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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捕风者 > 第十一章

    11

    陈淮安是在上海进入初秋的时候向苏响求婚的。秋天的风经过了沙逊大厦的楼顶露台,陈淮安的头发被风吹起,他把目光从遥远的上海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中收回来,突然对苏响说,你嫁给我!

    苏响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陈淮安接着说,我是认真的。

    苏响仍然没有说话。陈淮安说,你必须表个态。

    一直到黄昏来临,苏响还是没有表态,她只是微笑着任由秋风把她的头发吹来吹去。那天晚上陈淮安请苏响在沙逊大厦8层的中式餐厅一起吃饭。陈淮安的兴致很高,他喝了至少有一斤绍兴酒。一直到晚餐结束,苏响仍然没有给他答复。她只是这样说,你对很多人说过同样的话吧。

    这让陈淮安十分扫兴,他盯着苏响看了大约有三分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苏响顺着陈淮安的话说,我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人。

    第二天苏响就在梅庐书场的一个小包厢里把这件事告诉了梅娘,苏响说算我向组织上汇报吧。

    梅娘点了一支烟站起来来回踱步说,你当然应该汇报。

    苏响说,那我该怎么办?

    梅娘笑了,从现在开始你是单身,没有人知道你是嫁过人的老黄瓜。

    苏响皱起了眉头,你说话真难听。

    梅娘说,真话一向难听。你必须接近陈淮安。

    苏响说,这是组织上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梅娘说,组织上我会汇报。

    一会儿,梅娘又加了一句,但这更是我个人的意思。

    苏响说,那你就给我闭嘴。我有卢加南,我是有男人的,我不像你!

    梅娘一下子就愣了,她的脸上迅速地掠过痛苦的神色。像是胃病发作似的,她紧紧地捂住了胃部。看上去她明显地软了下来。她说那这件事你再考虑一下。另外组织上要启动3人新电台,组建5号交通站,你是报务员,我是组长。译电由我负责。

    梅娘十分仓促地说完这些话后,就把自己的身体卷成一团,紧按胃部坐进一把椅子里。

    那天苏响破天荒问梅娘要了一支烟,梅娘用火机为苏响点着了烟。在剧烈的咳嗽中,苏响把一支烟抽完,然后她重重地在桌子上揿灭了烟蒂说,孩子怎么办?

    梅娘腊黄着一张脸说,孩子我来带,你可以宽心。要知道我是书香门弟出身,知道怎么教孩子。

    苏响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无话可说了,那是在和无趣的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以后才会有的反应。她顺手拿过了一张《大美晚报》,目光在那些黑黝黝的文字上凌乱移动时,发现一张形迹模糊的被抓拍的照片。照片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显得十分得远而小。他正在打开车门钻进汽车。而不远处是乱哄哄的人群,一个穿西服的男人仰天倒在地上。他的头部有血渗出,在报纸上像一块被不小心沾上去的墨汁。

    苏响知道,这是国民党军统戴老板派出的人在上海滩上锄奸,在此前的几年里,已经有许多汉奸倒在了血泊中。苏响还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当汉奸是总有一天要还的。

    苏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报纸收了起来。那天她离开梅庐的时候没有和她告别,而是匆忙地离开了那间包厢。后来她终于明白,她连一句话也懒得和梅娘多说。

    一个月后的清晨,陶大春在西爱咸斯路73号公寓楼楼下不远处的小弄堂里截住苏响。那天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苏响穿着厚重的秋衣去菜场里买菜。陶大春对苏响笑了,苏响也笑了,苏响看到陶大春嘴里呵出了白色的气雾,苏响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当杀手的。

    陶大春的脸色变了,说你开什么玩笑。

    苏响把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掏出来,平举到陶大春的面前说,这个背影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陶大春沉默不语,最后把那张报纸小心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随时准备死。

    苏响说,为什么准备死。

    陶大春咬着牙说,为了胜利。

    苏响听到了“胜利”两个字,这让她想起当初梅娘和她说过的话。梅娘让她还给她两个字:胜利!

    陶大春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告诉你。你还记得那个厚嘴唇的阿六吗?你在梅庐书场碰到过的那个小伙子。他才十九岁,可他已经死了。他妈生了六个儿子,现在一个也不剩了。

    陶大春在这个秋天的清晨显得十分激动。他只是想来看看苏响的,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苏响已经知道了他是军统的人。他索性能顺水推舟要苏响加入军统,并且告诉苏响,他一定会做通军统上海站站长的工作,给苏响一个比较好的岗位。陶大春突然想到了陈淮安,他认为站长一定会希望和大律师陈淮安搭上线,那样可以在租界工部局警务处营救更多的军统人员。陶大春越想越觉得动员苏响加入到自己的阵营是对的,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说动苏响,但是苏响却十分平静地说,我只想过小日脚。

    陶大春说,那你还有没有一个中国人的良知?

    苏响说,请不要再说这些。你走!

    陶大春走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异样,一条腿软绵绵地拖着,显然是一条坏掉了的腿。苏响有些心痛,这个曾经心仪过的男人大概是受了枪伤。苏响说,怎么回事?

    陶大春扭转头来说,没什么。你知道的,那天我们截杀汉奸冯铭博,我中枪了。就是报上登的那一次。

    陶大春认为他解释得十分清楚了,所以他又转过头去,拖着一条病腿麻利地向前走去。苏响一直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她记起少年辰光陶大春的脸永远是黄的,眼睛下有两个浮肿如蚕茧的眼袋,脸上全是蛔虫斑。那时候陶大春多么单薄与瘦小啊,在秋天的风里简直像一张纸片。而现在他留给苏响的背影,几乎是一面移动的墙——魁伟,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