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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戈牵着笼头,让邓克笨拙地翻上高高的硬鞍。他静坐于鞍上等待,感觉到众人的注目。他们在怀疑这个高大的雇佣骑士是否真有能耐。邓克自己也不禁怀疑,不过答案即将揭晓。

    雾野镇的猫儿果然言行一致。卡斯维尔大人的长枪一路东倒西歪,但凯尔爵士根本毫不费心瞄准。两骑都没能全速冲刺起来,不过当乔弗里大人的矛尖碰巧撞到猫儿的肩头,他还是仰面一头翻倒。我还以为猫儿在掉落时都能四肢悠然稳稳着地,邓克想道,看着雇佣骑士在尘土中挣扎。卡斯维尔爵士的长枪完好无损。他信马绕场,一次又一次把枪杆高高举起,似乎他刚把“长刺”里奥或狂笑风暴挑落马下一般。猫儿捡起他的头盔,追逐着他的战马。

    “盾牌。”邓克吩咐伊戈。男孩双手把盾递上。他把左臂穿过绑带,紧握把手。风筝盾的重量令人安心,虽然其长度操纵起来感觉怪异。看到那个绞死的人让他再次心神不宁。这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他决心尽快重漆盾牌。愿战神佑护我顺利冲刺,速速一胜。他静静祈祷,场边传令官再一次登上高台:“乌索尔?昂德里夫爵士,”他开口宣读,“以及绞索骑士,上前英勇对战。”

    “爵士,万万小心。”伊戈低声提醒,递上比武长枪,十二尺的尖细木柄,配上雕成紧握拳头状的圆滑铸铁枪尖,“有侍从告诉我乌索尔爵士马技稳健,且行动迅速。”

    “迅速?”邓克嗤之以鼻,“他的盾上画着一只蜗牛。你以为他能快到哪儿去?”他夹紧马腹,缓缓前行,枪尖直立。赢下一场,我至少不会比以前更糟。两场,我们就高枕无忧了。看看这群对手,两场胜利不算是个奢望。至少他抽了个好签。他本有可能对敌老公牛或是基尔比?皮姆,又抑或是某个本地的硬角色。邓克猜想比赛主管是否刻意将雇佣骑士在首轮相互配对,好让领主大人们免于首轮被折辱的窘境。这无关紧要,老人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乌瑟尔爵士是眼下唯一需要考虑的对手。

    他们在看台下相会,巴特维尔大人和其夫人高坐于城墙阴影之下,坐垫柔软;弗雷大人陪坐一侧,一边膝上坐着淌鼻涕的小儿子。他们身后,一排侍女摇着大扇。尽管如此,巴特维尔大人外衣的腋下仍然染开深渍,而新娘的秀发则因为湿热四处卷翘。她看上去暑热难当,百无聊赖,浑身不自在。可当她瞥见邓克,她扭动身子挤压着胸脯,让他在头盔下面红耳赤。他向她与她的夫君大人垂下枪尖行礼,乌索尔爵士也依葫芦画瓢。巴特维尔祝他们尽展所长。而他的妻子吐了吐小舌头。

    时候已到。邓克驱马奔向武场的南端。八十尺外,他的对手也按序就位。他的灰色公马比雷鸣小上一圈,但更年轻昂扬。乌索尔爵士身着绿釉板甲,外罩银色锁链甲,绿灰间杂的流苏从他的圆盔上披散而下。他的绿色盾牌纹着银色蜗牛标志。好马好盔甲,赎金必定高昂,若是我能将他挑落的话。

    号角吹响。

    雷鸣一路小跑向前,邓克把长枪移向左侧,微微下垂,越过马头直指两人之间的木栏。他的盾牌紧紧护住左侧,压低身形,双腿紧夹马腹。雷鸣一路冲过比武场。我们融为一体,人,马,长枪,合为一头金铁交杂的嗜血之兽。

    乌索尔爵士全力冲刺,灰马的四蹄下尘埃飞扬。四十码,邓克狠踢马刺,雷鸣开始飞奔,他的枪尖正指那只银色蜗牛。昏日,尘雾,酷热,高城,巴特维尔,新婚姑娘,提琴手,梅纳德,骑士侍从,马夫庶民。一切归于虚无,目中只余敌手。马刺再扬,雷鸣全速腾跃,银色蜗牛迎面扑来,随着灰马修长四腿交替不住闪耀……但乌索尔爵士的长矛与铁拳更在前方。我盾刚强,足可抗此一击。蜗牛才是关键。击中蜗牛,胜利归于我。

    十码开外,乌索尔爵士的矛尖轻轻上挑。

    邓克耳中轰然巨响,长枪一阻。他的双手与肩头传来反冲之力,但他永无机会看清自己是否一击中的。挟一人一马奔冲之势,乌索尔爵士矛头的小小铁拳,正中他的眉心。

    邓克仰面醒来,直直瞪着穹顶的拱肋。有那么一会,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又从何而来。话语在他耳边回响,面孔在四周漂浮:老爵士艾兰,高过头的坦希莉,“棕盾”班尼斯,红寡妇,“碎矛”贝勒,“明焰”伊里昂,可怜的疯女士维斯。猛然间,比武的场面重回脑海:酷热,蜗牛,迎面而来的铁拳。他呻吟起来,把身子蜷进肘弯里,这一动让他的头骨如同巨锤战鼓般轰轰作响。

    至少他的双眼尚能视物,头上也没多个洞,还算不错。周遭是一个地窖,他注意到,每一面墙都堆满了成桶的啤酒与葡萄酒。这里倒还凉爽,他想,而且饮水近在咫尺。他的嘴里一股血腥味。突然,恐惧攫紧了他。倘若咬掉了舌头,他就是个哑巴大块头了。“日安。”他开口说话,只是想听听自己的声音。话语在屋顶间回荡。他试图站起身,但地窖在他眼前旋转起来。

    “慢慢的,慢慢的。”一个颤颤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出现在床边,长长的头发和袍子一样灰。他的脖子上围着由各色金属缀成的学士颈链,衰老的脸上皱纹密布,高高的鹰钩鼻在脸中央挤出两道深沟。“别乱动,让我瞧瞧你的眼睛。”他用拇指和食指分开邓克的眼皮,检查了他的左眼,然后是右眼。

    “我脑袋疼。”

    老学士嗤之以鼻:“您该庆幸它还生在您的肩膀上,爵士。来,这个会让你好过点。喝了它。”

    邓克努力地咽下了最后一滴难喝的药水,忍着不吐出口来。“比武,”他问道,用手背擦了擦嘴,“告诉我,怎样了?”

    “还不是照常乱哄哄一塌糊涂。人骑在马上,互相用棍子捅。斯莫伍德伯爵的侄子扭断了手腕,埃顿?瑞斯利爵士的腿给马压坏了。但到现在为止还没人丢了性命,虽然一度我曾担忧过您,爵士。”

    “我落马了么?”他仍感到脑袋里好像塞满了羊毛,否则他绝不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话一出口邓克就后悔了。

    “那一记能把城墙都撞摇晃呢。那些在您身上押了重注的现在定是悔恨不堪那。还有你的侍从像丢了魂一样。要不是我撵走他,这会儿他还坐在这边呢。我可不要个小孩子呆在这里碍事。我提醒了他尚有任务在身。”

    邓克觉得自己也需要提醒一下:“你说什么任务?”

    “您的马,爵士,还有武器和盔甲。”

    “对。”邓克答到,终于记了起来。这孩子是个尽职的侍从,他知道他该做些什么。我输掉了老人留给我的剑,和斯提利?佩特精心为我打的铠甲。

    “您那位拉提琴的朋友也很关心您。他要我给予您最精心的照料。他也被我撵走了。”

    “你照料我有多久了?”邓克活动着握剑的手指。看上去每一只都还算自如。只有头痛得要死,不过反正艾兰爵士说过我从不用我的脑袋。

    “以日晷来看,有四个小时了。”

    四个小时不算太糟。他曾听过一个故事,一个骑士被重击后整整睡了四十年,醒来时已是年老体弱。“你知道昂德里夫爵士赢下第二场了吗?”说不定蜗牛能赢下冠军。若是输给全场最优秀的骑士多少会让他好受些。

    “那一场?他还真赢了。击败了亚达姆?弗雷,他是新娘的表兄,一个挺有前途的年轻人。夫人看到亚达姆爵士坠马时昏倒了,她被搀回卧室去了。”

    邓克强撑着站起来,东倒西歪,但老学士扶住了他。“我的衣服在哪儿。我得走了。我要……我必须……”

    “如果您记不起来,那一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学士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建议您不要饱食,醉酒,以及以后别再让人刺中您的眉心……不过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骑士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快走,快走,我还有别人要照顾。”

    屋外,邓克遥遥眺望一只飞鹰盘旋在明澈蓝天之上,艳羡之情油然而生。东边天空云彩开始堆积,如邓克的心情灰暗不振。他一路走回武场,烈日的光芒如砧上铁锤般摧残着他的脑袋,脚下的土地也似乎游移不定……或者是他自己在四处摇晃。光爬上地窖的阶梯,他就险些摔倒两次。我本该召来伊戈的。

    他慢慢地穿过外廊,绕过人群的外围。在庭院里,臃肿的阿林?库克肖大人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下场,格伦顿?鲍尔爵士的最新受害者。第三个侍从提着他的头盔,三根骄傲的羽毛如今全数折断。“提琴手约翰爵士,”传令官喊道,“效忠于渡口侯爵的孪河城骑士,弗雷家族的弗兰克林爵士,上前英勇对战。”

    邓克站在一边,看着提琴手骑着高大黑马入场,马身的蓝绸上装饰着金剑与提琴。他的胸甲以及护膝,护肘,护胫,护喉均上了蓝色的釉彩,底下的锁链甲则是镀金。弗兰克林爵士则骑一匹斑点灰马,银色马饰飘飘,与他一身灰衣灰甲相衬,盾牌与外套上装点弗雷的双塔标志。他们来回冲锋数合。邓克呆立观看,但视若不见。呆子邓克,脑袋厚得像城墙,他自嘲道。他的盾上是一只蜗牛啊,你怎么能输给盾上画着只蜗牛的人呢?

    身边欢呼雷动。邓克抬头看见弗兰克林?弗雷滚落在地。提琴手下马帮助他落败的对手起身。他离龙蛋又近了一步,邓克想道,而我又身处何方呢?

    他走近内门,遇见昨晚的侏儒们正准备启程。他们正把小马系上一只装了轮子的木猪,以及另一辆看上去更正常的篷车。他发现他们共有六人,每一个都比前一个更矮小丑陋。有几个可能还是孩童,但他们都那么矮,很难确实分辨。大白天下,穿上了马裤与布袋斗篷,他们看上去远没有着小丑装时滑稽可爱。“大家日安,”邓克礼节性地招呼,“是否正要上路?东边有些乌云,可能要下雨了。”

    唯一对他的回答是最丑的那个侏儒的冷冷一眼。他是昨晚我从巴特维尔夫人身上拽掉的那个么?这个矮子在近处闻起来臭得像个粪坑。邓克只嗅了一下就赶紧加快了脚步。

    穿过牛奶房的那段路在邓克看来如同他和伊戈穿越多恩沙漠一般漫长。他一手扶墙,时不时靠在一边歇息。每次他转动头部,仿佛整个世界在水中摇晃。水,他想,我需要喝水,不然就要昏倒了。

    一个路过的马僮领他到了最近的水井。就在那里,他发现猫儿凯尔正在和梅纳德?普棱轻声交谈。凯尔一副垂头丧气状,但邓克的到来让他抬起头来:“邓肯爵士?我们听说您死了,或者离死不远了?”

    邓克揉着额头:“我倒想呢。”

    “我完全理解您的感受。”凯尔叹了一口气,“卡斯维尔大人不认得我了。当我告诉他我曾为他铸造第一柄剑,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看一个白痴。她说苦桥堡没有位置留给像我这样孱弱的骑士。”猫儿苦笑了一下,“他倒留下了我的武器和盔甲,还有战马。我还能如何?”

    邓克没法回答。就算是个自由骑手也需要骑马,当个佣兵也需要把剑啊。“你会找到另一匹马的,”他縋起水桶,安慰道,“七国遍地都是马。会有别的领主要你的。”他掬起一捧水,一饮而尽。

    “别的领主,是啊,您倒是认识一个给我瞧瞧。我不年轻了,又不如您强壮,更别提高大了。壮汉永远不缺人要。巴特维尔大人就喜欢大个骑士。你看看汤姆?赫德尔,你有看见他比武么?他在武场上所向披靡。当然,火球的儿子也不赖。提琴手也是。我倒希望是他击败我呢。他拒绝收取赎金。他说,他除了龙蛋什么都不要……除了他业已击败对手的友谊。真是一朵骑士精神之葩啊。”

    梅纳德?普棱大笑起来:“是一把骑士精神之琴吧。那家伙正拉出一曲暴风骤雨,在风雨降临之前,我们最好还是躲得远远的。”

    “他不收赎金?”邓克问道,“真是高贵的姿态。”

    “兜里金龙不缺,姿态自然高贵。”梅纳德爵士调侃道,“你若有心,就该吸取教训,邓肯爵士。如今远走高飞还不嫌晚。”

    “走?去哪儿?”

    梅纳德爵士耸耸肩膀:“随便哪儿。临冬城,盛夏厅,阴影之地亚夏,这无关紧要,只要不用留在此地。牵起你的马,带上盔甲,溜出大门就行。没人会记得你。蜗牛还有他的下一场对手要忧心,其余众人只会注目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