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周织澄伤了脚,原定地去少管所的活动也推迟到了下周,她这两天就在律所写材料、做咨询。
何开伦前几天带着老婆回娘家吃喜酒,这会正带着喜糖和乡下亲戚家种的水果来律所了,他事业心本就不强,年纪没到,就已经安排自己提前退休了,只偶尔装装大佬出来接一两个案子。
叶白烧了开水,准备泡茶,何开伦拿出了一小袋茶给她,神秘兮兮地说:“亲戚给的名贵茶,就那么几包,你泡了请明迪的大律师喝啊。”
他又看了眼办公室,问:“澄澄在里面工作吗?”
“是啊。”
他也没再问,剥开了一个红心柚子,忍不住跟明迪三人组炫耀道:“你们见过这种葫芦形状的柚子吗,又酸又甜,古代的贡品。”
赵延嘉觉得这话熟悉:“周律师阿公之前也说有道菜是贡品。”
“我们这贡品很多的,看这个龙眼,果核小,果肉晶莹剔透又脆又甜,你们多吃点,可惜现在没荔枝和余甘果,不然更甜更好吃。”
何开伦把喜糖也拆了分给大家,他还带了个当地特色的肉饼,是他给礼金的时候新娘家回礼的,里面基本是油腻的肥肉和糖组成的,赵延嘉吃了一口,差点就吐出来了。
何开伦吐槽他:“就是你们这代人生活太好了,我小时候要是家里分到这个饼,一小块就能吃大半个月。”
赵延嘉不敢再碰肉饼,干脆吃龙眼吃个饱,舒服地半瘫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蔚蓝得不像真实世界的天空,云朵似棉花,近处是生到二楼阳台的白玉兰枝桠,远处蓝色的海水和天色相接一色,楼下老街传来了卤面和炝粉的香味。
他感慨:“做个世俗眼中的小废物可太舒服了,难怪周律师要回来工作。”
叶白横了他一眼,不让他喝茶:“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你说周律师是废物?你知道她做了多少事情吗?”
赵延嘉哪里有这个意思,他急了:“我只是替她可惜,觉得她适合更远的远方。”
“我以前也这么想。”何开伦说,“我这个律所啊,就那么大,以前更小,哪有什么前途,她一个去好学校读书的人回来就在这工作啊,可不被人笑话,以前她和她哥一样,高分去了北城念大学,谁不羡慕她展翅高飞。”
他倒是不介意提起自己的过去:“俗话说,爱拼才会赢,我也算拼过了,我年轻在很多工地工厂都干过,也没读过什么书,赶上好年代了,过了司法考试,就当上律师,现在你们都要大学学过法律才能去参加法考吧?我们当时可不要。”
他环视了自己的律所办公室一圈,感慨万分:“以前我就一个小店面,门口挂个手写牌子,就我和另外一个律师干活,自己去拉客,自己去开庭,干最多的活就是代写诉状和离婚协议书,一份就几十块钱。”他心里很清楚,哼笑了两声,“那种律所更小,你们这些高材生肯定更看不起。”
陆合脸色很平静,像是根本就没在听他们的聊天。
赵延嘉挠了挠头:“也没看不起,就是没见过。”
“是啊,你没见过的,却是中国最常见的律所,在很多乡县,在法律的基层,就是这样的小律所和小律师在努力地实践法治中国的梦想。”何开伦笑眯眯的,“像我们这里的人,他们听不懂法律术语,作为法律工作者,跟他们沟通,比起渊博的法律知识,更需要耐心倾听、热情解释和享受帮助人的价值,而澄澄兼具两者,所以我后来就不会替她可惜了,她在南日县找到了她作为法律人的意义和快乐,被信任、被需要,勇敢无畏,谁说不是个很好的选择呢?”
陆合抿着唇角,没说话,神色若有所思。
赵延嘉拿起了手持小电风扇吹刘海上的汗,说:“那倒也是。”
“还有一个原因,周律师跟她阿公阿嬷的关系可好了,谁说大城市就一定好呢,他乡纵有当头月,不敌家乡一盏灯。”叶白补充说。
何开伦没抽烟,就含着老烟过过嘴瘾,声音含糊:“老话也说,知足常乐啊,钱赚太多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生活更重要。”他说到这,停顿了下,又露出了笑容,“当然,如果我赚了几百万,当我没说。”
叶白想到今天要录制视频号的视频,正要去调试三脚架和镜头,闻言立马道:“何主任,那给我提工资呗。”
“找你周律师去。”何开伦才不管这事,“上周何砚铭不是老喊你干活吗,还有这样剥削的,我让他给你发红包。”
叶白开心了:“谢谢何主任,何主任今天的头都不秃了。”
何开伦气笑,作势要敲她。
她连忙求饶:“别别别,我们要录制视频了,咱们开伦律所情感在线视频号要更新了。”
“何砚铭不在律所,谁来拍呢?”
“江par!”
趁着叶白他们在做前期的准备,江向怀去打了杯咖啡喝,他昨晚没睡好,眼下有浅浅的阴影,他的睡眠质量向来不好,不是睡不着,就是多梦。
他走到阳台上透气,何开伦也跟着出来了,手上拿了杯茶,笑:“我还以为大律师都抹不下脸,你居然还答应录制这类视频。”
江向怀笑:“何主任,就像你说的那样,当律师不分高低贵贱,赚的钱多,不代表就高人一等,也不代表业务高端,都是为了法治事业尽心尽力。”
何开伦满意地点了点头,后知后觉:“等等,我什么时候说了这话?”
当然是江向怀瞎编的。
他对律师这个职业没什么使命感,不过就是子承父业,弟及兄志,一份能赚钱的工作罢了,做了非诉,更和公平正义沾不上边,每天只跟金钱和各种资本家打交道。非诉服务的是法人,但法人的背后同样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组成,在资本市场的交易里,赢家只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些项目荒唐得可笑,风险明显,但客户就要求律师替他遣词造句,在法律意见书里弱化风险,欺骗一个又一个的投资人把钱当作泡沫一样投了进去,不知道有多少产品就是这样通过精美虚伪的包装而迅速变现。
当然,也有很多坚守着职业道德的非诉律师,做着资本市场的守门人。
只是,他不喜欢这份工作罢了。
完成哥哥的合伙人梦想后,一直撑着他的那口气也一下消失了。
他很想像以前那样,躺在床上,头枕在澄澄的大腿上,脸贴着她的肚子,等她轻轻地摸着他的脸,让他闭上眼睛睡觉,在她的怀里,他可以不用是江律师,不用是江家的小儿子,只是她爱的人。
他那鲜血淋漓的被他父母反复撕开结痂的伤口,在被她治愈着。
那时,他问她:“澄澄,你觉得死亡可怕吗?”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哥哥去世带来的伤痛。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没憋出来什么高深的话,老实道:“我不知道,应该是可怕吧,但是,我对死亡的印象只有小学时外太婆的去世。”
“你哭了吗?”
她点了点头:“哭了。”
“伤心吗?”
“当然了。”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在葬礼上还不小心笑了。外太婆是喜丧,在睡梦中去世的,我们当地丧葬习俗比较多,哭丧都要好几天,我阿嬷和姨婆两人争了一辈子,连葬礼上都要争谁是最孝顺的,所以,她们一个请了做法事的,一个请了唢呐鼓队,还请人代哭的。法事做了三天,已经没人能哭出眼泪了,大师让我和我哥上前抱外太婆的照片上前哭给大家看,但是,我看到阿嬷和姨婆两人较劲假装哭晕在地上,旁边哭丧队的陌生人又吼着外太婆的名字干嚎,我没忍住笑出声了,结果我哥笑得比我还大声,我们俩就挨骂了。”
这一笑,十几年的功德都没了。
他也被逗笑,埋头在她怀中,隔着腹腔听她的声音,是另外一种温柔:“其实死亡也不可怕吧,外太婆以前跟我说,死了就是提前去地府盖房子了,她让我记得给她烧很多的纸钱,纸衣服,逢年过节去看看她,她会在下面保佑我的。”
她嗓音含笑:“她正好在我们那正式废除土葬前去世的,以前她常常害怕,她说,她不怕死,但怕死了要被强行火葬,就跟蚵仔煎一样,她不要被炸海蛎饼。”
“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高兴,她还是跟外太公土葬在了一起。”
她说的时候,低头看着他,眼眸幽亮,眼底映着他小小的缩影,也只有他,他真的爱极了她这样。
阳台上,何开伦把茶一饮而尽:“我可听说了,你跟我侄子是情敌啊,我觉得你跟澄澄不太合适哈,老人都说,不要跟同行结婚,而且,你在北城有事业,澄澄在南日县的事业也稳定了,谁放弃好呢?”他突然眼睛一瞪,“你应该不是那种想让女孩为你放弃一切,或者当家庭主妇的男人吧?”
江向怀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看着远处的新城区,问道:“何主任,那边是不是开发了好几套新小区?房价多少?”
“五六千吧,都给人价格炒高了,在我们这,还是自建房舒服,你看那边一整排的自建别墅了没?都是华侨老板盖的。”何开伦侃侃而谈,语气忽地一顿,转头看他,“你要在我们这买房啊?”
江向怀但笑不语,但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里头的叶白在喊他:“江律师,男主角快来,action,开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