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时至深夜,谢景聿一点睡意都没有。
可能是住不惯南山镇的酒店,也可能是晚上喝的那杯乌龙茶闹的,总之,他现在思绪清明,脑子里一直在反复回想今晚李爱苹说的话。
他本来以为林粟是养女,她的养父母对她可能没那么宠爱,但没想到他们还苛待她。
照李爱苹说的来看,林粟被送到现在这个家后,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他的养父母不仅使唤她干活,还对她任意打骂,甚至想要剥夺她受教育的机会。
这也难怪林粟当初会铤而走险去威胁他,她无路可走,只能孤注一掷,为自己搏一个未来。
谢景聿想到这儿,情绪莫名复杂。
一开始,他以为林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投机分子,是绝对的利己主义者,慢慢的他发现,她并非全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
他不认为自己之前对林粟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她有锋利的一面,冷酷、强大、果决,但他也得承认,他对她的认识不全面,以致于放大了她的锋利。
她不是雨林中的“绞杀榕”(注),而是高原上的“绿绒蒿”(注),自有她的隐忍和彷徨。
次日一早,谢景聿洗漱完毕后去了酒店大堂,谢成康早早起来,正坐在大堂里喝着咖啡,看着报纸。
“我还有事情要谈,先让周帅送你回市里。”谢成康折起报纸说。
“你今天要去茶厂?”谢景聿问。
谢成康不意谢景聿会关心自己的行程,神色稍展,说:“先去趟茶厂,晚点再去山上的茶园转转。”
“我也去。”谢景聿注意到谢成康审视的眼神,从容地解释说:“你不是要投资茶厂?我正好跟着去看看,以后才能帮你管理好公司。”
话很好听,但是谢成康并不相信。
“你之前很反感我带你出来交际应酬,今天怎么又肯了?”
谢景聿立马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语气烦躁地说:“竞赛班的老师让我今天就去上课,我不想去。”
国庆假期的前几天,谢景聿不是去学校的竞赛班上课,就是去竞赛机构刷题,也就昨天中秋,他才有那么半天假,还被拉来南山镇陪着应酬。
十六岁正是最渴望自由自在的年纪,他即使学习再好,情绪再稳定,在高强度的压力下,难免也会有厌学的情绪。
到底还是个孩子。
谢成康顿时打消了疑虑,“老师让你去上课,是看重你,你不要以为联赛结束就可以松懈了,之后还有决赛,保送的名额,你一定要拿到。”
“不过……”他抿了一口咖啡,“今天都到南山镇了,就让你偷一回懒。”
谢景聿垂眼,收敛起了外放的情绪。
上午,谢景聿跟着谢成康先去徐家福的茶厂里转了一圈。
徐家福办的茶厂只做加工和粗包装的活儿,茶叶都是供给各大经销商去贩卖,茶厂是流水线的第一环,虽然能赚钱,但买卖才是利润的大头。
徐家福想办一家自己的茶企,从生产到销售一手包揽,但苦于没有资金,所以想拉谢成康入股。谢成康对徐家福的提议很感兴趣,不然也不会时不时地来一趟南山镇。
参观完茶厂,他们坐了车,一路颠簸着上了茶岭。
临近正午,太阳就在头顶上,茶园里的茶树低矮,没有什么遮挡物。
谢景聿一眼就看到了在一垄垄的茶树中,戴着笠帽,低头采茶的林粟。比起其他的采茶工,她的个头儿明显矮了一截,人也瘦弱,但手上的动作却不输给那些大人,一采一撷,分外熟练。
谢成康回头见谢景聿盯着一个方向不挪眼,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混在一群成年人中的少女。
“那不是林粟吗?”谢成康问。
“哪里?”徐家福往谢家父子目光所在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身量不高的姑娘,“哟,还真是。”
徐家福平时很少来茶园,但他知道有些采茶工会带孩子来帮忙采茶,好多赚点钱。山里条件差,工人稀缺,因此只要不影响茶叶的质量,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不料今天这事被谢成康撞个正着,闹不好他会以为茶厂这么没人性,还雇用“童工”,偏巧林粟还是他资助的学生。
“那个……林粟。”徐家福站在高地上,冲底下喊:“你怎么在这儿啊?”
林粟采着茶,忽听有人喊,擡头就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昨晚谢景聿在炒冰店坐没多久,就被周帅找了回去,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南山镇,没想到这会儿出现在了茶岭上。
大概又是被他爸强制带来的。
“我来帮忙采茶。”林粟拔高音量回道。
“这大热天的。”徐家福余光觑了谢成康一眼,喊孙玉芬:“孙姐,你怎么让林粟跟着你采茶呢?快,先把孩子带上来。”
孙玉芬一听头家喊,又看到站在一旁的谢成康,心里一个哆嗦,不敢磨蹭,朝林粟招招手,把人带出了茶园,到了徐家福他们面前。
“孙姐,你怎么回事啊,太阳这么大,让林粟跟着你采茶?”徐家福当着谢成康的面,把这话再和孙玉芬说了一遍,以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林粟放假在家闲着没事,就跟着我出来采采茶,活动活动。”孙玉芬看着徐家福,搓着手说。
闲着没事?谢景聿心下冷笑,他看向林粟,开口就问:“明天就月考了,你都复习好了?”
林粟没想到谢景聿会关心这个问题,愣了下。
倒是徐家福,立刻接上了话,对孙玉芬不满道:“孙姐,你看你,孩子还在读书,最要紧的就是学习,都要考试了,你怎么还让她跟你来采茶?”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再说了,我们茶厂也不雇学生,你这样,是违反规定的。”
“我……”孙玉芬占不到理,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徐家福看事情差不多摘清了,就给孙玉芬介绍一旁的谢成康和谢景聿。
“这位就是资助你们家林粟上学的谢总,这位是谢总的儿子。”
孙玉芬殷勤地点头问好,还假模假样地对谢成康说:“谢老板,要不是你发善心,我们家林粟就去不了市里,读不上高中了,我和她爸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才好。”
“我资助林粟也是为了感谢她救了我儿子,一恩还一恩的事,再说了,林粟考上一中不容易,不读就可惜了。”谢成康把话说得大方,场面上,他向来是做得很好看的。
孙玉芬连忙称是,还做出一副悔恨的表情,叹口气说:“都怪我和林粟她爸没有本事,赚不了几个钱,还有个小的要养,供不起她读书。”
“今天也是,要不是家里实在困难,我怎么忍心让她跟我来采茶?”
“实在是没办法啊。”
如果不是谢景聿从李爱苹那里知道了林粟养父母是怎么对待她的,或许今天他真会被她养母这场拙劣的表演欺骗,但现在,他只觉得虚伪。
“难怪。”谢景聿冷不丁开了口。
谢成康看他,“难怪什么?”
“难怪林粟连个新书包都不舍得买,在学校里被人笑话。”谢景聿看着林粟,嘲弄道:“我爸给你的钱,你都拿回来养家了吧?”
谢景聿真正嘲讽人的时候,连眼神都是冷漠的,但此时,虽然他在言语上轻视她,但眼神里却半点嘲意都没有。
林粟想到昨晚李爱苹坦白自己说漏嘴的事,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我……”林粟的神情犹犹豫豫的,还怯怯地看向孙玉芬,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徐家福一看林粟这副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皱起眉问孙玉芬:“孙姐,你是不是把谢总资助林粟的钱拿走了?”
“没有没有。”孙玉芬马上否认,眼神闪闪躲躲的。
“林粟,你说,你爸妈是不是让你把钱拿回家了?”徐家福问林粟。
林粟抿紧唇,诚惶诚恐地摇头。
她这副模样,就更让人觉得她是因为害怕,不敢说实话。
谢成康看明白了情况,先瞥了谢景聿一眼,再回过头端出老总高高在上的架子,摆谱道:“我每个月让人给林粟打钱,是想让她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可不是为了扶贫。”
“这钱要是没有花在她自己身上,算是我这个资助人失职。”
徐家福一听,谢成康这是动气了,胆儿一颤,再次问孙玉芬:“孙姐,你说实话,是不是动了谢总给林粟的资助费?”
“没、没。”
“你可想好了再说。”徐家福施压。
孙玉芬到底是个村妇,没什么见识和胆量,惯会欺软怕硬,此时独自面对两个大老板,心里早就露怯了。
“没、没动,就是、就是怕小孩在外头乱花钱,暂时、暂时帮她保管。”孙玉芬的声音越来越轻,都不敢直视谢成康和徐家福的眼睛。
“孙姐,你说你这——”徐家福拿手点了点孙玉芬,面色不悦道:“亏我还觉得你和永田大哥人不错,你们怎么能动孩子读书的钱呢?那钱是谢总资助林粟去市里读书用的,可不是给你们补贴家用的。”
“你们这样,不是摆明了不把谢总放眼里吗?那我以后还信得过你们,敢请你们做事吗?”
“我、我……”孙玉芬一听要丢饭碗,吓的是魂儿都要没了,她赶忙给谢成康赔不是,还保证道:“谢大老板,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这些乡下人计较,我以后、以后绝对不会再动你给林粟的钱了,以前保管的,也都、都还给她。”
谢成康并非真的在意资助费的去向,反正他给了,至于怎么花、被谁花了,他是不关心的,今天这事要不是捅到了面前,他压根不会去追究。
“好了,大嫂,我也不是要怪谁,林粟在学校读书要用钱,你拿了她的钱,她没钱花,被人笑话,要是让人知道她是我谢成康资助的学生,我脸上也无光,你说是不是?”
“是、是。”
“既然你保证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你看行不行?”
“行、行。”孙玉芬一叠声应道。
上位者惯会恩威并施,谢景聿在一旁看着谢成康拿权势压人又一脸与人为善的嘴脸,心头反感,但他不得不承认,以恶制恶,效果奇佳。
“孙姐,谢总这么说就是没事了,你可记住自己刚才说的,以后别动林粟的钱了。”见事情都说清楚了,徐家福立刻从中调和,把话说完,他摆摆手,示意孙玉芬可以走了。
林粟闻言,戴上笠帽,就要跟着孙玉芬去茶园。
谢景聿见状,开口问她:“你今天不去学校?”
林粟站在原地,和谢景聿对视着,眸光不定。
谢成康这时候开了口,“明天就要上课了,下午我让周帅开车送景聿去学校,反正顺道,林粟,你就一起去吧。”
谢成康发话,孙玉芬不敢不让林粟走,就狗腿地说:“人老总都说了,让你搭顺风车,你还不快说句谢谢。”
林粟顺从道:“谢谢叔叔。”
“林粟,你别跟着你妈去采茶了,快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跟我们一起下山。”徐家福说。
“好。”林粟应声,离开前擡头和谢景聿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没说话,但视线相接的那刻,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林粟走后,谢成康看向谢景聿,话里有话地说:“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想逃课。”
“不然呢?”谢景聿淡淡道。
碍于徐家福在,谢成康不好说什么,只冷哼了一声,甩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