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闻言,一时迟疑。
欧阳芾便明白他知情,道:“臣妇冒昧,陛下平日待我家官人如何,中贵人是心知肚明的,这封诏书不似陛下往日口吻,若不弄清楚原因,恐官人与臣妇误解陛下之意,君臣离隙,中贵人想也是不愿见到的。”
内侍稍作犹豫,目光移至王安石身上,低首作揖:“臣仅仅耳闻,据说陛下是命司马学士执笔。”
司马光。
王安石蹙眉。“多谢中贵人。”欧阳芾拜礼,继而做主替王安石将诏书接下。
内侍走后,她又将诏书展开,观了观上面内容。
“还看。”王安石甩袖步回内间。
欧阳芾一笑,忙跟过去,嘴里道着:“介卿莫心寒,我猜这定是君实先生在夹带私货,陛下必不会如此对待介卿。”
“也许他所言正为陛下授意。”王安石道。
“那介卿便问问陛下,是不是陛下授意的,”欧阳芾道,“顺带将介卿的怨念一并倾吐与陛下听。”
“”
不知为何,本无异样之感,被她一形容却显得他犹如怨妇。“在你眼中我的脾性如何?”王安石忽地问道。
欧阳芾眨眨眸子:“介卿的脾性,是我喜欢的模样。”
王安石抿成一线的唇蓦地弯起,再也板不住面:“花言巧语。”
欧阳芾跟着乐呵,忆起欧阳修从前那句“你若为官,保不准是个佞臣”,深觉叔父识人之明。
奉命于京郊暗中探察青苗法实施情况的内臣回了宫,将打探来的消息呈报皇帝。
“你之意,法令执行中并无差池?”赵顼道。
“回陛下,应言相当良好,百姓需则贷,不需则不贷,询问过两县农户,官员未有强行摊派之举,大部分人对新法呼声很高。”入内副都知蓝元震道。
“嗯。”赵顼对内侍传回的消息十分满意,又在心中长舒了口气。
甫停青苗法时,吕惠卿便来找过他,对他道那些反对派只是片面之词,绝无他们所言那么夸张,纵有执行不当,亦功大于过,此刻停止则国朝困境将永不得解决。
赵顼原便对是否该停青苗法犹豫不决,且被吕惠卿说动,派人暗访周遭县乡的结果更证实了吕惠卿的说辞。
他过于患得患失了。赵顼开始自悔,认识到自己性格上的弱点。
他不够坚定,所以他伤害了王卿,也伤害了自己。
手边摆着一份由王安石递呈的劄子,今晨方送来,内里言辞激烈地对他日前诏书做出回应,大半篇幅在自辩,最后落脚点是请辞。
彼时他惊讶不解,一问方知,原是司马光于诏书中擅做文章,暗责王安石将水搅混却不收拾残局,触恼了王安石。
赵顼懊悔不已,于殿内深坐良久,唤道:“来人。”
内侍轻步入殿,赵顼道:“备纸,朕要亲写一道诏书。”
这封诏书尚未递至王安石眼前时,另两人的回京打破安宁。
一位是此前任西京国子监教授的王安国,一位是王安石过去的学生,李定。
李定回京已有段时日,先去拜谒了台谏官李常,李常问及南方青苗法情形,李定答:“百姓皆以为便,并无不喜。”
李常闻言担忧道:“目今举朝上下俱在争辩青苗法,你最好勿在人前说这种话。”
然李定是个直肠子,心里无弯绕,待拜见王安石,复将此事道来,还言:“学生据实所言,如何在京师便说不得实话了。”
“因他们不喜有人夸赞新法。”王安石淡道。
“为何不喜,老师所行新法,学生以为均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李定道。
王安石未接话,转而问道:“你此番回京,有何打算?”
“学生已向流内铨递交文书,等候差遣。”李定为选人,经磨勘改官方能升为京朝官。
王安石颔首:“你可愿面见圣上?”
“见圣上?”
“陛下欲了解新法实效,你若愿意,可将你于南方见闻向陛下亲述。”
李定立身:“学生愿意。”
耳畔倏地传来嗤笑,李定转首不满道:“平甫兄对定有何意见,不妨直言。”
王安国坐旁闻二人对话,许久未发一声,此刻道:“兄长想让人为新法说好话,陛下又愿意听新法的好话,恭喜李兄,仕途可期了。”
李定面色憋红:“我非为了仕途,平甫兄切莫将人俱当成小人。”
“既为实话,为何不允人言,”王安石反而平静,“莫不是你以为,惟独攻击新法的才是实话。”
“既然实话便可言,那愚弟去向陛下言青苗法之害,也是亲见亲闻,兄愿意否?”
王安石骤然沉面,王安国便又嗤笑。
“我不允,你便不言了么。”到底不愿认输,王安石道。
“兄长为何一意孤行,非得施行这青苗法?”王安国作怒道,“为了兄长的新法,多少忠臣良材遭贬黜外放,多少人的反对兄长视而不见,难道兄长真如他人所言,欲作我朝的商鞅吗?”
他不明白,仅仅一年光景,何以朝堂翻天覆地全变了样。
“忠臣,”王安石咬住这个词,“你之意,我为奸臣?”
王安国失语,他攥紧拳吸了口气,踏出门去。欧阳芾与他于门口擦肩而过,关怀问:“平甫去何处?”
“子瞻约了喝酒,今夜不归了,让门房不必为我留门。”不知何时同苏轼有了交集,王安国刻意叫得亲密,仿佛说给王安石听。
欧阳芾闭嘴了,瞄了眼王安石脸色,对方却已转面向李定:“你继续言,自南方一路行来,还见了甚么。”
另一侧,王安国消失于庭院尽头。
欧阳芾默立片刻,终归步进了屋内。
赵顼亲笔写了封几称得上道歉的诏书,劝王安石回朝视事。
“上次诏中二语,乃廷臣所拟,朕未能详察,伤卿之心,念阅之,甚愧。”
又言,“青苗之法,朕诚为众论所惑,中夜静思,此事并无大害,卿之言甚确。”
这封诏书意味着人主向臣子低头示弱,意味着宰执凌驾于皇帝之上的威严,王安石专权擅政的帽子彻底盖了下来,反对派尚未欢庆数日,伴随着青苗法的恢复施行、王安石的回朝,再无人看不清皇帝的偏向。
“朕见过李定了,”垂拱殿内,赵顼对王安石道,“他言及青苗法在南方实行情状,朕深有所感,考察此人世务亦对答如流,可见是位人才。”
“臣正欲向陛下举荐此人,”王安石道,“其人旧时从学于臣,秉性敦良,才业优异,臣以为可助陛下推行新法。”
“好,”赵顼颔首,“那便命其知谏院,朕不日下道诏书,令他即刻赴任。”
“还有一事,陛下,”王安石道,“关于青苗法。”
赵顼面露歉色:“青苗法一事,是朕伤卿的心了,朕向卿保证,从今往后,定不再轻言罢免新法。”
“陛下误会了,”王安石道,“臣非此意,臣观过各地呈递的奏报,青苗法实行中确存疏漏,从前臣向陛下言,疏漏在所难免。”
“卿的看法变了?”
“臣的看法未曾改变,只是既有疏漏,不应听任之,而应设法完善法令,臣这两日些许思考,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当然。”赵顼愉悦道。
虽不知这种变化由何而来,但他忽而觉得,王卿此番回朝后宽容开明了不少。
不存在的。
隔日,有宰执言此前无选人除谏官之例,不同意李定的任命,赵顼遂与王安石商量,改命李定为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
制书需得知制诰来写,然一连换了三名知制诰皆拒写制书,三人遂皆罢黜,终究换了肯写的人。
“见到了么,目今朝臣任免升降,俱决于你兄长一人。”听闻三名官员黜落的消息,苏轼于酒楼合子内轻晃酒樽,借着醉意笑道。
王安国抿酒不言。
“你兄长知你与我走得近,不责你么?”苏轼问。
“章子厚与你也走得近,王相责过他么?”王安国道。
“子厚又非你兄长的弟弟。”
“你可否——”王安国吸了口气,忍不住道,“莫一句‘你兄长’长,一句‘你兄长’短,”将酒樽叩在桌案,“他是他,我是我,又非三岁稚童,兄弟便须政见一致么。”
闻他动了真怒,苏轼静默须臾:“抱歉。”
“是我失态。”王安国闭目,极力舒缓心绪。
“莫再喝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你不也是么。”
“我,”苏轼打哈哈道,“我无可醉之事。”
王安国深深盯着他:“你同我言过的话,我从未告诉兄长半句。”故而你不必防我。
苏轼凝滞,顷刻叹息道:“何必如此,你与王相到底为手足。”
“是啊,手足至亲,”王安国也借着酒意道,“子由外放时,子瞻兄的心情该是如何?”
苏轼笑着垂首,俄而又扯了扯嘴角,偏过头。“我真不能再留你了,你快些归家罢。”他开始赶客。
合子里几个歌妓在唱曲,苏轼干脆掏银子雇了其中两个,让拥着王安国离去。
两位浓妆艳抹的年轻歌妓簇着摇摇晃晃的王安国步出合子,身后,苏轼倚栏对空,一波清浅银月落入酒樽,苏轼看了看杯中月光,仰首饮尽。
回了家,欧阳芾前来迎王安国,见他身侧两个艳丽粲然的女子,默了稍许,也不说甚么,只唤仆役将人携去卧房。
“兄长在何处?”王安国问。
“他在同吉甫谈事。”欧阳芾好语回道。
“吕吉甫,”王安国哼了声,显是对这个名字不以为然,“兄长便是整日被这些人围着,才会误信谗言佞语,心智渐失。”
欧阳芾不知怎么答这句话,便不发言了,掏了些碎银予两名陌生女子:“你们也早些归去罢。”
“多谢夫人。”两名女子道。
“谢甚么,”王安国道,“夫人给的银子,是让你们继续在家里唱曲。”
“平甫。”
“只是听曲,嫂嫂担心甚么,”王安国道,“况我也非兄长,不是么,嫂嫂莫非连我也要管。”
欧阳芾沉默,不欲同醉鬼争执,允了两名女子进屋,自己转首去了正厅。
王安石正与吕惠卿交谈朝中事。
吕惠卿向王安石建议罢黜反对变法之人:“王公便是此前对他们过于心慈手软,任谁都敢站出来言几句新法不是,陛下年纪尚轻,极易受蛊惑,若不以雷霆手段压制异论,陛下定会再次轻信谗言。”
谗言。欧阳芾忆起方才王安国对吕惠卿的形容,许于二人眼中,对方吐出的话均为谗言。
王安石道:“何种雷霆手段?”
吕惠卿道:“王相想想,台谏官是养着做甚么的,只需有一目标,他们自会望风而动,群起攻之,过往我们受制于台谏,新法甫一颁布,必遭弹劾,王公仅罢黜反对者远远不够,须得让支持新法之人担任监察要职,如此但凡出现反对声,毋须我们出面,台谏自会替我们去寻其短错,为官十载以上的朝官,又有几个能如王公一般清白。”
他这话既奉承了王安石,又提出了建议。
王安石不言。
欧阳芾瞧出他在犹豫,固然须除台谏官的掣肘,然为达目的刻意寻人把柄,尚在王安石品性操守尺度以外。
糅杂着脂粉风尘味的弹唱声飘来,吕惠卿装作未闻,继续向王安石讲述。
歌声愈显,在静夜里扯断人的思绪,聒噪得人心思烦乱。王安石陡然起身,朝门外走去,吕惠卿与欧阳芾见状慌忙跟上。
“能否停此靡音?”立在屋门口,王安石斥道。
女子止住歌喉,胆怯地欲伏身拜礼。
王安国同样立身而起,毫不示弱指向随后跟来的吕惠卿:“兄长能否远此佞人?”
吕惠卿脸色剧变,一阵青白交加,欧阳芾上前半步隔开两人视线:“平甫!”
“不干你的事,你闭嘴。”王安国混沌道。
“王平甫!”王安石面容犹若寒冬腊月的冰霜,“向你嫂嫂道歉。”
“不要紧,”欧阳芾抓住王安石袖子,“他喝醉了,不清楚自己在讲甚么。”
“道歉。”
“兄长远离这等小人,我便向嫂嫂道歉。”王安国身子摇摆,嘴角拉扯起虚浮弧度。
“不道歉,便滚出去。”
“介卿!”
“好,我滚。”王安国二话不说大步朝门外迈去,欧阳芾拦他不及,被王安石攥住手臂箍在原地。
“你做甚么,他是你弟弟,”使劲甩也挣不开牵制,反而两只手腕皆被攥紧,欧阳芾焦急道,“他醉了,你待让他去哪。”言毕立即唤下人拦住王安国的身影。
“谁敢拦。”王安国冲一众蠢蠢欲动的仆役吼道。
“拦不住你们也别留下了。”欧阳芾道,仆役这方动真格地上去将人制伏。
混乱不堪的场面持续了一炷香之久,宅院才又逐渐重归平静。
王安石被欧阳芾劝推着去安顿弟弟,房内间或交杂几句争执,清幽虚暗的冷光投射于地,寒夜阑珊,欧阳芾于宅院前送吕惠卿先行离去。
“适才平甫无心之言,还望你莫放心上。”欧阳芾安慰道。
吕惠卿哂笑一声,笼袖低首,却不答话。
“他喝醉了,他心底不赞同新法,又无法指责自己兄长,只能迁怒于你。”
“夫人毋须向惠卿解释,惠卿自跟随王公变法以来,闻见的斥骂何止一二句,早已习惯了,不会往心里去。”吕惠卿多少言不由衷道。
“谢谢你,吉甫。”这是欧阳芾第二次对他言谢。
“夫人客气了,为王公分忧解难,原为惠卿分内之责。”他的心终归舒坦了些。
屋内仍旧传来争执声,欧阳芾道:“今日之事是平甫的错,我代他向你道歉,你莫记恨他好么?”
吕惠卿一愣,欧阳芾小心翼翼的语气倏而刺耳起来,何至于此,倒显得他像个外人。
他本也就是外人。
“夫人严重了,平甫兄乃王公手足,我自不会记恨他。”
欧阳芾望着他,似将他心底深处藤蔓般滋生暗长的不甘心看透,这股错觉消失于欧阳芾的话里:“你不怨他便好。”
夫人归夫人,王平甫归王平甫,他吕惠卿还是分得清的。
“夜深了,夫人与王公也请尽早歇息。”欧阳芾答了声好,吕惠卿遂拱手告辞。
步出去未几步,倏地忆起一事,吕惠卿转身道:“夫人。”
身后,银辉铺满的方寸之地上倒着一道人影。
“夫人!”吕惠卿慌忙撩袍奔回,将人自地上扶起,连唤数声皆无回应,“来人——夫人昏倒了!来人!”
卧房之内,隔着长长庭院闻见喊声,王安石猝然心脏收紧,疾步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