧阳芾瞧了眼位于上首的王安石,“难住你们,毋须字谜,寻常谜题即可办到。”
“二娘好气魄,”曾布眼光微醺,笑道,“不妨一试。”
几人皆竖起耳朵倾听,欧阳芾道:“有一样东西,吉甫有,子宣有,子厚有,怀安也有。”她将面前四人一一点去,“但吉甫与怀安的要比子厚、子宣的更长,这是甚么东西?”
座中一时哑然。裴如观视向吕惠卿,吕惠卿视向章惇和曾布,章惇和曾布望回去。
章惇猛咳数声,踯躅道:“那样东西王相也有么?”
“有。”欧阳芾道。
“王相的也”
“比你的长。”
章惇宛若被掐住喉咙,露出受到强烈冒犯的表情。
“咳,”裴如观终归更了解欧阳芾,知她不会轻易开某种玩笑,“那样东西,夫人有么?”
“有呀。”
几人顿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欧阳芾用嫌弃的目光视他们。
“猜出来了吗?”欧阳芾兴致勃勃问,见几人不言,揭晓谜底道,“是人名呀,人名。”
看他们纷纷恍然大悟的神情,欧阳芾不依不饶道:“快喝,一人一盏,谁也不许逃。”
曾布端起酒盏,递给身旁章惇一个“自作孽”的眼神,章惇不在意地仰首将琼液饮尽。
“入条例司以来,似还不曾见过王相饮酒。”几人悄声议论。
“是啊,除天子赐宴外,其余时候介甫先生是不沾酒的。”裴如观道。
“怎么,想去向王相敬酒?”章惇笑道。
其余人连连摆手,明知王相不饮酒还去敬,除非喝得不省人事,否则他们是万无此胆的。
“夫人有无办法令王相甘愿饮酒?”过年节不喝酒,总觉少些趣味。
欧阳芾虽不懂他们对于硬拉着不喝酒之人喝酒这件事的执著,然思忖了下,道:“不喝高了,仅仅饮一两口应是可以的。”
“哦,夫人有何办法?”吕惠卿好奇问,连他亦想不出。
欧阳芾摇指笑道:“关键须一不被识破的理由。”
“甚么理由?”异口同声。
欧阳芾忽地心虚:“唔,我试试我先喝口酒。”言罢便伸手摸向桌上酒坛。
王安石在同韩绛、韩维等同辈臣僚应酬,余光见得隔桌欧阳芾与几位亲近下属攀谈,并未多作留意,直至欧阳芾走至他跟前,瞧见她双颊飘红,方意识过来。
“你醉了。”王安石道。
“没有,我很清醒。”欧阳芾道,又向韩绛作礼,“韩先生。”
“令正口齿清晰,当是未醉。”韩绛打趣道。
王安石没听他的,吩咐仆役道:“取醒酒汤来。”而后暂道一句“失陪”,便带着欧阳芾出了正厅。
回了卧房,王安石将人搁于座中,叮嘱道:“你在此稍歇,过会儿待酒醒了再出去。”
察觉他欲走,欧阳芾拉住他袍袖:“介卿,你帮我喝碗酒好不好?”
王安石惊觉她手里不知何时竟捏着个酒盏,从她手中取过搁在案上。“冷酒不宜多饮,若是喜欢,一会儿醒酒汤端来,你多喝些。”
“这酒本该我喝,不喝交不了差,”欧阳芾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道,“介卿帮我喝了罢。”
“何人让你交差。”王安石问。
“不能说,”欧阳芾拒绝,然又撒娇道,“介卿喝一口,一口便好。”
她的眸子里几乎映不出他的身影了。“无妨,我自去问。”王安石转身,倏地被扯住衣袍,他一时不备,混杂着酒香的柔软唇瓣便贴了上来。
王安石扶住她的肩,虽须臾诧异,然并未抗拒这个吻。
撬开齿关,浓郁微凉的琼液侵入口腔,让他下意识眉头蹙紧,却因被她捧着面颊挣脱不开,未灌进口中的残余酒液沿着下颌流淌,王安石喉咙滚了滚,终是咽下那口酒。
分开唇瓣,欧阳芾得逞地笑:“我赢了。”
“赢了甚么。”王安石拭去残存的酒液,问她。
“我同子厚他们打赌,若能让介卿饮酒,他们今夜便得听我的。”
“听你的,”王安石恢复了面无表情,暗自琢磨出去后如何收拾几个不成形的酒徒,“你欲让他们做甚么?”
欧阳芾想了想:“让他们扮成女装,给咱们跳舞好不好?”
“”王安石默了片刻,“好。”
屋外,眼瞅着人被带进屋子,半晌还未出来,吕惠卿转了转眼珠,起身道:“在下忽感不适,先行一步——”
六只手将他按在座中:“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