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去岁各州府所收青苗钱共计三百万贯,免役钱一千八百七十二万贯,去除差役费用,所余免役钱约计一千二百四十八万贯”
垂拱殿内,三司正为皇帝及两府宰执汇报财政收入情况,除王安石神色平静,略无波澜外,其余大臣或多或少面露惊诧之色。
赵顼听罢,微微满意颔首,又细问其中几则,三司皆一一详禀。
出了殿,两府各自回归办事堂,参知政事冯京落在后面,闻见前方两人交头接耳,一边步着一边低道:
“这新法积蓄之财竟如此丰厚,诸路州县收上来的钱怕是三五年也花不完了。”
“再怎么说,他王介甫在‘富国有方’上还是不负虚名的,无怪陛下对他言听计从,宠遇有加。”
“你小声些。”
“怕甚么,他不是又被陛下留着单独奏对了么,你还担心他听见。”
“我在想,如此再推行数年,莫说稍富盈余,便是恢复太.祖时期的鼎盛景象,亦未尝不可期待”
冯京停了步子,远远望向雕甍画栋后的一线天际,一月之前,颍州传来欧阳修逝世消息,皇帝追赠太子太师之衔,又赠金银布帛告慰其家人。
远近亲眷皆赴颍州吊唁,欧阳修之子亦已向朝廷递了辞官守丧的劄子,王安石作为欧阳修侄婿,至今未去奔丧。
冯京自然知晓他为何不去,朝中之事繁忙,王安石根本不可能走开,他不去,亦可派人前去代为吊唁。
犹记得上回过府叙话,他还因王安石家中空落落一片而感惋惜,偌大的屋宅竟不闻欢声笑语,他一时顺口,问了句“怎未见得亲眷在旁”。
便见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道:“她在颍州。”
冯京语塞。自己确有几分想问欧阳芾之意,却也不尽如此,对方一下看破他的心思,倒非全然出于对他的了解,更像是心里只装着那人,故而旁人一问便联系至那人身上。
已是季春了,再奢望王安石离京已不现实,冯京收回目光,迈着些略沉缓的步伐往枢密院走去。
颍州。
欧阳修的丧事由薛氏与欧阳芾一同操持,欧阳棐年纪尚轻,只从旁协助,至长子欧阳发赶至颍州时,吊唁之人已陆续来过一些。
见欧阳芾面色泛着病态的苍白,欧阳发心疼不已,催她去休息,她摇摇头,说自己无事。
“爹方走时,二娘哭得眼圈都肿了,后操办丧事,因怕娘睹物伤情,又全自己揽了下来,这才身子虚损劳疾,形容憔悴。”欧阳棐私下里告诉兄长。
“你怎不帮着她点?”欧阳发不悦。
“能帮的我俱帮了,二娘偏要事事自己过目,旁人劝也不听,我有何法。”欧阳棐无奈道。
好在如今兄长回来,二娘身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
夜里,欧阳芾照顾着薛氏歇下,临走时被薛氏留住谈心。
拉她坐于榻边,薛氏握着她的手柔道:“目今伯和也已归来,你叔父身后事有他跟叔弼妥善处理,毋须你再劳神,二娘可也该考虑回京之事了?”虽哀恸于丈夫的离世,薛氏仍未忽略晚辈们的处境与感受。
欧阳芾瞳眸颤动:“婶婶要赶我走么?”
“自然不是,”见她如此模样,薛氏心内不忍,“二娘愿意待在这里,婶婶当然开心,但二娘亦是有家室之人,婶婶不能凭一己私心把二娘强留在此,你已半年未归了,介甫难道不想你么。”
“他不想我,”欧阳芾道,“他只问我身体好不好,也不写信叫我回去,我不回去。”
欧阳修逝世后,王安石予她书信,除安慰她万勿过分伤心外,便是言自己公务繁重,恐无暇抽身前往悼唁。
“他是怕你拒绝他。自你叔父外放以来,他便觉对不起你,你叔父离世他亦无法前来祭奠,更觉无资格让你回去,”薛氏抚着她白瓷般的清容,“二娘若有半分不愿,介甫便是再舍不得也定会放你走,二娘应当了解他才是。”
欧阳芾垂首,忆起那些信件内容。
他说梦见她,说汴京的杏花开了,说雱儿最近新学了甚么知识,说他在看她过去写的文章。
字字不提想她,却又字字在言想她。
“我不需为叔父守孝吗?”欧阳芾略带了鼻音。
薛氏温婉笑了,原来这才是她在意之事:“二娘有这份孝心,你叔父在天之灵便心满意足了,定不会为此责怪二娘。”
父母离世,子女须守孝三年,欧阳芾虽始终为欧阳修和薛氏视若己出,到底不是亲生女儿。
“婶婶也不怨我吗?”
“傻孩子,婶婶岂会怨你,”薛氏笑道,“去罢,介甫比我们更需要你。”
欧阳芾四月启程,回汴京前,先顺道前往唐州探望了住在该处的吴氏。
吴氏为王令之妻,亦为王安石的表妹,嘉佑年间,王安石曾带欧阳芾看望过夫妇二人,亦为王令于武进县谋了学官一职,可惜王令不久病逝,吴氏不肯再嫁,便回了其兄所在的唐州居住。
吴氏的兄长吴伟仕于唐州,一家算得名门望族,欧阳芾到了唐州方知,吴氏非但未凭恃娘家之势安享富贵,更在数年间不辞辛劳,每岁亲自率领农夫开荒拓土,灌溉农田,又规划修筑堤堰,壤化膏腴。
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不能行之事,此为吴氏于当地德声日隆的原因,欧阳芾甫至唐州地界,便闻其美名。
下了马车,仆役前去宅中传话,未几,正门后遥遥步来一道倩丽身影,欧阳芾向她笑道:“涵枝。”
“此堤堰前岁建成,一开始州府惮其役大,不敢妄举工程,两岸农户亦不愿出工,我与兄长亲率家奴,挨家挨户动员,将好处陈说与他们听,方才催动了些人,至堤堰修成,利及一州百姓,汲水灌溉再无阻碍,大家这方懂得堤堰作用。”
吴氏领欧阳芾走在河堤上,指与她看贯穿两岸农田的宽广河道,碧水东流,绵延不尽,清风拂过岸沿,吹得心也微微摇曳。
“表兄曾于常州修筑运河,可惜阴雨连绵,终未实现,我自己领着乡民修过堤堰,方知此事千难万难,非毅力与恒心不可做到,心中对表兄的敬佩不由愈上了一层。”吴氏捋了捋吹乱的发梢,向她微略笑道。
容止清举而干练,如一方洗净铅尘的玉璧。
“吴娘子来了。”
“吴娘子。”
路过乡户扛着锄头同吴氏寒暄,吴氏一一与他们问候。
不仅长于经世,吴氏更以其贤德着称地方,欧阳芾听乡里人说,吴氏自己不置分毫家产,反用多的钱周济乡里,有借贷而穷困无力偿还者,她当面焚掉借据,不复追讨,高尚德行深为百姓称颂。
“涵枝真了不起。”欧阳芾诚挚道。
“哪里,夫人谬赞我了,”吴氏谦道,“我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
欧阳芾摇首:“朝中百官,论福泽黎庶,鲜有能及涵枝者。”
吴氏抿唇轻笑:“夫人这话,朝中百官要不爱听了。”
“是呀,还好未教他们听见。”欧阳芾作侥幸脸。
吴氏又同她道:“近岁表兄实施新法,百姓只需交些募役钱便可免劳役之苦,大家莫不欢欣鼓舞,兼着均输、农田水利诸法的实施,官府亦派人兴建水利,这里的乡民大多世代居住于此,开河垦荒,对百姓繁衍生息大有裨益,我也是近岁方知这点。夫人夸我了不起,实则于涵枝眼中,表兄才是真正了不起之人。”
牧童于牛背上吹奏长笛,曲调悠悠荡荡,飘散天际,田间若隐若现起伏耕作的背影,欧阳芾望着,半晌朝她道:“谢谢你,涵枝。”
“夫人何以言谢。”吴氏笑问。
欧阳芾不答,却道:“涵枝莫叫我夫人了,听上去好生疏,唤我二娘即可。”
吴氏正待说甚么,又听她补充:“我不想往后唤我二娘的人越来越少。”
“”双唇便阖上了,吴氏轻道,“二娘。”
“哎。”欧阳芾故意拖重音,吴氏笑了。
“二娘身居尊位,仍有如此谦逊之心,涵枝敬佩。”
欧阳芾眼珠转转:“也不一定,许是我骨子里便无富贵命呢——哎呦。”说着便被吴氏打了下手。
“莫胡说。”
于唐州歇了三五日,吴家再行挽留,欧阳芾终是谢拒了。一路舟车劳顿,至汴京已是五月上旬。
连仆人递的凳子也未踩,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却不见出门相迎之人。
管事的家仆道:“今日轮着老爷于禁中值夜,晚上应是不回来了。”
欧阳芾哦了声,略微遗憾。
“若知娘子今日回来,老爷纵是换了班值也定会留在家中等候娘子。”家仆安慰道。
“不打紧,”欧阳芾笑笑,“反正明日也能见到,不差这一日。”
将行装收整完毕,王雱亦下了学堂,扑进娘亲怀里兴奋叫嚷,欧阳芾抱他不动,道:“你是不是长胖了?”
王雱道:“我长高了,才没长胖。”
欧阳芾笑嘻嘻道:“在家惹爹爹生气没有?”
“他惹我生气还差不多。”王雱嘟哝道。
“甚么?”欧阳芾未听清。
“没甚么。”王雱岔开话题,拉着她予她看自己日前新作的诗。
王雱已学会作诗了,押的韵有模有样,学堂先生不会这么早教这些,料来应为王安石的熏陶。
“给爹爹看过么,”欧阳芾自是大加夸赞一番,继而问,“爹爹如何评价?”
“爹说,‘韵压得不错,情致虽简单了些,倒也符合你的年纪’。”王雱将自个儿爹的口吻学得惟妙惟肖,欧阳芾笑倒。
“爹把我的诗拿给子宣叔父他们看,几位叔父俱夸我写得好。”
想必王安石听了亦十分愉悦,欧阳芾抿笑,心中愈发思念起对方。
这一夜欧阳芾睡得并不沉稳,天未亮便清醒起身,至辰时,宫中来了人,言官家请欧阳夫人入宫叙话。
微微诧异于宫中消息之快,欧阳芾未多问甚么,梳理一番便随之赶赴。
“官家,欧阳夫人已在苑外。”
后苑,内侍步至塘边,向面前人恭敬道。
赵顼放了手中钓竿:“好,让她进来罢。”内侍弯身称是,转首离去,赵顼忽又将人唤住,笑了笑道:“去政事堂将王相请来。”
内侍心领神会,含了笑意道:“是。”
时维春夏之交,苑中花木繁茂,翠竹亭亭,转过几许阁楼池榭,欧阳芾便眺见那袭秀颀俊拔的赭黄身影。
人说龙章凤姿,至少年方二十出头的赵顼当是担得起这四字。
“官家好雅兴。”欧阳芾拜首,弯唇道。
“夫人风采还同去岁一样明艳。”
赵顼带了恭维,欧阳芾一瞬惊讶,旋即笑道:“官家倒是比去岁更加俊俏了。”
赵顼大笑,命人赐座池畔。
先慰问了番欧阳修之事,欧阳芾感谢了赵顼此前追赠叔父、照拂家眷的好意,又谈及叔父临终前对儿孙的嘱托教诲,令赵顼一时沉吟,颔首称扬。
“夫人的画朕看到了,”赵顼转而道,“若非官府奏报,朕还不知地方上竟有如此卓然超群的女子。”
“妾身仅画了目中所见之景,真正颂扬这位娘子的乃当地乡民。”欧阳芾道。
吴氏于唐州的高尚德行由民众自发向州官举荐,官府又欲上报朝廷,欧阳芾得知此事,便将自己作的堤堰与农耕图一并交予官府。
赵顼喜观百姓安居乐业景象,她这几幅图景正巧投其所好。
“如此奇女子,当为民之表率,朕已命中书拟诏,颁赐匾额表彰其德行功绩,望天下士庶皆向她看齐。”
“多谢官家。”欧阳芾起身作礼。
“夫人这趟江南之行,还见了何种景象,皆可与朕道来。”赵顼从未踏出过京城,对外界了解仅通过他人之口得来,故他常愿倾听四海之人陈述他乡之事。
“妾身仅于颍州和唐州暂居过,他地不敢妄言,但此二州百姓大多以募役法为喜”
知晓赵顼想听关于新法之事,欧阳芾将吴氏所言加之自己见闻一并告诉赵顼,意料之中的,赵顼闻后欣喜异常。
“还有一事,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欧阳芾却停下来,犹豫道。
“夫人但言无妨。”
“颍州辖境内数县的县令仍存在强征青苗贷情形,不知此事陛下知否。”
“有此事?”
“是。”
“朕竟未闻,”赵顼登时知道自己遭地方官府蒙蔽了,颜面不觉冷厉,“是哪几个县,夫人毋须讳言,直向朕道来。”
欧阳芾如实述罢,思虑再三,搁在膝上的双手不禁攥紧:“陛下,妾身以为,既已有数县之例,可知此非一州一地情状,各路州县皆不免于此,妾身身为女子,本不该妄议朝政,但陛下问妾身看到什么,妾身答应过陛下,永不对陛下撒谎”
她将心一横,自座中立起,伏拜于赵顼眼前:
“妾身看见,官府权力甚巨,百姓莫敢违抗,以官府推行青苗法,对百姓确有伤害,愿陛下慎重考虑,至少——”
她堪堪擡首,却见赵顼目光略微愣怔,越过她头顶落至后方。
“王卿”
欧阳芾猝然回首,数尺之遥外,紫袍玉带,长身漠立而视者,不是王安石还是谁。
欧阳芾惊诧难掩。
王安石却像根本未曾视她一般,目光只在赵顼身上。
“未知陛下尚有客人,臣稍后再来。臣告退。”王安石略作一揖,袍袖甩动,转身便走。
赵顼忙欲追唤,却有人先他一步,欧阳芾迅速起身:“夫君!”
她连皇帝也顾不及,扭头便去追赶那人,却因起身太急眼前一阵浑噩。
大步离去的背影未作丝毫停顿,她心急如焚:“介——”
声音断在喉间,目里骤然一黑,欧阳芾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鼻中浓香缭绕,视线由朦胧渐至清晰,望着榻顶宽厚横梁,欧阳芾愣了良久,移目,珠纱帐帘外室之四隅皆设炉焚香,烟气氤氲,清幽扑鼻。
宫人见欧阳芾醒来,忙询问她身子如何。
“这是何处?”
“此处为宝安公主旧时宫殿,夫人突然昏倒,陛下命奴婢等将夫人扶至殿中休息。”
宫人出去向在外候着的人通禀,欧阳芾扶额下榻,四肢依旧绵软,勉强走了半步,扶住床柱。
王安石刚踏进内殿,便见欧阳芾摇摇欲坠的模样,疾步上前将她搀住,冷道:“回榻里躺着。”
“不要。”欧阳芾几乎倚在他身上,却撑着不肯退步。
王安石咬牙:“欧阳芾。”
“介卿,我很想你。”欧阳芾抱住他腰身,低语呢喃。
他何尝不想,想着她答应一定回来,又恐她食言不回,结果甫一归来便闻她于皇帝面前反对自己。
官员反对,他可以外放,她反对,他该奈她何。
王安石深吸口气:“先上榻。”
欧阳芾乖乖回榻,手却攥着王安石袍袖不放。
“你要说甚么,我听着。”王安石敛了怒意,尽量平和道。
“甚么?”
“适才你在官家面前话语未竟,你要说甚么。”
“哦,”欧阳芾垂首,低道,“我未想反对介卿,介卿莫怨恼我,好不好。”
“”
“我在颍州看见衙役催逼百姓借青苗贷。”欧阳芾向他诉说自己去岁见闻,由个例而至青苗法自上而下的走样,官员强行征讨,或擅自提高利息等。
“官府权力过大,百姓很难全然出于情愿,我想,至少令放贷与民者为官府之外的人,再由这些人与官府协定交易,如此放贷者既有官府为信誉,又不至弄权害民,人人皆可按需借取。我的想法不够成熟,介卿听了也许会笑,但我希望介卿成功,不希望介卿失败,”欧阳芾注视着他,“介卿,我们慢慢来好不好,勿为了一时财政之需,忽略百姓生死,那是介卿渴望兼济的天下万民啊,介卿定不舍得他们受苦,对不对?”
“官家近年欲对西夏用兵,目下亟需军费,”王安石吐息几许,语调已缓下来,他肯如此对她说,便代表不再恼怒,“你的意见并不可笑,我记住了,然此刻更张法令为时晚矣,待与西夏之战结束,我会向官家上书建议暂停青苗法。”
欧阳芾刹那惊愕。
暂停青苗法,相当于承认新法有失,承认自己错了,王安石是何等骄傲之人,竟情愿如此。
“我不是此意”欧阳芾张口欲辩。
“我是此意。”王安石道,松去她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握进掌中,“你安心调养身子,勿再思虑这些。”
欧阳芾抿唇:“你都不说想我,只有我在说,你也不说让我回来,我以为你根本不想我回来。”
心头微微发烫,王安石揽她入怀,将她面颊贴在胸口:“我想你你回来后,便莫再走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