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今屿今天周日轮休不上班,刘俊又去找他老舅公索要一千元赔偿,吓得老舅公打电话找他求助。
他进周家院子的时候,江向怀他们正坐在蔡梅的身边。
蔡梅早饭后去买了十来个光饼,回来就让周国华把去年酿的青红酒拿出来配光饼,酿青红酒剩下的红糟则用来做光饼夹的红糟肉,又卤了豆腐干,用剪刀剪断肉,夹进光饼里,再淋上浓稠的汤汁,相当美味。
蔡梅见何今屿来了,让何今屿先坐着,她去店里拿饮料过来给他喝。
她走后,就剩几个男人围着装光饼的篮子坐,气氛有点怪异。
赵延嘉正在剪手上的倒刺,他刚刚吃完一个光饼,发现食指上有倒刺,周阿公没找到指甲剪,便从店里拿了把新剪刀给他。
他剪完一擡头,就看到他哥的情敌坐了下来,他把剪刀放下。
江向怀笑了下,跟何今屿打招呼:“何医生,你好,我是江向怀。”
何今屿温和地笑:“江律师,久仰大名,我叫何今屿。”
自我介绍完后,两人又都沉默了。
赵延嘉替他们尴尬,如坐针毡,撞了下一旁的陆合,低声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陆合懒得走:“我刷视频。”
见赵延嘉还在扭来扭去,他不耐呛声:“你屁股长痔疮了?要真不舒服,这里就有个医生。”
赵延嘉给了他一拳头。
周日店里的生意会忙一些,客人也多,所以周织澄也在店里帮忙。
江向怀没话找话,干脆问起何今屿他老舅公的事情。
何今屿陈述了一遍。
江向怀的观点跟周织澄是一样的,酸笋严格来说,不属于法律上定义的供食用的源于农业的初级产品,因为酸笋加入了盐等,已经改变了其自然形状和化学性质。
他平静地开口:“酸笋如果想要合法销售,就必须由食品企业或有证的作坊来制作。”
也就是何今屿老舅公的确不能销售自家所制酸笋,刘俊虽然缺德,但投诉酸笋是三无产品并不违法。
何今屿神色略微凝重:“我舅公根本不懂这些,老人家闲不住,才拿家里的东西去卖,也没赚几个钱,就是图开心,一千块我能替舅公赔给刘俊,就是担心舅公知道后伤了老人心。”
江向怀不善安慰,自然没说什么,他垂着眼眸,看着正冒着热烟的红糟肉,拿起了一个光饼,用刀切开,学着蔡梅的样子,拿剪刀夹起肉和豆腐干,再淋上汤汁,他咬了一口热腾腾的光饼夹,味道还不错。
赵延嘉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他余光扫到了江向怀手中的那把剪刀,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哥咬下了那个光饼夹。
何今屿欲言又止:“江律师,你好像……拿错了剪刀,右手边那把是蔡阿嬷用来剪肉的,左边那把,是他刚刚剪了手指甲的。”他指了下赵延嘉。
江向怀神色微微僵硬,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手里那把剪刀,嘴里还没吞下去的光饼夹瞬间恶心得让他想吐。
他黑漆漆的瞳眸冷冷地扫向了赵延嘉。
赵延嘉一把站了起来:“不是,哥,冤枉啊!我没剪手指甲,是剪倒刺!”
“赵延嘉!”
赵延嘉绕着院子逃跑了起来:“救命,要杀人啦。”
周织澄知道何今屿来了,就从小卖部过来,她远远地就见江向怀在不停地刷牙漱口干呕,一旁的赵延嘉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低头面壁思过,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快咧上天了。
“……”
周织澄径直走到何今屿面前,问道:“是不是刘俊找你舅公了?”
何今屿点头。
周织澄道:“我之前一直联系不到他,那今天就去解决吧。”
赵延嘉收到他哥的眼风,立马道:“周律师,我也要去,陆合说他也想去。”
陆合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唇角,竟然也没否认。
于是,何今屿的小车很勉强地塞下了这么多人,后排坐三个,副驾驶坐一个,正常来说,唯一的女孩子肯定是坐副驾驶的。
但周织澄的手刚碰到副驾车门,赵延嘉就在她之前,拉开了车门,坐了上去,并且快速地系上了安全带。
何今屿怔怔地盯着他,不知道他这是在干嘛。
赵延嘉厚颜无耻,面不改色:“不好意思,何医生,我晕车,呕,呕……”
陆合看到他这夸张的演技,就眼皮抽搐,如果他没记错,赵延嘉是会玩赛车的,还晕车?
周织澄只好坐在后排,挤在江向怀的身边。
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到了乡下后,赵延嘉主动申请出战刘俊,顺便带上了陆合。
这就是个小案子,法律分析上也没什么缓转余地,就看他们俩能不能让刘俊不要这一千块了。
陆合以前做的工作,就是替资本家服务的,跟公平正义半点沾不到边,资本家也不需要公平正义,只需要他的利益最大化,当然,给资本家服务也要依据法条写出来一个个法律意见,而现在,却要以德服人。
他们到舅公家的时候,刘俊还在跟老舅公说:“你这卖腌制品本来就是违法的,我也不是故意来搞你的,我也是个普通消费者,就是想买个酸笋吃,谁知道你是三无产品呢?”
舅公坐在门槛边上,眉眼耷拉着,粗糙的手指微微颤抖,沉默地抽烟,他刚从地里回来,脚上踩着解放胶鞋,裤脚挽起,露出了一截黑瘦的脚踝,旁边是零散的两三个烟头。
他哑声:“什么三无?我都听不懂,村里多少年都是这么卖的!”
“多少年这么卖,不代表就是合法的,以前他们还买媳妇呢,你难道也要说这合法吗?”刘俊抖腿看着舅公,“你还去找了那个周律师啊,她是不是没跟你说,几年前她阿嬷卖三无产品,也是我举报的,后来她还不是赔给我一千块?我这都是合法的,按照法律的,她那种学得半桶水、法律都背不下的律师,你也信啊?”
他声音不屑:“在县城里,厉害的都是法官检察官,律师都是考不上才去当的。”
陆合最见不得这种人瞧不起律师了,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你这外行人说话也是挺幽默的,职业道路的不同选择,在你这还分高低贵贱了?”
刘俊扭头,知道那些律师来了,火气更大:“我也不跟你们多说,反正我现在的诉求就是,我愿意私了,只要一千块,不然我就去法院起诉。”
赵延嘉不在乎:“那你去吧。”
他们这类的打假人就是利用大部分人考虑到诉讼成本高昂且害怕浪费时间精力后依旧败诉的心理,逼迫大家用一千块钱私了。
刘俊对法院起诉流程很了解,他也不怕,冷哼:“不就写个诉状嘛。”
赵延嘉也摆烂:“不就写个答辩状嘛,正好练练手,上上电视。”
他也没看刘俊,只对着陆合说:“反正我们来工作,做的就是这个,不怕时间成本,想起诉就来哈,爷最不缺的就是钱,也不怕金钱成本。”
“你有钱,那你一千块都不给?”刘俊斜眼。
陆合皮笑肉不笑,只说:“我从南日县人民法院那边查到,你已经起诉过上千家商户了,有不少案件都被法院驳回了诉讼请求,但你下次依旧还会反复向法院起诉类似案件,并以此来获得和解赔偿,谋取经济利益。”
他语气微顿:“我们不会直接给你这一千块钱,在南日县,个人销售少量自制腌制品、水果、蔬菜,都很常见,我相信法官审判时会考虑到情理问题,我们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支付给你一千元,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法院这次再驳回你的诉讼请求,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气氛组组长复读机赵延嘉嚣张道:“对啊,什么下场!”
刘俊冷笑:“敲诈勒索?”
赵延嘉:“原来你知道啊,如果你只有这一次的酸笋诉讼,那说你敲诈勒索还有点勉强。”
陆合接着道:“但是,你已经起诉过一千多个商家,已经构成对诉讼权利的滥用,影响司法机关工作秩序,且利用商家的恐慌心理而勒索大数额钱财,涉嫌敲诈勒索罪。”
他看了眼刘俊,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们现在也在利用你的恐慌心理?不过,我们既没有迫使你交出财物的行为,也没有强索你财物的目的,是构不成敲诈勒索罪的,我们的刑法,也不存在威胁恐吓罪。”
刘俊的脸色终于浮现了淡淡的慌张,他紧紧地皱眉。
赵延嘉跟陆合一唱一和:“你是在想,像我们这样单纯威胁他人,涉嫌哪个罪名吗?”
刘俊嘴硬:“我没想,也不想知道。”
“那我想告诉你,是寻衅滋事罪。”赵延嘉嘿嘿一笑。
陆合语气平静,神色淡定:“既然你想起诉,那我们就等你起诉,等法院通知我们了,我们就去应诉,当然,不排除你会先收到我们投诉的,警方关于你涉嫌敲诈勒索侦查的立案决定书。”
这还不算威胁吗?
刘俊闻言,气得胸口起伏,手指紧攥,最终什么都没说,生气地骑上他的摩托车走了。
老舅公听了这么一会,踩灭了烟头,抹了一把脸,也来了气,站起来,完全没有之前受气的凄惨样,他对何今屿咬牙切齿道:“小金鱼,他欺人太甚,去喊你叔、舅他们,带上锄头,打他个刘俊屁滚尿流。”
他说着,转身就进屋要去抄家伙。
周织澄和何今屿哭笑不得,连忙去拉住老舅公。
周织澄听何今屿说过,老舅公年轻的时候,在这一带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以前宗族势力强,后来国家说要遵守法律,他们听国家话,这才老实本分了,现在却被一个毛头小子欺负到头上,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她柔声劝道:“舅公,打架多不好,打赢坐牢,打输住院。”
老舅公气得满脸涨红:“我不怕,反正我就一条老命!”
“那你舍得连累我和澄澄吗?”何今屿笑着,他在医院哄多了这种老小孩病人,声音温柔,“你打赢了,是不是要让澄澄当你律师给你辩护,你打输了,要去医院,是不是还要我帮你找床位?舅公,就当给我们一个面子,给刘俊一个机会,先看看他怎么想的,要是他还打算起诉,要这一千块钱,我们就去报警立案。”
舅公生了半天气,最后才道:“行,我们要做遵纪守法的好农民。”
江向怀站在院子里,看着那边的三人,明明他和澄澄隔的距离并不远,却又觉得很遥远,像两个世界。
何今屿那样的待人方式,他或许这辈子都做不到,他对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并不厌恶,但也不感兴趣,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她看起来的确跟何今屿很适配。
回去的路上,坐在副驾驶座的赵延嘉一直回头看陆合,他深情道:“陆律师,我一次觉得,你跟我的适配度这么高,我们在南日一天,我们就是开伦双子星,回去北城,我们就是叱咤资本圈的明迪双子星!”
“滚。”陆合面无表情。
晚上,何今屿也留在周家吃了顿晚饭。
周国华才不管其他人爱吃什么,就煮了周织澄爱吃的红鲟冬粉和燕丝,想喝酒的就喝了自酿青红酒,周织澄和江向怀吃的是喜多多椰果罐头。
临走前,蔡梅还拎了一罐刚做好的螃蜞酱给何今屿,让他带回去给他父母吃。
周家的院门和小卖部都关门了,赵延嘉和江向怀站在门外,准备回酒店。
赵延嘉吃饱喝足,还找蔡梅点了明天的早餐,他要吃豆浆配牛肉煎包,这小日子太美了,他只担心:“阿嬷家里天天吃海鲜、酿酒、大餐,不怕风湿吗?”
但半天都没听到他哥的回答。
江向怀正擡头看着周家二楼的位置,那个灯亮的窗户,是周织澄的房间。
房间里的周织澄见手机震动,是江向怀,她走到窗户边,接听了起来:“喂,怎么了?”
她看到他站在路灯下的身影,在地面上拉了长长的一道黑影。
漫长的记忆里,也有这样的身影。
孤独又落寞。
“没有。”他在电话里说,“只是想跟你说,晚安,澄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