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过去了十多分钟,李雅芳又回了电话,她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抱歉:“我在东方村里,但今天前面一个村在闹事,公交车不来了,没有车,周姐姐,对不起。”
“没事没事,你在镇上的公交站吗?我去接你。”
“周姐姐,对不起。”李雅芳愧疚道。
“没关系的。”周织澄安抚她,“本来就是我请你帮忙录制节目的,你又不欠我的。”
“没有的,没有,周姐姐,你帮了我很多。”
“别急,周姐姐有车,我去接你来县城,蔡阿嬷也很想你。”
江向怀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去了趟洗手间,漱完口,才道:“走吧。”他见周织澄的车钥匙放在餐桌上,很自然地拿走了。
周织澄看他一眼。
他语气淡定:“蔡阿嬷买给我们结婚用的,我提前适应一下,或许还适合以后进货送货。”
周织澄:“是我结婚。”
他没再说什么,但钥匙在他手上,他直接上了驾驶座,说道:“你休息一会吧,具体地址在哪,我导航过去。”
东方村在山里面,从县城开进去差不多有10公里,盘山公路崎岖弯曲,路又窄又颠簸,靠山的一边还有些山体滑坡的趋势,而另一侧却完全没有护栏,冲下去就是小悬崖,有些拐弯大,还容易跟迎面的车辆相撞。
但不可否认的是,沿路的风景很漂亮,崖下就是蓝色的湖泊,天空的蓝色则浅一些,云朵漂浮在空中,又像是奶盖覆在了远处蓝色湖水的边界上。
车内空调还开着,但周织澄打开了车窗,风是柔软的,吹得头发飘落在她的脸上,她舒服地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的风景,薄薄的阳光照在她眼皮上,带了点秋老虎的热浪,她还在想,这时候应该有一杯冰茶饮,再来一首抒情音乐。
正想着,开车的人已经随机点了下她的车载音乐,说道:“中央扶手杯架上有一杯冰酸梅汤。”
周织澄一怔。
他说:“刚刚餐厅送的,走的时候我就顺手带走了,你不是也挺喜欢喝的吗?”
周织澄抿唇不语,到底还是拿起了那一杯冰酸梅汤,她回南日县以后,就很少喝了,尽管这里的餐厅里到处都是,但她在去北城之前,一直都觉得酸梅汤有股怪怪的味道,更喜欢喝冰杨梅汁,直到她大学爱上了学校东门那家火锅店的酸梅汤和松茸鸡汤锅底。
江向怀第一次去吃,正是周织澄请他去的,大言不惭地说她要请他吃大餐,结果就是这个人均50元的小火锅店,蔬菜饮料全自助,人多得无法呼吸,排气做得很差劲,室内空气闷热,玻璃窗上爬满了湿漉漉的雾气和滑落的水痕,吃完出来头发油腻,全身都是火锅的气味。
他的确吃得很不习惯,也觉得不好吃。
但是周织澄就是周织澄,她自有她的可爱之处,她有着让不愉快的一切都变得美好的魔力,她捧着他的脸,像哄骗小孩一样:“很好吃的,我和黎黎每周都会来,身上有味道没关系的,这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钱去吃了一顿好吃的火锅嘛。”
她说完,就让他坐着,她跑着去帮他调火锅蘸料:“小澄独家秘方,谁吃了不夸?”她忙得不行,又去给他接饮料,回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端着两杯快要满出来的酸梅汤,热情安利:“我以前都不爱喝的,自从喝了,日思夜想。”
她喜欢吃的东西和他基本都不一样,她拿了一堆自助的蔬菜,一边涮一边介绍:“魔芋丝、地瓜片、南瓜片、酸菜、藕片……你吃了就知道有多好吃了,哪一周没来吃,我都睡不着觉的。”
他笑着跟她说了一个餐厅在汤底加罂粟壳让客户上瘾的故事,她一怔,然后捂住耳朵,雾蒙蒙的眼睛倒影着他的脸,她气鼓鼓,自欺欺人道:“我没听到,以后还是能来吃的。”
他笑出声,他记得那个蘸料又甜又咸,齁得他难受,酸梅汤还有股塑料味,也记得那个火锅店的千万个不好,但最后记忆里就只剩下,她被鸳鸯锅里的辣呛得湿漉漉的黑眸,而他隔着浮动的火锅烟雾探身吻她。
她才喝过酸梅汤,她唇被辣得红红的,她好可爱。
她离开的这么多年,他吃过很多家火锅店,却再怎么也没有她在身边的味道,他也回去过学校东门的那家店,一个人点了满满的一桌菜,两杯酸梅汤,隔着渺渺雾气,假装对面还坐着一个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孩。
他想要的本来也不是火锅,而是她。
周织澄深深地吸了口冰酸梅汤,她觉得自己还是挺脆弱的,这几年一直在避开会让自己想起他的东西,时间久了,她就总以为自己早已经不在乎了,人生那么长,不过就是短短几年的恋爱,算什么?
但现在喝着这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酸梅汤,那些掩盖着灰尘的记忆画面侵袭而来。
南日县的初见,那个不具体的,阳光被打散了,却依旧明晃得刺眼的,充斥着虫鸣和清冽海浪声的夏天,某个南日县的冬日深夜,她还在想念的相隔不知道多少公里的人,一转眼就蹲在了她家门口的路灯下笑着等她,然后是北城四年的春夏秋冬,他们一起吃过的餐厅,吹过的妖风,夏日暴雨中他去接淋得像落汤鸡的支教回来的她,冬日初雪时她在看雪,而他在看她这个很少见到雪的南方人,再带着她从军都山滑雪场慢慢地滑了下来。
四年四度的生日和跨年夜,她许了八个愿望,四个在生日蜡烛跳跃的火光下,四个在写满了祝福的红色孔明灯的憧憧灯影下。
他总是笑她:“你的愿望说得那么大声,是怕天公听不见,还是怕我听不见?”
大三下学期开始备战司考,大家都在看各种攻略,而他却已经替她买好了他觉得好用的资料,写了一份长长的他的备考心得文档,大四淹没在各个实习招聘群的信息流之中,他们还分不清什么是红圈所,外所,资本所,诉讼业务、非诉业务和法务等,他帮她挑了几个律所,细细分析了几个方向的区别和优缺点,替她润色简历,以过来人的身份为她铺了一条资本市场律师的进阶道路。
像是一场空旷荒诞又光怪陆离的梦,梦的结尾是他冷漠的话,她一个人坐着飞机回南日县,她半梦半醒间,似是悬浮半空,耳畔是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机舱里小孩发出的噪音,睡得不安且难受。
身体不好的阿公,已经失去的江向怀,还有未卜的前途。
而现在,一切都似乎好转了。
车里放的是孙燕姿的音乐,“原来人会变得温柔,是透彻的懂了,爱情是流动的,不由人的,何必激动着要理由,相信你只是怕伤害我,不是骗我,很爱过谁会舍得……开始懂了,快乐是选择……”
她只看着窗外,抿着唇,不敢眨眼,一口又一口地吸着酸梅汤。
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的,寂静的。
江向怀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单手来握她的手,周织澄立马警告:“这是在开山路车,你想干嘛?单手开车违法的。”
他又不动了,一直到车子开进了东方村口,他停好车,在她解开安全带之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缠腻在一起,不让她挣脱。
他喉结微动:“澄澄,我来南日县就是来找你的,我早就后悔了,后悔当年说那样的话,这五年来,我每年都有来南日县,你的每个生日我都看见了,但我的状态不好,我给自己许诺的赎罪时间还没到,周阿公的身体,你的事业,我的父母……”
他眉眼浮现淡淡的讥讽:“或许会觉得可笑又荒唐,我当律师不也在赚钱,却冠冕堂皇地推给哥哥,哥哥甚至因为我丢了性命,我当上合伙人受益的也是我自己,我却虚伪打着完成哥哥梦想的旗号。”
“她说我是杀人凶手也好,说我是扫把星也好,我知道她情绪不好,我们都一样,常年靠药物入睡,看的还是同一个心理医生,但是,她诅咒你和生病的周阿公时,我真的怕出了什么事,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
周织澄语气淡淡:“你就没想过,这几年间,我会结婚生子吗?别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就算知道了,我也不会专门等你。”
他沉默了半晌:“如果你真的爱上了别人,我会祝福你的。”
周织澄很轻地笑了下,说:“松开手,我看到雅芳了。”
村口公交站那站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疑惑又迟疑地往这边的车子看了好几眼,但因为不确定,就没走过来,反倒是重新给周织澄打了电话。
江向怀又淡淡道:“假的。”
周织澄擡眸看他。
“我说,我会祝福你,是假的,知道你恋爱要结婚了,我就会来找你的。”
“然后呢?”
“像现在这样,给你发誓,天公在上。”江向怀的脸在这氤氲的山间村落光线中,有些模糊,光束透过车窗玻璃,细小尘埃起伏,他的黑眸含笑,温柔和耐心都是真实的,“我,江向怀,很多年前就在周秉澄的口中,听说过那个可爱的女孩,可爱是珍贵难得的品质,我虽然对不起哥哥,却没有滥当哥哥的爱好,来了南日县,在往后的数年里,把澄澄当做妹妹,只是因为她是周织澄,别的人都不行。”
“我们家困在哥哥去世的阴影里很多年,我留学的那一年过得很不好,但是收到了一个小孩不停发来的信息,我第一次那样想着去见一个人。”
“后来,那个小孩来到了我的城市,成为了我的小学妹,知道她军训,她还借口手机没电,不回我的消息,我就托学校去慰问的艺术团老师帮我带给她几个充电宝,没想到那个小孩,还是没回我消息。”
“她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在毕业后这样频繁地往返在母校和律所之间,以前在校时从没参加过的文艺活动,竟在毕业多年后跟一个小孩去玩了,我枯燥的生活里除了工作,还多了一个她。”
“第一个生日其实我不是那么想过的,只是想给她过,想去见她,后来就想带她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为她盘算我们的未来。”
“我很熟悉莲花生日灯,只是因为这几年她过生日扔掉的灯,都在我那……有点蠢是不是,还是一把年纪的人,无聊的自我感动,每次蹲在梅梅小卖部附近的那根电线杆那喂蚊子,我都会想,若是最后还能跟她结婚,还是得好好感谢那根杆子,结婚的时候也给它绑个红色丝绸带。”
……
他缓缓地说了很多很多,她的发丝吹到眼前,硌到了眼睛,眼眶便有些酸。
她面上不显,但心里早就相信了。
和他认识的漫长十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那个相对获益人,他在帮助她成长。
她除了长得还算过去的一张脸外,还有什么是值得江向怀在多年后再瞎编这一串长长的话来贪图的?重逢之后,睡过了,一起工作过了,钱没有他多,事业在世俗意义上也没有他成功,家世也不如他。
江向怀继续道:“南日县很好,我也是真的想留下的,不是冲动,如果我再一次对不起周织澄,就……”他还想学姜黎妈妈那样对着天公发誓。
周织澄阻止他:“你又不信这个,算了,别玷污了天公的耳朵。”
车窗外站着尴尬的李雅芳,她后悔刚刚因为周姐姐没接电话,就好奇地走过来,结果站在周姐姐的背后,不得不面对着驾驶座的那个陌生男人,听着他明明对着周律师深情告白,却使用了中二第三人称,她这个00后都忍不住心里咯噔,再脚趾抓地,她几年前和那个杀千刀的前男友恋爱被骗坐牢,也没这样啊……
她对上江向怀的眼睛,不得不轻轻地挥了下手,小小声:“周……姐夫?”
江向怀笑了下,第一次见面,还不带姓喊人:“雅芳。”
亲切得过分。
毕竟她喊他姐夫了。
周织澄打算明天再让雅芳录制,今天先带她回周家吃饭。
江向怀把车停在了周家后,就先回酒店。
赵延嘉一天没见到他了,就在他房间门口蹲他:“哥,今天你们两个人单独行动,有没有抓住机会?这样那样?”
江向怀心情还算不错,眉眼是舒展开来的,连带着看赵延嘉都蕴含了一层薄薄的愉悦。
什么都没说。
但赵延嘉懂了,他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孩子终于懂事”的欣慰感,等他哥洗澡的时候,他冲回自己的房间,找出了曾经他姐夫送给他的一盒安全套,他没有用过,但一直随行李箱里携带着。
这盒套子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代表着他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他姐夫给他教育了性知识,让他正确认识两性观念,让他明白性爱安全的重要性,学会尊重女性,做一个有责任心和风度的成年男性。
他哥虽然早成年了,但此时此刻他也觉得他哥重新长大了一次。
他要送一个套子给他哥,剩下的继续珍藏。
但他回到江向怀房间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当面给了,趁着他哥洗澡,塞进了他哥放在床上的裤子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