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吕惠卿归家,将提着的盒子搁于桌上,头顶簪戴的银红罗花摘下,周氏方姗姗从里间步出来。
“还未休息?”吕惠卿道。
“这不是等你回来么,”周氏边为他宽衣,边噘嘴道,“难为有的人还知道归家,估摸着在筵席上又同哪位佳人言笑晏晏,乐不思蜀呢。”
“胡说甚么,”吕惠卿皱眉,想了想又补充,“王公家宴,向来是不允招.妓陪侍的。”
周氏心底乐,然不表露出来,只道:“那是甚么?”她指着案上两盒东西。
“欧阳夫人赠的,一样滴酥鲍螺,一样酿梅,那酿梅原为宫里赏赐夫人之物,知你爱食梅子,夫人特意赠些予你。”
而滴酥鲍螺为江南点心,欧阳芾道,吉甫为南方人,想必更喜欢家乡的味道。
“欧阳夫人对夫君这么好,定是因夫君深受王相赏识。”周氏欣悦道。
吕惠卿听着高兴,嘴上却道:“辅佐王相乃我应尽职责,即便无这许多东西,也无损我对王相的忠心。”
周氏暗切了声,不诚实的人。
“前两日同僚送来那两根山参,你找个机会送去给夫人。”突然想起来,吕惠卿转身对周氏道。
“为何?”周氏心疼又不解,“那么好的东西。”
“让你送就送,哪那么多问题。”
周氏悻悻:“听闻王相同他夫人均是不收礼的,夫君乐意送,人家要不要还两说呢。”
“夫人身子不好,你只言这两根山参是家乡亲戚给的,王相会收下的。”吕惠卿道。
他既要变法,又要凭借变法青云直上,自不可免须得讨上司欢心,时至今日,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或已辨不清了。
次日,条例司。
吕惠卿刚至公厅,便看章惇等人嘴里食着甚么,面上还有盒摊开的点心。
“吉甫兄要不要也来点。”章惇将盒子端去,吕惠卿正欲推拒,然定睛一看,“这是——”
“酿梅。”
吕惠卿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从何处得来?”
“二娘给的,子宣和怀安也有,你问他们。”章惇大咧咧又吞一颗,旁边两人点头。
吕惠卿:为甚么!
宫里。
赵顼翻阅着堆积成山的劄子,其间半数以上在言青苗法,这其中又有八成以上在言青苗法之弊。
远在地方的韩琦、欧阳修等不惜千里送劄,说青苗法是官自放钱取息,条约虽禁抑配,规定“取民情愿”,然底下官员仍旧不论贫富,一律强迫借贷,而督索、贫富相保又使贫者还不出钱流散逃亡,富者为之破产。
更有张方平、刘敞、刘攽、韩维等言,许多官员为求政绩,强迫本无青苗贷之需的坊郭百姓也接受放贷,“因欠青苗,至卖田、鬻妻女,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
观至此句,纵然以为心底早有准备,赵顼依旧产生了深深动摇。
分明已先于三路试行,分明已反复详议商定,分明王安石多次告诫过他许会有的反对之声,可如此多的官员亲眼所见,难道是错的么。
赵顼心神疲累,放了劄子,不再看下去。
“官家,太后娘娘来了。”内侍近前通传。
高滔滔步入殿中,赵顼起身相迎,被她止住:“官家日理万机,我炖了盅燕窝,来给官家补补身子。”言罢命内侍将盅端上。
“娘娘费心了。”赵顼复坐下,高滔滔道“快尝尝呀”,赵顼笑了笑,便拿起汤匙轻呷。
他原无胃口进食,然高滔滔望着他,他只得咽下那口食之无味的燕窝,道:“好味道。”
“官家是否在为青苗法之事忧神?”数月来新法实施引起的轰动与议论,非身居后宫可以避免闻见,儿子年纪尚轻,做事有主见虽好,可过于固执己见,听信了小人谗言则非好事。
赵顼拨了拨匙,嗯了声算作回答。
“我闻外面人言,青苗法闹得百姓家破人亡,如此非我国朝之福,官家与王相订立这青苗法时,初衷大抵不是如此罢。”
“娘娘何处闻得外面人的议论?”赵顼不答反问。
“宫人出去采买,回来时提及了些,”高滔滔道,“官家该不是要连吾身边的内人也跟着教训罢?”
“自然不会,”赵顼笑道,“娘娘身侧的宫人跟着娘娘久了,只听娘娘的话,臣的教训甚或不如娘娘的教训管用。”
高滔滔岂闻不出他话里之意,暗思着回去得教些规矩了,面上道着:“官家说笑了。”
再欲谈青苗法的事,赵顼或沉默以对,或言一句“官员夸张之词罢了”,高滔滔觉察到自己并不能劝动他,亦不愿引起母子隔阂,终归不复再言。
案角压着张白绢,高滔滔目光流转,注意到那幅奇特的图画:“这是谁作的,画风如此奇异?”
“那是王相之妻,欧阳夫人前两日作的‘漫画’,臣观着欢喜,便向她讨来了。”赵顼道。
“漫画?”
“不错,据言是她家乡一类不传世的流派。”
画上一位模样娇俏的小娘子于雪地中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前面同样总角之年的小郎君插袖坐在石头上,二人身材皆不成比例,却浑然天成的生动灵巧,惹人怜爱。
原眼前一亮的高滔滔听了赵顼之言,目中光芒褪去:“我瞧这画风颇为离奇,实有些欣赏不来。”
赵顼道:“娘娘惯见宫廷画师的写实画法,看不惯此类画作也属正常。”
“官家似欲让欧阳夫人为浅予的府第作屏画?”
“臣有此意,也须看欧阳夫人是否愿意,”赵顼道,“娘娘有疑虑?”
“官家是不是对她过于偏爱了,”高滔滔道,“放着图画院的待诏不用,专用她。”
“她笔下山水鲜有人及,”赵顼不以为意,“娘娘不也喜欢她的画么。”
“我如今不喜欢了。”高滔滔道。
赵顼当然清楚为何。“是么,”他道,“臣挺喜欢的。”
正月里朝廷颁布的禁止抑配青苗贷的法令未得到多少实效,意欲邀功的地方官依旧强迫贷款,致使众怨沸腾,民不聊生。
纷纷乱象汇聚成二月的一份劄子,上达天听。
这份长达万言的劄子为韩琦所写,内里详细描述了河北路强令贷款的情形,并附官署告示原件,令人无可辩驳。又极言黎庶于青苗法之下的惨状,证据充分,言辞恳切,使得赵顼不得不再度唤几位宰执前来,廷议青苗法得失。
宰执之中,陈执中、曾公亮素来对新法不甚支持,只前者争执出言居多,后者懦懦不言居多。
此番韩琦打了头阵,两人一并抓住机会进言,劝皇帝废罢青苗法:“各路反对青苗法的奏书不断,证明此法确危害甚重,陛下宜应尽早停止,及时止损,否则恐天下生乱。”
“议法之初,二公不曾提出意见,施行时二公亦未尝出力,反一味推助异论,如此行事,天下安有一事可成?”王安石发了火,语气毫不客气,“韩琦所言乃一地情状,非各路皆是如许,法无善备,政令推行中必有损益,然因噎废食万不可取。”
罕见地,这一回赵顼未站在他这边。
欧阳芾很早前便明白一个道理,人主与臣子所求之物并不相同。
她观着欧阳修自青州寄来的书信,其间反复言青苗法之弊,又让她劝王安石勿操之过急,改革须得缓缓图之。
信里不复以往对她的关切问询,亦不谈自己平日见闻,温情也疏淡了,长达数页的文字皆在言新法,可想而知对方内心的迫切。
欧阳芾简直可以想象,对方站在自己跟前耳提面命的模样。
这样的信件,欧阳修亦曾寄与王安石,倘使后者听了,此刻欧阳芾便不会观见这些文字。
王安石有着明显的优点,博识,清介,敢为,言行一致,不慕荣利。
也有着明显的缺点,孤峭,拗硬,不屑随俗,几近偏执的自信。
凡自己认为对的事,毋论旁人怎样劝也不听,只按自己想法去做。而他往往认为自己是对的。
这两者,前者叫做固执,后者叫做自负。才高者大多自负,相信自己的观点胜于相信他人之见,更毋论与己相左的观点,此王安石如是,司马光如是,其他林林总总有才无才之人皆如是。
而论固执,恐怕难有人比得上王安石。
“百姓皆在传,最先推行青苗法的河北大名府天降鸡毛雨,是上苍示警,为政有缺。”
温仪向欧阳芾传达着近日于京师市井间流布广泛的言论,“当然,我知你与你夫君向来不信这些,但人言可畏,阿芾,你是不是该劝劝你夫君。”
温仪家里做贩画生意,又在天子脚下,目前颁布的均输、青苗同农田水利三法对她生活几无影响,她纯粹是出于关心才言。
“劝他停止青苗法么,”欧阳芾道,“假若我不劝,四娘会厌恶我吗?”
温仪微怔,旋即叹息:“我岂会厌恶阿芾,阿芾有自己的想法,毋论如何我都支持你——我言过的。”
二月,皇帝谕告群臣,暂停青苗法。
同一日,王安石上了道奏章,称疾不出。
反对新法的官员喜出望外,皆以为迎来了希望的曙光,依王安石的性子,称疾不出的下一步便是请辞出京。
曾公亮虽反对新法,然对王安石并无恶感,向皇帝进言道,应待王安石自请出京后再下诏书,保全王安石的颜面,包括陈升之在内的众多臣僚却迫不及待欲让皇帝下诏废除新法,恢复旧制。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赵顼并无让王安石离开中书的打算,虽暂停了青苗法,然仍旧对王安石托以厚望,他命翰林学士司马光起草诏书,劝说王安石回朝主持工作。
欧阳芾端茶踱入书房时,看见砚台后宣纸上未干的墨迹。
“落日欹眠所何忆,江湖秋梦橹声中。”她将两行诗句念去,不觉笑了,“介卿只是新法受阻,怎么便想投老江湖了。”
王安石接过茶盏,将之放于案旁:“陛下既愿听取他人言论,摒弃新法,我再留于朝堂也无用处,不若通晓时务,及早让贤。”
“介卿。”欧阳芾闻他负气之言,无奈唤道,沉静些许,将思良许久的话托出,“介卿,我同你说些心里话好么?”
潜意识里,王安石知她不会说出令自己欣悦的话,然他依旧道:“你说。”
“我从很早以前,便庆幸自己遇到了介卿,”欧阳芾道,“如今依旧如此庆幸,然我也知,世间惟有一个介卿。”
王安石不解,目光循向她。
“介卿曾于鄞县推行青苗法,彼时获得成功,不止因此法惠民,更因执行之人是介卿。”
“”
“介卿懂得如何对百姓好,然国朝上下数以万计的官员对新法不以为意,惟图一己功利,欲借新法攀取高位,介卿于地方做官时亦见了许多,应当清楚才是。”
“至少他们可使政令实施。”王安石道。
“法令执行时走了样,便不是介卿的法令了,更非介卿的初衷,”欧阳芾道,“我知介卿需要用人,然任用唯利是图之人,对百姓的伤害胜于无人可用,我知介卿不惧骂名,然底下官员行政过失,怎可皆算在介卿头上,那些脏水泼在介卿身上,我会心疼的。”
王安石面色松动,他固不惧骂名,却始终惧怕家人与他同担骂名。
她说她心疼,他便会退步。
“青苗法自是利于百姓的法令,然正是这样好的法令更须谨慎小心,介卿将放青苗贷多寡记入官员政绩考核,虽可使官员积极推行新法,但同样使利欲熏心者有机可乘,那些将利息提至三、四成的,不分对象强行摊派的,介卿均得派出官员访查乃至惩戒,如此方可确保法令不成害民利刃。”
“介卿有雄辩之能,于廷议上可堵得人哑口无言,然真正能堵住悠悠众口的,惟令百姓欢声载道的新法实效。”
“介卿仅仅是遇到挫折了,并非失败了,雱儿摔倒了还会爬起来,介卿怎便早早放弃了呢。”
王安石道:“我未放弃。”
“那介卿还说要‘及早让贤’。”
王安石噎住,欧阳芾知他口是心非,也不继续拆穿,只就着站立的姿势将椅中的他揽入怀间,王安石顺势倚着她,擡手圈在她腰间。
他鲜少有如此依恋的动作,如此弱势而渴求抚慰的姿态。
“你言的这些我皆清楚。”王安石道。
“嗯?”欧阳芾抚着他的鬓角。
苏辙亦曾对他说过,他短暂放在心上后,很快被新法试行的成功打动,目今忆来,属于迫不及待地推行了下去。
欧阳芾等了会儿,不见他回答,又道:“介卿,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毋须太过匆忙,慢慢来即可。”
“陛下须见新法成效。”王安石道。
“那就让他等着,”欧阳芾不客气道,“官家甚么都交给介卿干,还嫌介卿干得不够快,催债也没如此催的。”
王安石笑了,不以为忤逆。
“介卿,你累不累?”
“嗯。”
“那休息一会儿?”
“好。”
“去榻上?”见他未动。
“不必,这样便好。”王安石阖上眸子,短暂地全然放松下来,连月来的疲劳尽数于此刻释放,他环着她,倦懈而安宁。
“老爷,圣上传旨来了。”
仆役刚跨进门,王安石便迅速直起身子,耳畔听得欧阳芾一声轻笑,面前仆役失措地道歉又奔出去。
“回来说话。”王安石理理衣袍,将人唤回。
正厅。
内侍展开诏书,于人前宣念道:
“朕以卿才高古人,名重当世,召自岩穴,委以重任,与卿推心置腹,言听计用,人莫能间,众所共知。今士大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处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王安石面容陡变。
“期卿照常视事,无用托辞。”
内侍念毕,王安石整张脸已冷了下去。此哪里为劝他复出的诏书,根本是对他的指斥讥讽。
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你的私心得以成全,固然你无憾了,而朕的一方厚望该当寄予何人?
“王相?”内侍见王安石迟迟不收诏书,不禁催促。
“烦劳中贵人回禀陛下,此诏,恕安石难以从命。”王安石纹丝不动。
“这”内侍犹豫,诏书里的话言得难听,他也觉出来了,对方又是个受不了辱的性子,会产生此等反应并不奇怪。
内侍还欲再劝:“王相公,陛下对您的重视咱们这些内臣看在眼里”
“陛下如何重视安石,俱已在诏书里写得清楚,”王安石道,“不劳中贵人费心解释。”
无必要再劝了。
内侍收了诏书,叹了口气,欲离去,忽被叫住。
“等等。”处在一旁听罢全程的欧阳芾道。
“夫人何事指教?”内侍颇恭敬地作礼。
“这封诏书,中贵人可知是哪位翰林学士执笔?”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