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织澄先下车。
江向怀去拿了后备箱里的礼物,跟在周织澄身后,他在想等会遇到何今屿,他要如何表现。
他好歹年长几岁,势必要摆出阅历更深的温和坦然风度,但又怕过了头,显出“中年”男子的油腻,他内心无声纠结了一番,结果,何医生不在这栋楼里,人家也忙得很,根本不知道周织澄来医院办事。
医院的产科住院部。
孙福地就在病房门口等着,看到周织澄,他连忙挥挥手,因为在住院部,他也没有喊出声,等到几人走近了,他才道:“周律师。”
他眼角眉梢的喜悦掩藏不住,眼眸亮晶晶,对周织澄道:“我女儿很可爱的。”
江向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一个少年,眉眼间的稚气还未摆脱,却已经当了爸爸。
孙福地知道江向怀也是个律师,逢人就说喜事:“我女儿四天前出生了。”
江向怀把手中的水果和一箱牛奶递给他,说道:“恭喜恭喜。”
孙福地连忙拒绝,对周织澄道:“周律师,别别别,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真的不好意思。”
“这是送给小萍和孩子的,不是你的。”周织澄弯了弯眼睛。
几人走进病房,孙福地的老婆正躺在床上,她垂着头温柔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小婴儿,听到声音,就擡起头,她要爬起来孙福地连忙过去,帮她垫了个枕头在身后。
小萍的妈妈在一旁照顾婴儿。
当时孙福地被抓,就是小萍去找的周织澄。
她当时无助又害怕,先是在亲戚的推荐下,找了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律师,但是她又说不清楚案情,那些律师也对她没那么耐心,客套地安慰了她几句,当然她也知道,律师没有义务必须安抚她,让她安心。
所有人都跟她说:“在咱们这边,找律师就是关系和资历才最重要的,懂不懂法律都不重要,所以必须找老律师来做。”
亲戚推荐给她的最后一个律师是何开伦,但何开伦把这个案子交给了周织澄,一个相当年轻的,女律师。
小萍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当时的她做了一个极其正确的选择。
为了今天的采访,她昨晚还偷偷地在纸张上写了好长的一段稿子,紧张兮兮地背了半天,想在摄影机前好好地夸一夸周律师。
结果,早上被她妈妈看见,直接没收了稿子,还臭骂了她一顿:“你刚生完就看字,眼睛会瞎的,后悔都来不及,以前让你读书不读,现在又来装聪明。”
小萍对着镜头有些紧张,她夹了好几次头发,又觉得自己好久没洗头,有些脏。
孙福地道:“老婆,你是最美的,别紧张。”
小萍瞪了他一眼,嘴角却止不住上扬:“大家好,我叫谢小萍,是孙福地的老婆。”
“大家好,我是孙福地,是谢小萍的老公。”孙福地学着小萍的话。
他们的手十指紧扣,坦然地面对着镜头。
孙福地:“我曾经是一个少年犯,但是我现在已经改邪归正了。”
小萍撞了他肩膀一下,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乱用词?而且,你还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孙福地坦坦荡荡:“因为我知错就改,教官说了,我犯的不是大罪,我还有改正的机会,我不是坏人。”
“当时周律师给我打官司的,我把邻居家的牛毒死了,犯了投毒罪。”他挠了挠头,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又继续道,“不过,他一直骂我老婆,知道我老婆在地里种菜,还放牛去吃,我气不过才这样做的。”
他还有个罪名是赌博罪。
他初中毕业就没继续读书了,考不上高中,没什么文化,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就在镇上的棋牌室当“保安”,后来,认识了比他大两岁的小萍后,两人恋爱了,他得养老婆了,自己也穷怕了,棋牌室老板问他要不要赚钱,他只要帮最里面几桌的客人望风,每桌他都可以提成,他对法律不是很懂,老板告诉他,如果被抓了也就是行政拘留几天,何况当时他才17岁,未成年,不会出事的。
孙福地气咻咻地补充道:“就是我邻居举报的我,为了他那头牛。”
小萍扯了一下他手臂,连忙找补:“我们现在知道这种是违法犯罪行为了,已经改了……哎,孙福地,你上次说,周姐姐怎么跟你说的?”
孙福地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法律对未成年人的宽容……”
“不是少年肆意犯罪的理由。”小萍也想起来了,“他出来后,去学美发了,现在在一家店里当理发师,没再做违法犯罪的事情了。”
尽管头发有些油,她还是很努力地在镜头前展示了她的发型,说:“这是他给我设计的发型。”时下县城年轻人里流行的公主切。
周织澄:“很好看。”
孙福地继续讲他的人生设想:“我20了,现在当爸爸了,为了老婆和女儿也要好好赚钱,以后就是等有了一批固定的客人,我就自己开一家理发店,周律师,到时候你去我店里理发,我肯定不收你钱。”
看得出来,江向怀很努力地想让自己更亲切一些:“我去也不收钱么?”
“啊?”孙福地愣了一下,城里大律师也看得上他的手艺么?听说大城市什么总监剪一个头都要好几百块。
江向笑了笑。
孙福地没管他,又说:“我和小萍已经订婚了,等我女儿满月,就满月酒和喜酒一起办,周律师,到时候你们要来捧场啊。”
很多县城都有像他们这样的小夫妻,没到法定婚龄,无法领证,先订婚,然后有了小孩,这种模式伤害最大的就是那些年轻的女孩,没有法律保障,经济不独立,甚至思想未成熟,就生了小孩,等到两人分开时,又是一地鸡毛。
但这种风俗不是周织澄一人能改变的。
她看着孙福地,笑着提醒道:“那你们记得补证,你要是对不起小萍,要吞针的,当时你被抓,是她一直在外面替你奔波找律师,在外面等你。”
孙福地用力点头。
谢小萍耳朵微红:“我也没做什么,更何况,他犯投毒罪也跟我有关。”
她这会想起,她昨晚写了又背了半天的稿还没对镜头念呢。
于是,录制的最后她对着镜头真切地道:“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开伦律师事务所的周织澄律师,她十分负责,有正义感,特别懂法,又很有耐心,我有时候大晚上联系她,问她问题,她都非常热情地帮我解决,跟她聊天,她也非常会安慰人,法律讲得很清楚,让我感到十分的安心和信任,她打官司还特别厉害,推荐给大家。”
周织澄笑出声,这一段广告词不仅语句有些不通顺,还插播得实在太过生硬了。
孙福地出来送周织澄,他还有话想问,深呼吸,惴惴不安道:“周律师,我现在不是有女儿了吗?我就是想问,这种有罪记录会影响到我孩子吗?”
周织澄如实道:“未成年犯罪记录会封存,基本不会影响到你未来的生活,《修正案八》免除了未成年犯罪、被处罚五年有期徒刑以下的前科报告义务,也规定了少年犯罪的这种情况是能开出《无犯罪记录证明》的,但目前法律对公务员、警察、法官这些职务的犯罪记录审查没有明确规定,谁也不知道小孩将来想报考这些岗位的时候,政审和背调会不会受到影响。”
孙福地的眼里闪过了浓浓的后悔,这是刑罚的连带后果。
他很失望,喃喃:“我犯罪,怎么就害了我的小孩呢,她明明是无辜的。”
周织澄走出住院部,外面就是一条林荫大道,她踩着阳光下树叶的影子,说:“法律这样规定,是想给罪犯惩罚,让他们知道法律的严厉,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有罪,之前我去另一个城市开庭,有个法官特别厌恶少年犯,她一直主张要加重少年犯罪惩罚。”
江向怀垂着眼皮,淡声:“犯错了的确是该受到惩罚的,你拯救了这些少年犯,那受害人谁来拯救?少年犯罪就可以用无知来掩盖么,其实很多少年犯什么都知道,借着年龄为非作歹,漠视生命。”
周织澄转头看他,笑了下:“你说的没错,犯错的确该受到惩罚,但不是所有的少年犯都罪恶滔天,其他的罪犯也一样,我只是觉得,不是天下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法律想用孩子来阻止父母犯罪,但更多时候,只有孩子被无情又愚蠢的父母连累。”
就好像她之前接到了一个被家暴妇女的电话咨询:“她被她丈夫打成那样,也不敢报警,就怕父亲有了犯罪记录,耽误她女儿的未来。”
江向怀赞同这点,的确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孩子,而大部分的少年犯罪就是跟父母的失职有关。
周织澄又道:“但是,这些都跟我帮扶的少年犯没多大关系,他们只是犯了小错,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有些小孩是恶魔,但他们并不是。”
她隐隐觉得他情绪有些不对,明明前面还好好的,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接触到少年犯。
唯一的不同是,这次她提到了“加重少年犯罪惩罚”的话题。
江向怀似乎想说什么,但擡眸,见到了远远走来的白大褂青年。
他抿了下唇角,转过身,忽地弯腰抱住了周织澄。
周织澄下意识地就想推开他,却听到他说:“澄澄,当年撞我哥的人,就是未成年人,没有驾照,交通肇事罪,却因为未成年,没付出什么代价。”
“我哥是因为我闹着,才开车带我出门的,结果他死了,我却还活得好好的。”
他从前觉得很难开口的这些话,现在讲出来,却莫名轻松。
不仅是因为在她身边,也因为他已经完成了哥哥的梦想。
虽然那句话又俗又烂,但依旧重要——“要学会和自己和解。”
他现在已经不光是和解了,甚至还能厚着脸皮,借伤痛来赶走情敌,寻求安慰。
伤痛不是不存在了,只是被别的形式掩盖。
比如眼下,他就想吻她,嘴唇相贴,舌尖相抵,温热和柔软,接吻比做爱更能触及彼此的灵魂。
但他还没吻上去,就迎来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她推开了他的脸。
“哈。”何今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