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织澄和江向怀刚要离开医院,何今屿忽然道:“江律师,方便聊几句么?”
江向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周织澄便继续坐在食堂餐桌那等他们,跟两位老人说话。
老太太知道他们年轻人刚刚在开玩笑,就问道:“你跟何医生分手了哦?那个是你新男友?”
周织澄迟疑了下:“是以前的男朋友。”
“外地人哦?”
“嗯。”
“外地人不靠谱,干什么的呢?”
“律师。”
老太太一脸可惜:“那还是何医生好。”
老头凑热闹:“从北城来的哦?我儿子也在北城。”
老太太听到北城二字就满肚子气:“你儿子你儿子,那你赶紧去找你儿子,你北城儿子了不起,要把你接到北城去了,要去赶紧去。”
老头闭嘴,沉默了会,又忍不住小声回嘴:“你不也你女儿你女儿的……”
老太太骂:“你再多说两句,明天不给你推轮椅了。”
周织澄温柔地笑了笑,之前老爷子来律所找她,就是想离婚,她还是第一次接到这么大年纪闹离婚的咨询案。
那时她刚下楼要去吃饭,就见老爷子拄着拐杖,手里提着两袋打包好的午餐,站在律所一楼的楼梯口,在纠结要如何爬上去,一见到她就问:“你是周律师吧?我想离婚。”
老爷子没办法上楼,周织澄扶着他去旁边的小吃店坐着,她要请老爷子吃饭,老爷子摆手说:“我就问几句话,我已经买好饭了,老太婆还在家里等我买饭回去吃呢。”
他长长叹口气:“我家老太婆不肯离婚,我要怎么才能离婚呢?”
周织澄觉得奇怪,一般年纪这么大的不太可能会离婚,更何况是已经行动不便、需要别人照顾的男方想离婚,而且,都要离婚了,怎么还惦记着给对方买饭呢?
“你家里的其他人呢?”
“我就一个儿子,在北城安家了,孙子也在读书,我和我家老太婆是半路夫妻,我们没有小孩,她有个女儿,在外地。”
“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老爷子沉默不语。
周织澄又问:“那你对离婚财产分割有什么要求吗?”
“我是老师,有退休金,钱都给我老太婆吧,家里房子也就一套,自己盖的,跟老太婆结婚之前就有了,也不值钱。”
“能问下,奶奶为什么不愿意离婚么?”
结果,周织澄才问出这句话,就见一个身姿矫健的老太太一把掀开餐馆门上挂着的塑料膜,冲进来破口大骂:“死老头啊死老头,跟了你三十年了,现在你要跟我离婚,还找律师了是不是?都半只腿踏进棺材了,还不死心?”
老太太肺活量了得,声音嘹亮:“我前几天看你在看这个律师的电视,我就知道你满脑子花花肠子,哟,你儿子要接你去北城享乐了是不?”
老头被骂得一句话不敢吭声,胆儿也小,只敢扯了扯老太太的手:“小声点,别闹得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了才好,刘老师一婚死老婆,二婚还离婚,看你怎么在南日县混下去!”
老头满脸涨红,周织澄只好劝道:“他给你买了午饭,不然坐下先吃饭……吃完再骂?”
看到那两份午饭,老太太一下就停了声,还委屈了起来,三人坐着吃饭。
老太太一边吃,一边流泪:“儿女都讨债的,他儿子不愿意养我,说我还在,他就一分钱不给老头,说再婚了他就没义务养老头了,也要跟老头断绝关系,我女儿呢,也是这个想法,她就是想接我过去,说我现在不去,以后老头死了,她就不管我了,反正她出嫁的女儿不赡养,所以,我们两个就必须分开离婚了。”
她抹泪:“我就是个命苦的,早早死了老公,好不容易嫁了个老师,又被逼着离婚,这几十年感情,老伴老伴,老来伴……”
老爷子也难受:“她女儿也是心疼她,不想她照顾我这走不动的腿,我年纪比她大,迟早比她先走,我走了她一个人也苦。”
后来,周织澄接下了这个案子后,多番了解后,向老人提议道:“不然别起诉离婚了,起诉两个小孩不履行赡养义务?”
起诉当然是最坏的办法了,这种婚姻家事相关的案子,最好是在起诉前,联系双方儿女协调沟通解决,不然就算起诉到了法庭上,也只是换成法官去调解罢了。
老太太的女儿主要是心疼,担心妈妈做牛做马一辈子,等老头死了,什么也分不到,还不如现在就分开,她也不稀罕老头的财产。
老爷子的儿子就过分了,给周织澄一顿输出他的“三不赡养”:“再婚不赡养,放弃继承遗产不赡养,不照料自己的孩子不赡养。”
周织澄谦虚问他:“这是哪里规定的?”
他回:“约定俗成。”
周织澄只好回了他法律上的规定:“《婚姻法》规定子女都有赡养父母的义务,包括继子女,《婚姻法》也规定子女对父母的赡养义务,不因父母的婚姻关系变化而终止,也就是说,你不仅要养你父亲,你还有义务赡养你父亲的再婚妻子。”
“法律允许你放弃继承你父亲的遗产,但《老年人权益保障法》里规定了,不得以放弃继承权而拒绝履行赡养义务。”
“刘老师在县城,你小孩在北城,你想他怎么照顾你孩子呢?更何况,祖父母对孙子女没有法定抚养义务,这也不是你拒绝履行赡养义务的理由。”
“刘老师委托我,不是来起诉你的,你也有小孩,应该清楚父子关系和夫妻关系的重要性,他们夫妻相伴三十年,年老却要被你们强行拆散,更何况,刘老师也有退休金,他养得起他和老太太,你们的拒绝赡养威胁的不是他们的经济来源,而是父母子女恩情。刘老师知道你是他的儿子,他为了你要跟老太太离婚,这才找上我们律所。”
“他们夫妻感情深厚,不舍彼此,而且你父亲现在腿脚不便,老太太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贪财,没有真情,她早就离婚了,因为你父亲说离婚会给她一大笔他的储蓄,她又何必想留下来做保姆照顾他呢?”
老太太的女儿更好解决,她一心为自己妈妈的未来着想,她也愿意每月出赡养费,周织澄为了让她安心,就让刘老师立遗嘱、再公证,至少给老太太晚年一个保障,最后财产分成三份,一儿一女和老太太,两位儿女也签了协议,允诺每人每月定期打钱赡养两位老人。
这也是周织澄很喜欢的一个案子,虽说现在结婚好像成为了一个诅咒,可是,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带着爱走进婚姻,因为难得,所以更要呵护,很多人对离婚律师的理解就是“拆散一对是一对”,她在县城工作,无法像大城市那样专精一个领域,所以并不是纯粹的离婚律师,但也做过了很多离婚案件,见过因为长期跟踪出轨老公而被告上法庭的女人,见过被骗取了彩礼的男人,见过老公用夫妻财产养小三,还被老公藏起了孩子,不得不在法庭上求法官的可怜妈妈。
法律在婚姻法的规定上是男女平等的,但由于传统社会观念对女性的不公平,导致了婚姻中常常是女性处于劣势地位,牺牲自己的工作,在家做贬值的工作,付出残酷的生育代价,离婚的时候,女性在婚姻中的牺牲就就成了离婚时扎向自己的剑。
很久以前她就明白,律师接离婚咨询,不是真的去拆散每一对夫妻的,而是帮助当事人解决问题,尽可能地为当事人争取到最多的利益,总不能让他们既没有了爱情,也没有了金钱。
刘老师后来还给周织澄写了一幅字送给她:有情有义好律师。
周织澄喜欢那个“情”字,在这里当律师,就是需要人情味,和当事人一起倾听苦楚,分享快乐,解决困难!
何今屿带着江向怀走到了医院食堂旁边的小公园里,谁能料到今天园子里人多,没有空的长椅了。
两人本来就不太熟悉,何医生发出邀请之后,也有点后悔,他和周织澄也不过是今年短暂接触的相亲对象,他能有什么立场去约谈和她认识了那么多年的江律师。
气氛便有点尴尬。
恰好有两位老人见到何今屿,见他们两人傻站着,便从双人太空漫步机上下来,热情地邀请:“何医生,你休息也想来放松啊?来来来,我们这个踩脚的给你们玩。”
何今屿连忙拒绝:“不用不用。”
江向怀笑意寡淡,并不热衷,显然也是抗拒的。
但两人怎么可能拗得过这两位老人,更何况,两位老人腿脚不便,颤颤巍巍,他们也不敢用大劲反抗,半推半就,只能被迫地双手扶着杆,双腿分开踩在了左右踏板上。
一个老人着急地催促道:“动啊,双手扶着,两条腿晃起来啊。”
另一个老人还急得拍了下江向怀的屁股:“你也动啊。”
江大律师肌肉微微僵硬紧绷了起来,薄唇抿成了直线,想要避开,但大爷的手还放在他屁股上,他若是再不摆动腿,只怕大爷就要拧他屁股了。
画面还有点诡异的乡土浪漫风,两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在微风中,双双晃荡在公园的明黄色漫步机上,绿荫盎然,还有几分青春少年的气息。
旁边两个老头给他俩指导:“腿要迈开。”
“但也别太用劲,小心卡裆。”
何今屿先开口:“我还挺意外的,江律师,你比我想象中更好一些,原本我以为,你和澄澄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南日县很悠闲,但你从里到外都充满了过度讲究的紧张。”
江向怀唇有浅淡的笑意:“那只能说明你并不了解澄澄,当然你更不了解我,你只觉得澄澄在小镇里过得如鱼得水,但你并不知道,她在哪都可以过得很好,她和我从来都不是两个世界的人。”
当年她看着稚气未脱,但跟着他去参加了那么多家应酬,也坦坦荡荡,不会因为金钱或是地位而感到卑微,倒是会因为自己学识浅薄、工作能力不足而感到失落,如果不是他跟她分开前,说的那难听话,她大概也不会想到,她纯粹热烈的爱里还要考虑到家世和利益纠葛。
“如果她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走下去,进修读个LLM,再回明迪,数年后她一定能顺利升合伙人。”他继续笑道,“你也不了解我,所以你不知道,当她不愿为我停留时,我会来到她身边。”
“在这儿没什么不好的。”
何医生眼眸里有促狭,笑着问:“好在哪里?你嫌弃食堂,澄澄却吃得很香,你僵硬地站在这儿,是澄澄的话,已经跟大爷搭话聊天了。”
“情侣又不是双胞胎,没必要处处相似,她想吃食堂,我可以看着她吃,她愿意在这跟大爷聊天,我不也在这被大爷摸了屁股。”江向怀语气十分平静。
何今屿这才笑出声,又忍不住道:“蔡阿嬷很想我当她孙女婿的。”
江向怀也知道,他只能继续努力。
“我和澄澄年龄相仿。”何今屿道。
江向怀很坦然,看到了从食堂里走出来的周织澄,他眉眼笑意温柔:“这点我也无法改变,好在我年长的几岁还曾有过小小的作用,在她还未独立之前,能先替她踩过一些坑,绕过一些路。”
何今屿很浅地弯了下唇角。
年少相识,数年相伴,暗恋成真,就连伴随一生的职业都和他相关。
何今屿一直都觉得那种警告对方要对某个女人好的行为很愚蠢,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淡声开口:“江律师,不要对不起她对你的十年喜欢。”
周织澄没想到会看见江向怀跟何今屿漫步在太空漫步机上,不论是高中还是大学,操场的双人漫步机和荡秋千一样深受校园情侣的喜欢,这两个男人还挺会玩浪漫的。
周织澄估计着时间,应该还来得及见另一个女孩,李雅芳。
江向怀朝她走了过来,有些难以忍受胃里的空荡,低声:“我没吃饱。”
她微微拧眉,知道他讲究毛病一堆:“烧烤店你不都吃了么?”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很诚恳地回答:“只要没有钢丝涮锅水的味道都行。”
更何况,烧烤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多年前的寒冷冬夜他从伯克利奔赴她身边,这个女孩拿出了她攒下的钱,豪气地请他吃烧烤,再不干净,他都会吃下的。
周织澄开车带江向怀去南日县的一家西餐厅,装修风格是土气的豪华,什么奢华的元素都堆了起来,店里也没别的客人,就他们一桌。
周织澄给李雅芳打了电话。
李雅芳似乎有些惊讶:“周律师?”
“雅芳,你在工作吗?”
李雅芳沉默了会:“没。”
“是休息了么,还是辞职?”
李雅芳道:“被开除了。”她语气又低又闷,“因为老板知道我坐过牢的事情了。”
周织澄抿了抿唇:“方便见个面吗?周姐姐请你吃饭。”她把西餐厅的地址告诉了她。
李雅芳说:“我这边过去要20多分钟。”
“没关系,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