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震撼南日县的那起交通事故案,到底是怎么样的?”江向怀依然惦记着这个。
“小白没跟你说么?”
“我想听你说。”江向怀舌尖顶了下左脸颊,笑了声。
周织澄睫毛颤了颤,转头看他,他也在看她,她漆黑的眼睛就像是静卧在南日岛浅水湾里的石头,黑亮又深邃。
这五年的工作给她带来了很大的改变,她虽然只经历过两段感情,但经手过无数个离婚案件,见过面目狰狞丑陋的渣男更是数不胜数,她自认为她心似铁,也应该坚如磐石。
他曾伤过她的心,她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满心满眼只有他,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她的心七上八下,胡乱猜忌。
周织澄收回视线,淡声道:“只是个中规中矩的危险驾驶案子,醉酒驾驶,当事人家里一开始并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他的地盘,拜托熟人找找警方和检方的关系就好了,直到被检方起诉了,他们才着急找律师,时间比较紧迫,案子小,能辩护余地也不大,钱更不多,所以,南日县有点资历的律师都不愿意接手。”
“所以,这个案子就到你手里了?”江向怀扬眉,“当事人那边的要求也不低吧,他们想找有资历或者有本事的律师?有资历的不愿意接,那他就会找有点学历的?”
周织澄点头:“嗯,我也需要案源,能做就接。”
“当事人的要求呢?”江向怀问。
“他本人倾向于缓刑和无罪。”她说着,也忍不住笑了,“他母亲一直跟我说,他那晚只喝了一点酒,人很清醒,但在血液检测报告里,他的酒精含量早已远超醉驾标准了。”
“你信了吗?”
听到江向怀这个问题,周织澄抿了抿唇,偏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了些恼意:“你觉得我一直都这么傻吗,会无条件相信当事人跟我说的话吗?”
江向怀轻笑了声,连忙道:“我怎么会有这个意思?”
不过,她以前就这样傻过,刚在他团队实习,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但对外合作一直没出什么问题,只有那次,团队内部另一个男实习生为争取唯一一个留用名额,编造了个他听到秘书姐姐跟老板说了她坏话的故事。
她听了是真的伤心,一整天魂不守舍的,直到晚上下班,他送她回去,在车上问她怎么了。
她声音闷闷的:“我有个朋友跟我说,就是我朋友实习遇到的事情,她平时觉得她工作遇到的同事和领导都很好的,挺开心的,但是,有个同事跟她说,他听到秘书姐姐跟老板说她为人不踏实,做工作不认真,又靠关系进来,每天只会嘻嘻哈哈,不太讨喜,建议不要留用她……”
“哪个同事跟你说的?”他拧眉,神情严肃,他们团队的秘书是林姐,根本不会在背后这样嚼人舌根,更何况,周织澄是法大学生,在校成绩好,英语水平不错,是她自己通过正常面试流程进的团队,根本不需要他给她走后门。
“是我朋友遇到的问题,不是我。”她很快反驳。
“哦。”他笑,“那你共情能力挺强的,你朋友的事情你比朋友还伤心,眼泪都要气哭出来了。”
她不愿意说,他也就没逼问,要查出来是谁传播的谣言也很简单,他只留心观察了同期的几个实习生,很快就发现了那个自视甚高又有些小心眼的男实习生,他倒是广撒网,对同期的实习生都讲过类似谣言,搞得人心惶惶。
于是,江向怀便挑了个恰当的时间,在电梯附近跟大老板合伙人谈起那个实习生,他难得当起小人,说该实习生小心眼,小动作多,不踏实,工作粗心大意,缺少社会的毒打,不建议留用,也恰好就让那个实习生听到了。
这实习生自尊心强,也知道自己的挑拨离间被senior知道了,就主动辞职了。
离职前他还给周织澄留下了不少“经典”的泼冷水言论,比如“你其实在明迪也跟个女工差不多,别看工资一个月两三万,工作时间这么长,时薪比女工还低”,比如“做律师不稳定,是乙方地位低,我这么优秀,更适合考公,你女孩子更不适合当律师”等等。
当然,他离职之后,周织澄就知道自己被他给骗了,又羞又恼,被自己蠢到了。
所以,直到现在,周织澄还是把那次被骗的经历当成一次不大不小的黑历史。
江向怀正色道:“当然知道你不会相信,律师不会无条件相信当事人说的话,人都是自私的,自然只会提供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和言论。”
“是啊,作为一个普通律师,更无法得知真相,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酒精量超标了。”
“所以,你当时从程序正义下手?”江向怀低声。
“嗯。”
“在南日县相对保守落后的法律环境下,有些难吧?”江向怀眉头微拧。
周织澄垂了垂眼,笑道:“这里是落后,但不是愚蠢,法官和检察官大多上了年纪,或许他们的法律知识欠缺了点,但是他们有更朴素的法律情感。”
江向怀语气平静:“非法证据排除……”
她轻轻地舒了口气:“当时我翻看笔录和检验报告等证据,发现医院的抽血环节违规了,一般医院都知道不能使用酒精棉签,但是我们县医院做检测的时候没注意到这一点,用了酒精棉签,污染了血液,还有就是酒驾检测用的试管和仪器都有法律规定的规格,县医院用的器材都不合格。”
江向怀听到这就明白了,她独立后接的第一个刑事小案,就做了无罪辩护,申请了非法证据排除,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律师来说,对于一个相对封建保守的县城法律环境来说,这的确是个大胆的挑战性举动。
她当时面临的压力一定不会小,不用想都知道,肯定会有人骂她是钻牛角尖的年轻律师,非要洗白醉驾。
所以她的徒弟叶白说她,凭一己之力促进了南日县的医疗交通系统的整改,还真是半点没有夸张。
“当时争议了一段时间后,检方采用了我的辩护意见,退回公安重新补充侦查了,但距离事发过去了那么久,当事人体内早就没有酒精了,也没有合规的备用血液,最后只能以证据不足撤诉了。”
“那你的当事人肯定很高兴。”
周织澄想起他,倒是有点一言难尽:“他是很高兴,高兴到一见到我,就说——不愧是高材生律师,很会颠倒黑白,钱没白花,他说他那晚糊涂了,的确喝醉了,气得他母亲在旁边锤他。”
他的夸赞比骂人还难受,而且,当时他们都还在交警大队那里,一个老警察听到这话,狠狠地瞪了眼周织澄,大概怪她跟“坏人”同流合污,冷哼一声:“读死书的书呆子。”
倒也没说是骂谁的。
老警察越想越气,无法判定是否达到醉驾标准,但酒驾是逃不了的,狠狠臭骂了那人一顿,扣了分,罚了钱,还罚人做了一周的扫大街义务活动。
那条街偏偏就在开伦律所楼下。
每天周织澄骑小电驴上班,老远就能听到那个年轻人热情地扛着扫把在楼下大喊:“大律师,讼棍大师,高材生,周律师!早上好!”
如果不是他妈拦着,他可能就真的会送她一个写着“颠倒黑白”的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