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
七夕夜,天上牛郎织女相会,地下檀郎谢女多情。
朱门贵家原在这日多搭彩楼于庭,童子裁诗,女郎乞巧,欧阳芾以“年年如此,不觉乏味”为由,弃了搭乞巧楼的念头,拉着王安石出门观游去了。
其实是贪玩惫懒居多,然王安石对此类事不甚在意,一贯由欧阳芾做主,便也将筵席作罢。
宫城东角楼往南去,至潘楼一带最为繁华喧闹,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处处吆卖七夕特供的磨喝乐。
这磨喝乐原为个头不大的木雕佛像,加以彩绘装饰,后禁中及权贵之家亦将此作为节日礼品,磨喝乐的花样便日益繁多起来,又以金银珍珠、象牙翠玉雕饰,售价或涨至数千钱。
欧阳芾买了一对手执荷叶的金童玉女雕偶,又买了几只嗔眉笑眼的小人儿,教随从拿回家去,予王雱玩。
“你遣了他们,之后再欲购物,便须自己拿了。”瞧出她支走仆役的举动,王安石未加阻止,单提醒道。
“我不买了,”欧阳芾挽了他手臂道,“介卿,这么难得的节日,我们去瓦子看戏罢?”
他就知道。“你邀我出门,是否早便作此打算?”
“介卿真了解我,”欧阳芾笑颜道,“好不好?”
王安石看了眼拥挤的人潮:“走罢,再晚些便无座位了。”
离潘楼最近的桑家瓦子早已人山人海,据闻今日莲花棚里有名伶丁仙现登台表演杂剧,二人于戏台下买了视野极佳的位置,满怀期待等着戏目开场。
先是一番舞掉刀、耍蛮牌的杂技,热了场子后,台上艺人徐徐退去,出来个白.粉敷面、身段修长的年轻男子,柳眉朱唇,墨眸璨璨,纵搽了厚重脂粉亦看得出形容姣好。
这便是丁仙现了。
只见他装模作样骑了头毛驴,嘴里唱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似欲款款登上台阶,面前两个作卫士打扮的伶人拦住他道:“大胆刁民,巍巍朝堂岂容你等小儿妄肆登入。”
丁仙现讶道:“哎呀,小民不知,目今不是凡有脚的都能登上朝堂吗?”
台下哄然大笑。
欧阳芾面色微变,这则滑稽戏明显在讥时政,朝廷为推行新法多用新进士子,部分官员不经细察即受任用,此事一直遭保守派弹劾。
她不由轻望了眼坐于身侧的王安石,见他无甚表情,稍放下心。
民间优人素来敢于刺上,有时连皇帝、大臣亦遭开涮嘲笑,未料今夜这位也是此中名角。
丁仙现又假为一道士,言自己擅长元神出窍,旁人问:“你元神出窍,都看了些甚么?”
道士言:“近日出神至大罗,见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乃本朝韩侍郎也,手捧一物,乃献国家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
又扮作一僧人,自称擅长入定,问他看到甚么,答:“近日入定到地狱,见阎罗殿侧,有一人衣绯垂鱼,细视之,乃判都水监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窃问左右,云:‘奈何桥下河水太浅,欲献水利图,再开河道。’”
台下士庶笑得前俯后仰,拊掌连连,间或有人叫好。
这又是则讽政笑话,讥讽农田水利法下,如“侯工部”这般官员不顾百姓死活,大兴水利、以图恩赏之举,又暗示恶有恶报,死后当下地狱。
欧阳芾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朝王安石低道:“介卿,我们走罢。”
“为何。”王安石冷淡道,直着脊梁注视台上戏谑的伶人。
欧阳芾刚欲开口,忽地又见步出数人,各作儒士打扮,却是在扮演孔子及其学生。
此外还有两人,一为孟子,一为丁仙现扮演的高官。
高官给孟子作揖,请孟子上座,孟子推辞:“论照官爵地位,我不如你,还得你上座。”
高官又请颜回坐上位,颜回推辞道:“在下仅一陋巷匹夫,全无政绩,你是大儒,应你上座。”
说着便把高官送至上位坐了,这时孔子也起身道:“我无官爵,也无政绩,要不阁下坐我这位置罢。”
高官惶恐拱手,连道不敢,俩人谦来谦去。
欧阳芾脸色泛白。时王安石受皇帝重用,权倾朝野,被赵顼称赞为今之古人,士人间更流传王安石为当世“孔子”,其学生吕惠卿为当世“颜渊”的说法。
这高官系谁,不言自明。
耳畔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哄笑,却不知滑稽戏所讽之主此刻正坐台下,面无表情将着戏目观完。
王安石是要脸面的人,然却更为要强,愈是羞辱难堪场面,愈不允自己畏逃,欧阳芾了解他,硬着头皮陪他看完,待戏目终了,宾客接续离场,王安石动了动僵如朽木的身子,道了句:“走罢。”
勾栏外,人头如蚁,喧声如蜂。
王安石漠着张脸走在前面,欧阳芾趋步紧随在后。
“介卿。”欧阳芾唤道,伸手去牵他垂于袖底的手,王安石宛若触电般避开,身子一缩,刺猬似的退了两步。
欧阳芾怔了下,不继续牵,笑道:“适才听路人言,那位丁仙现是近年教坊里最着名的伶人之一,素以敢于诮谑闻名,上至官家宰执,下至大夫官吏,无不被他议论嘲讽。”
“不必安慰我。”王安石口吻疏离生硬。
“未在安慰介卿,只告诉介卿一些事,”欧阳芾道,“庆历年间王拱辰先生与叔父为连襟,同娶薛相公之女,可惜薛家三娘子早亡,王拱辰便又娶了薛相公第五女,叔父当时戏言的一句‘旧女婿作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大街小巷莫不流传取乐。”
“那又如何?”王安石道,他并不认为这与今日等同。
“后来新政失败,叔父遭人诋毁,伶人又编排叔父与外甥女的段子,这些我也是听过的。”
“”
王安石凝视着她柔软笑眸,她继续道:“我最初于街头贩画时,听见最多的便是我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家中定很贫苦,否则万不会教我出来卖画,或言我的画难与男子相比,纵画得好也卖不出去。”
王安石蹙眉,但未言,依旧沉默听着。
“后来我逐渐不再难过,因我明白,外人的话有些可听,有些听听也便罢了,路须得自己走,况我知晓,介卿不会因此而不喜欢我。”欧阳芾望他,“是不是?”
“是。”王安石肯定道。
“介卿当时笑话过王拱辰先生,或笑过叔父么?”
“不曾,”王安石回忆道,“本是秽滥无稽之言,不值一哂。”
言毕蓦地滞住,这些道理缘何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是呀,伶人编排的段子本为博人一乐,他们也仅靠这个吃饭,故而刻意迎合百姓喜好罢了,对政事了解反倒不深,若十足十认真去听,却不值当了。介卿可在朝堂与人争,却不必在朝外在意这些戏语,况我也不会因此而不喜欢介卿。”
“我明白。”王安石缓下嗓音。
他明白,只一瞬间难以接受,且恰恰发生于她面前,令他尤为难堪。
然转念细想,她能听见的又何止今夜这些。
“那介卿有好一点吗?”欧阳芾问。
“嗯,”似觉一声嗯不足以表达,王安石随即坦诚道,“幸而有你。”
欧阳芾笑了:“那介卿答应我件事好不好,往后我要牵你的手,你莫挣开我,我会伤心的。”
“好。”
再试着去牵他,果未缩回,反牢牢握紧了她的手。
“阿念,”王安石开口,“为何你如此乐观?”
欧阳芾眨眼,老实道:“因我曾犯过错。”于他不解的眼神里接着道:“介卿还记得,条例司设立之初,我轻信外人言论,向介卿建议罢了条例司之事么,当时同介卿吵了好大的架。”
“是么,我无印象了。”王安石淡道。
“怎能无印象,我可是为此悔极了,”欧阳芾晃他手臂,继而声弱道,“因我伤了你的心。”
王安石记得,只他注视着她沉下的面庞,道:“你未伤过我的心,我也不曾怨怪过你。”
“可我怪自己,”欧阳芾道,“从那之后我便下定决心,今后再不怀疑介卿,纵天下人俱言介卿不是,我也会站在介卿这边,我永远,永远信任介卿。”
胸腔内是汩汩流动的血液,身体之外是川流不息的人潮,王安石一时难以分辨,鼓鼓作响的是哪一方。
心脏熟悉而陌生地战栗,他今岁已至不惑,竟仍在为她悸动。
“阿念。”他缓声道。
“嗯?”
“纵天下人毁谤——”
“我也不会不喜欢介卿。”欧阳芾麻利接道。
王安石笑了。纵天下人毁谤,只教她在身旁,他便无畏惧。
汴河畔游人如织,士子佳人放的河灯漂流摇曳,顺波而下,星点灯火照亮河湾,水底灿若银霄。
“娘子,放只河灯罢。”兜售的小贩不去向王安石吆喝,却是极有眼色地向欧阳芾劝道。
观见几名仕女往河灯里写字许愿,欧阳芾拉着王安石道:“介卿,我们也许个愿罢。”
灵不灵另说,她却是极喜爱干这类事。
瞥了眼耍滑的小贩,王安石掏出钱来:“两只河灯。”
“好勒,二位的河灯拿好。”小贩春风满面,全不在意王安石的眼神。
许了愿,放了河灯,王安石不禁问她:“你许了何愿?”
“介卿许了何愿?”欧阳芾反问。
王安石刚欲张口,身旁小贩道:“这愿望说出来便不灵了,郎君娘子还是保密的好。”
“”
见王安石闭了口,欧阳芾噗嗤笑道:“介卿,你不是不信这些么,怎又迷信起来?”
“因我想教它实现。”王安石道。
“好罢,”欧阳芾敛了笑容,半晌道,“我的愿望里有介卿。”
“我的亦有你。”他道。
熙宁六年,王韶率部队攻下河州,后又攻下宕州,据守叠州、洮州等地的羌族首领见王韶军队所向披靡,相继举城归服。
在此之前,熙宁四年,王韶先招抚了青唐最大的吐蕃部落,进而使附近较小部落纷纷闻风归服,人数近二十万,拓土一千二百里。
熙宁五年,王韶进攻抹邦山,建立城寨,定名为熙州,升熙河路经略安抚使。
熙宁六年十月间,捷报频频传至京师,熙河之役共计收复五州,幅员二千余里,斩获不顺蕃部一万九千余人,招抚大小蕃族三十余万帐。
此为宋朝自结束十国割据以来所获最大一次军事胜利,王安石同其他宰执大臣向皇帝上表称贺,赵顼激动之下,不但陆续封王韶端明殿学士、资政殿学士、观文殿学士、礼部侍郎等职,更解下自己所佩玉带,派内侍赠予王安石。
“洮河之举,朕与大小官员皆心怀疑虑,惟卿启迪决断,方有今日成功。今解朕所御带赐卿,以旌卿之功劳。”
内侍将赵顼口谕传与王安石,王安石固辞不受:“陛下擢王韶于疏远之中,恢复一方,臣与二三执政,奉承圣旨而已,不敢独当此赐。”
非王安石不愿领受,实则皇帝将自己所佩玉带赐予臣子,此前所未有之殊荣,足可光耀门楣后代。
王安石素不爱居功自傲,比起赵顼作为青年人的兴奋,他的振奋则更收敛含蓄。
赵顼果然又令内侍传话:“熙河之役,群臣疑虑,朕亦欲中止,非卿助朕,此功不成。”
“赐卿玉带,以传遗子孙,表朕与卿君臣一时相遇之美。”
王安石这方收下。
因着熙河之捷,宫内欢庆一片,高滔滔难得于皇帝面前说了王安石几句好话,对其稍作青眼。
宫中大宴,宫外亦管弦笙歌,筵席酣畅,旧党喧嚣暂歇,新党欢欣鼓舞、容光焕发,相府一连数日推杯换盏,人影流连。
王雱又可于学堂横着走了,他发现自己爹近日心情上佳,连对他的管束也松了不少,便趁机四处溜玩。
欧阳芾也管不到王雱,因她亦在兴头,整日同各家娘子出入亭台园圃,送出去的画如流水滔滔不绝。
这日曾布之妻魏玩将欧阳芾邀至酒楼,原以为是邀她赏玩吃席,未料入了阁子,转过屏风,却见一道寥落背影。
“子宣?”欧阳芾诧异。
曾布坐于案后,似喝了不少酒,面庞泛着薄红,眼神灰寂颓败。
“此事原不该将夫人牵扯进来,然我已不知该向何人求助。”魏玩面犯难色。
“发生何事?”
“王相听不进去我的话,惟独二娘之言或可一听,”曾布嗓音浑浊,“吕惠卿那小人暗里诬陷我,恐我不久将遭贬谪。”
“吉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