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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不醒 > 第59章 结亲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黄壤其实不太能感知。

    她的生活太单调了,一日一日地练功、育种。

    直到这一天,她在祈露台育种时,一只金蝉从叶片上掉落,坠入她手中。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金蝉,阳光照耀之下,它通体透亮。

    啊,是酒儿啊。

    黄壤嘴角微扬,她将这只金蝉捧在手上,那金蝉便在她掌心爬来爬去,有些惊恐慌张。

    司天监的九曲灵瞳前,第一秋看着黄壤的侧脸。

    他不知道一只金蝉有什么好看。而黄壤却微微俯身,将那只蝉搁到了地上。

    那只蝉微微一怔,想要爬走,但爬到一半,复又回头。

    黄壤站在原地,并未上前。

    原来世间之事,失去就是失去。

    哪有什么破镜重圆,失而复得?

    黄壤开始感觉到了时间,温柔而无情,衣养万物又毫不眷恋。

    监正大人依然每半年定期前往玉壶仙宗,维护傀儡。

    他会为祈露台的傀儡带去新的胸板,上面刻绘的全是谢灵璧的剑招。

    可是他再也没有见到黄壤。

    日子一久,那些原本对黄壤有意的少年们纷纷结亲,也长成了仙门脊梁。李禄等人便也劝他,大抵应该看开些。

    黄壤若是潜心修仙,他再等多少年,只怕也是竹篮打水。

    监正并不回应,任人如何劝说,他也没有婚娶的意思。

    而司天监倒是在岁月的打磨中声势渐起,在仙门中也逐渐占据了一席之地。

    而这些年,黄壤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出过玉壶仙宗。

    她也外出诛邪灭魔,很走过一些地方。

    但她每一次外出,谢红尘都在。

    时间一久,逐渐地便滋生出许多传言。

    黄壤每日都在曳云殿练功,而曳云殿又没有其他弟子,只有谢红尘。

    谢红尘对所有向黄壤提亲的人,不论如何门当户对,都一律拒绝。

    黄壤每次外出诛邪,谢红尘都陪同。

    这样几十年下来,饶是谢红尘再如何品性高洁,恐怕也是要引人揣测的。

    果然,最初是黑市上流传出了二人的小话本,上面写得多肮脏下流自是不必说了。随后,便是屈曼英也发来书信,询问黄壤是否要去如意剑宗小住些时候。

    屈曼英是好意。

    黄壤好好的一个女子,貌若天仙、剑法超群,没必要去趟这浑水。

    ——她若真的坏了名声,谢红尘难道还会娶她不成?

    何况二人之间若真是有点什么,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屈曼英的这番好意,终于还是被拒绝了。

    黄壤没有回她的书信——梦到结尾,总是免不了图穷匕现。

    到了那个时候,若有至亲,又该如何呢?难道何惜金还会为了她,与玉壶仙宗为敌不成?

    流言越演越烈,终于惊动了一个人。

    ——谢灵璧。

    谢灵璧初听此言,并不以为意。

    谢红尘是什么人,他很清楚。他绝不相信谢红尘会为了一个女子,罔顾自身与师门的清誉。

    但他身为师尊,警告两句自是免不了的。

    曳云殿。

    谢灵璧入内之时,不许弟子通禀。

    他进到谢红尘书房,只见谢红尘伏案编写剑阵,而黄壤在一旁为他磨墨。二人轻声说话,虽无逾礼之举,却着实亲密无间。

    “师父。”见谢灵璧进来,谢红尘起身施礼。

    谢灵璧扫了一眼黄壤,道:“你先出去。”

    “是。”黄壤依言退下。

    谢灵璧在书案前坐下,心中略作盘算,道:“黄壤与你学艺,时间也不短了。正所谓师徒如父子,你这个当师父的,也要为她将来考虑。”

    谢红尘知道谢灵璧的性情,他只有问:“她意在修仙问道,若这般算来,百年时间也并不久。”

    谢灵璧无视他的反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仙门好人家不少,你这个当师父的,自然也要给她挑个好人家。等她成了亲,有了归宿,也不耽误修仙问道。”

    就在看到方才那一幕时,他已经替谢红尘想到了办法。

    谢红尘素来口碑极佳,颇得众望。二人之间又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把柄,只要黄壤嫁出去,那无论是谢红尘还是玉壶仙宗,自然都能摘得干干净净。

    谢灵璧自认,已经很为谢红尘着想。

    然而,谢红尘道:“弟子并不赞同。”

    “你说什么?”谢灵璧瞳孔微缩,这么多年以来,谢红尘第一次违逆他。

    而谢红尘也并不相让,他声音清澈,态度却毫不松动:“阿壤拜入我门下,一直潜心修炼。她的终身大事,必须由她自己作主。弟子虽然身为人师,也绝不干涉。”

    “绝不干涉?”谢灵璧怒极而笑,“很好!”

    “黄壤!”他扬声道。

    黄壤并未走远,就侍立在门外。此时听见谢灵璧的声音,她立刻入内:“弟子在。”

    谢灵璧注视着谢红尘,一字一句,问:“你也不小了,老祖有意替你选一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选一门亲事吗?

    黄壤心里,那个邪恶的人嘴角微微上扬,獠牙上滴落的都是毒液。

    然而人前,她看向谢红尘,神情如受惊的小动物,有一瞬怔愣。

    谢红尘皱眉,当即道:“无妨,你若不愿,当面向老祖说明即可。你虽拜入我门下,但……也不用为难。”

    他当着谢灵璧的面,说出这话。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熟悉之感。

    谢灵璧冷笑一声,面上笼罩着阴云。他看向黄壤,目光中已经现出几分威压:“你且说说,愿是不愿?”

    愿意啊。

    黄壤心头讽笑,面上神情却至纯至美。她看了一眼谢红尘,眼睛一眨,长长的睫毛便碾碎了一滴泪。泪水碎成珠,盈盈若有光。

    “弟子……自是遵从老祖之命。”她轻声说。

    “阿壤!”谢红尘皱眉。

    谢灵璧冷笑:“她的话,你可听见了?”

    黄壤垂下头,不再看谢红尘。终于,她跪倒在地,声音低微,似带低泣:“老祖赐婚,乃弟子之幸。还请师尊……莫要与老祖争执。自己……心甘情愿的。”

    “你若如此,倒还算是懂事。”谢灵璧原以为,是黄壤纠缠谢红尘。但事情至此,他已是看得明白。这二人之间,只怕谢红尘亦是泥足深陷。

    他愈发庆幸自己察觉得早,若等有心人抓住什么把柄,用来作文章。只怕玉壶仙宗会成为仙门笑柄。

    “既然如此,此事便这么定了。”谢灵璧站起身来,道:“红尘这几日也无事,便与吾一道,为你的弟子挑个好人家。”

    谢红尘看向黄壤,他怎能看得透面前这个女子?

    于是眼中所见,只有因世情、宗门,因诸多无奈而被迫妥协。

    他行如疾风,走到黄壤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道:“阿壤,我再问你一次,你若不愿,不必勉强。”他语声中的怜惜与伤痛,是黄壤从来不曾见到的情绪。

    梦外岁月漫漫,他时而清冷寡欲,时而也受不住她的撩拨,焚燃似火。可,他从来没有为她心痛过。

    他冷眼看着她的悲伤、她的愁闷,看她一日一日,数着祈露台的清霜白露。

    黄壤没有抬头,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曾经在心头磨刻万万遍的人,就在眼前。

    时间交错重叠,又缓缓分离,最终背道而行。

    她深深吸气,仰起头,浅浅带笑,她说:“师尊不必为难,弟子愿意的。”

    那一刻,谢红尘眸中隐隐的,竟也溢出一层水光。

    黄壤注视他的脸,那五官依然清俊,是记忆中抚摸了千万遍的容颜。她含泪带笑,说:“师尊多年教导之恩,弟子铭记在心。然,师尊与弟子,终究是不同的。”

    明明只是演戏,然而话到这里,却有些刺心。

    当然是不同的。

    从始至终,我在尘泥,而你在云间。

    当泥流没顶,我挣扎于生死之间时,你问我的羽翼为何脏了。

    当四目交汇,谢红尘眼中光华破碎。

    而黄壤起身,缓缓后退。最终,她轻提衣袂,出了曳云殿。如一团金色的暖阳,渐离渐远。

    谢灵璧见二人之状,心意已决,再不肯半点容情。

    他立刻就道:“如今仙门,配得上她的后生也多得是。你随我过来,一并挑挑。”他说这话,也是并不想同谢红尘真的产生什么嫌隙。

    谢红尘由他一手带大,二人名为师徒,但情胜父子。

    谢灵璧的儿子谢元舒荒唐放荡,并没有什么本事。谢灵璧早就对他不报希望。是以,他很早就将一腔心思,全部花费在了谢红尘身上。

    而谢红尘也不负重望。二人情分,一直是仙门佳话。

    现如今,眼看他就要为了一个女人而沾染污秽,谢灵璧绝不会坐视。但同样,他也并不愿真的因此重伤谢红尘。

    黄壤走后,他铺开一页纸,写上仙门各个可以与黄壤结亲的名字。

    “那丫头容貌不差,修为也过得去。”他沉声道,“你便从中为她挑一个合适的。其余的,不必再操心。”

    谢红尘看着这些名字,沉默不语。

    谢灵璧等了许久,终于抬手,按在他肩头。

    师徒二人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说尽了一切。

    许久之后,谢红尘的指尖落在纸页上,指向一个名字。

    他选了张疏酒的儿子张心柏。

    张心柏是张疏酒的独子,不仅容貌秀美,且天资聪慧。更重要的是,家教好。

    这一点,从其父张疏酒身上,便看得出来。

    他这些年一直在闭关练功,其母冯筝儿虽然是个名声在外的母老虎,但多年前就放出话来,称张家男儿,一生只娶一女。

    这样的人家,家风清正,夫君体贴,她便不会吃什么苦。

    谢灵璧没有多说,他起身离开曳云殿,自会派人安排此事。

    说到底,他也是个男人。他其实可以与谢红尘共情。

    黄壤容色自不必说,便是性情,也无不合谢红尘之意。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久,难免不生出些虚妄的心思。

    当然了,他对谢红尘共情,对黄壤便很是不以为然。

    若不是顾忌谢红尘,这样的女人,直接一针盘魂定骨针,丢进后山密室便是。

    哪来这样的麻烦?

    但他终究是不能这么做。

    如今的黄壤,因为长年为何惜金等人育种。她在民间其实威望甚高。

    何惜金等人也对她十分关注。再加上,谢红尘对她显然也用情颇深。

    这样一个人,很难让她凭空消失。

    不久后,问心阁。

    张疏酒、冯筝儿、张心柏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张家虽是修仙世家,早已辟谷。但是冯筝儿仍然定下家规,每三日家中所有人必须齐聚一堂,上桌吃饭。

    她初嫁入张家时,也曾心雄志壮,扬言要生上十个八个小崽子。

    后来生下张心柏一个,惊觉生产如此之痛。

    于是雄心熄灭,壮志成灰。

    张夫人再也不生了。所以没能儿孙满堂,一直是她心中之痛。

    到了现在,这家规也就只有他一家三口执行,很是冷清。

    张心柏为父亲挟了菜,照例道:“母亲的厨艺又长进了不少。”

    ——臭小子,毫无人性!张疏酒索性直接将一碟菜扣在他碗里:“吾儿说得是,你母亲下厨不易,多吃点!”

    亲爹乎?!张心柏心惊肉跳——今天娘亲不知道又打死了几个卖盐的。还有,这菜上次上桌不还是生的吗,这次为什么炒出来会是焦的……

    父子二人拼命往对方碗里挟菜。

    冯筝儿面上带笑,说:“若是不够,我便再做两个。”

    “够!”父子二人几乎齐声道,“怎么能再让夫人(娘亲)辛苦……”

    正在这时,门外有弟子道:“阁主,夫人。玉壶仙宗派人送信过来。”

    “玉壶仙宗?”真是谢天谢地!张阁主一把将另一碟不知名的菜肴倒进儿子碗里。随后他接过信,拆开一看,神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冯筝儿问。

    张疏酒道:“是灵璧老祖,他请我们带上心柏,前去玉壶仙宗作客。”

    冯筝儿闻言,也是十分稀奇:“邀你过去也就罢了。但这不年不节的,又无什大事。叫我和心柏去做甚?”

    张疏酒将信件递到她手上,说:“夫人说的便是关窍所在了。”他扫了一眼张心柏,略微思索,道:“他特意提到心柏,莫不是……有意作亲?”

    冯筝儿眉峰微蹙,说:“前些日子,我听曼英姐姐提起一事。”

    张疏酒与她夫妻连心,当即道:“黄壤?”

    冯筝儿点头,说:“玉壶仙宗还有谁能让灵璧老祖亲自出面说亲?而且要考虑心柏,也定不是一般弟子。”

    “唔。”张疏酒还是觉得奇怪,说:“说起阿壤,前些日子我听到一些很不好的传言。”

    冯筝儿搁下筷子,严肃道:“世井泼皮的话,也能听得?阿壤命苦,父母都不在了。息家为了逼她认祖归宗,没少挤兑黄家。她一个女子,苦苦支撑,本就不易。如今传出这些下作的话,依我看,就是息家在搞鬼!”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张疏酒忙道。

    冯筝儿说:“既然灵璧老祖送信过来,那我们就过去看看。这事儿阿壤要是不愿意,那我们就接她到问心阁游学。”

    张心柏皱眉,说:“母亲怎么不想想,若阿壤姑娘愿意呢?”

    谁料,他这么一说,冯筝儿连眼神都闪闪发光:“那你就要去张家祖坟看一看,是不是冒青烟了……”

    她垂涎三尺。

    张家父子:“……”

    这一家子也不拖延,接到信的当天立刻赶往玉壶仙宗。

    彼时,黄壤正在祈露台,与傀儡对战。

    傀儡里,是第一秋刚换的胸板。招式又与之前不同。

    黄壤趁着休息的间隙,轻抚傀儡的脸。

    算下来,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第一秋了。

    可是傀儡经常更换胸板,可见玉壶仙宗的傀儡维护,他仍是每半年就亲自过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仍未间断。

    黄壤曾经思念过谢红尘,她等在祈露台,朝朝暮暮等他来。后来到了罗浮殿的密室,她锥心泣血,日日期盼,望眼欲穿。

    后来她也等待过第一秋,她躺在他的榻上,不能言不能动,时间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他,再没有别的期待。

    再后来,她被送去了白骨崖。她心灰意冷,谁也不想再等。可偏偏,第一秋也频频过来。

    现在,她又站在祈露台。她看着第一秋送她的傀儡,那傀儡便也眼神空洞地向她看。

    第一秋,如果还有下一场梦,我想到你身边去。

    学艺太苦了,报仇太苦了。

    她突然这样想。

    而此时,司天监。

    第一秋坐在九曲灵瞳之前,看她对着傀儡发呆。

    直到……黄壤取出几页剑招的草图。

    呃……监正大人伸出手,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触碰。

    ……纸什么的,还是不要带上来了吧?监正大人以手捂眼。

    黄壤有几式剑招参详得不好。她于是画了草图上来,决定与傀儡再度对战。

    而此时,那一直呆立不动的傀儡,像是突然感觉到什么。它吱嘎一声,微微抬起了脑袋。

    “?”黄壤莫名其妙,她将信纸放到白露池边,正准备再次和傀儡喂招。而那傀儡脖子一转,竟然绕过了她。

    黄壤眼睁睁地看傀儡走到白露池边,然后!它弯下腰,捡起黄壤搁在池边的草图。随后它张开嘴巴,露出一嘴锋利的牙齿。

    黄壤只见那几页草图被它往嘴里一塞,三下两下,就碎成了粉末。

    黄壤愣在当场,思考了足有一刻钟,方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再也没有收到过一封情书。

    这世上,狗就是狗。小时候是小狗,成年后是大狗,就算老了,也会是一条老狗。

    真的,别指望它会变成别的。

    ……若有下一次入梦,还是别往他跟前凑了吧。这狗东西也不像个好人。

    司天监,九曲灵瞳之前,监正大人抬头望天。

    好在此时,有弟子上来禀道:“黄师姐,老祖请您前去迎客居一趟。说是张疏酒掌门带着家眷过来,请您梳洗一下就过去。”

    “啊,好。”黄壤当然知道是什么事。

    许是上次谢灵璧说为她寻一门亲事的事,终于有了眉门。黄壤啪地一声,拍了傀儡一巴掌,这才离开祈露台。

    而九曲灵瞳对面,监正大人眉峰紧锁——张疏酒带着家眷去了玉壶仙宗。

    谢灵璧特地派人过来请黄壤,而且还交待她要梳洗一番。

    这不奇怪么?

    监正大人毕竟是智慧无双,他只略一分析,便得出了精要。

    这些年,黄壤和谢红尘其实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虽然没能落到实处,但毕竟是不好听。

    空穴来风,岂能无因?

    是以,那些之前还对黄壤心心念念的仙门俊杰,也慢慢打消了心思。

    但是,张疏酒的儿子张心柏确实是个上佳的人选。

    一来,何、张、武三人一直央着黄壤培育良种,他们对黄壤十分推崇。再加上谢红尘素来清正,张疏酒又并非偏听偏信之人。

    只是一点谣言,张疏酒一家绝不会当真。他们最有可能同意这门亲事。

    二来,问心阁也是仙门一棵巨树,谢红尘的弟子与张家结亲,不仅能打消谣言,于两家也是面上有光。绝不会辱没了玉壶仙宗的名声。

    谢灵璧真是个好算盘。

    监正大人冷笑。

    但、是——为她说亲,可有问过本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