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十五,开春后的第一天上班,靳夕领到了她的工作牌。深度调查组几个烫金的大字印在工牌上,像闪光的荣耀。
带着荣光的靳夕推开深度调查组办公室的门,呼吸的第一口空气差点没被呛死。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就快看不清人脸。
“进来,把门关上。”她听到角落位里传来何年的声音。
一个小伙子抢先一步蹿上来,一把将门关上。“快进来,电视台不准抽烟,我们平时都关着门。你就是夕姐吧?久仰大名,我是深调组负责舆情分析的秦波。你可以叫我波仔。”
波仔说话语速很快,话赶着话自我介绍完,热情的拉着靳夕的手上下大弧度地摆动了两次。
办公室里,何年单脚踩在座椅上,手绕过膝盖,皱眉在电脑上噼里啪啦飞速打字,手指头还夹着一根烟。摄像老曹嘴里叼着烟,捧着摄像机在沙发上边看边删。居中位子上还有个短发女孩更夸张,嘴里叼着一支,两边耳边还各别着一支烟,操纵着鼠标在桌上滑动的哗哗作响,嘴里时不时飙出几句含混不清的脏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打游戏。
“我是不是走错了,这里其实是烟馆吧?”靳夕不可思议地看着身边腾腾的烟雾。
“夕姐别在意,他们进入工作状态就会抽的比较凶,平时不这样的。那边有个隔间办公室是何老师的,让出来做无烟区,我们可以坐在那里办公。”波仔解释道。
“每天都看些操蛋的新闻,再不抽点烟,得憋死。”正在剪片子的女孩把嘴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侧过身子伸出手。“李窈,剪辑师加写脚本的。”
李窈皮肤偏黑,是时下流行的那种健康小麦色。全身干瘦,腿肚子上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右脚脚踝处盘着一个鸟类模样的纹身。边抽烟边抖着腿,那只鸟就像要起飞一样。
“你可以叫我幺鸡。”幺鸡把右脚搭上桌台指了指脚踝的纹身。靳夕仔细看才认出原来是麻将牌上的幺鸡图案。
“姐们儿好,我是靳夕,记者加瞎主持的。”两人相视一笑,第一次见面已经知道彼此是能聊得来的人。
“老曹就不用介绍了,我们共事过。”靳夕和沙发上的老曹招手示意了一下。
“那老大你应该也见过了吧?何老师除了是组长也是我们这档新节目的制作人。”
“嗯。”
“还有导播和助理都是在节目现场流动的,等正式录制节目的时候,我再给你介绍。”
深调组虽然每个人有明确的分工是做情报收集,剪辑,或是摄影。但除了这个身份以外,每个人首先是名深度调查记者。谁的笔头都有两把刷子,能单独跑出一条新闻。聚在一起又井然有序,团结协作,形成一个紧密的整体。
靳夕走到何年的椅子后面看他在写什么,屏幕上赫然一大串的邀请名单。
“拟邀嘉宾名单:
封奕生前男友程斌
西京消防支队队长黎天明
西京大学林学院教授罗鹏
西京大学林学院院长韦楚政
西京政法大学性心理学教授林语航
西京检察院检察官段陌
西京大学计算机系大二学生冯冀
西京大学林学院大四学生兰贞……”
“兰贞肯接受采访了?”靳夕看到名单产生疑问。
兰贞便是前几天在Fantasy喝醉的女学生,她曾和何年吐露过自己和封奕有过一样的遭遇,而且现在林学院有过类似经历的女生绝不止她们两人。
当何年提出希望她以匿名不露面的形式接受采访的时候,却被一口回绝。“我丢不起这个人。你看到封奕的下场了,以死相谏也没能讨回公道。那个人还是大摇大摆在学校上课,封奕却成了被全世界耻笑的污点。”
“她没答应。这不是交给你的作业嘛。”何年点击打印,将名单打出来交给靳夕。“这上面的人,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每一个都要出现在我们第一期节目上!搞得定吗?”
“呵。开玩笑,我可是靳夕啊。”靳夕一甩长发,踏着高跟鞋往“无烟办公室”走,并且朝秦波勾勾手指头。“波仔,你进来下。”
秦波抱着不离身的平板电脑屁颠屁颠跟进去,“夕姐,有什么吩咐?”
“除了当事人,名单上这些嘉宾都是和电视台有合作的吗?”
“不是啊。专家们都需要我们一个个打电话去约时间。”
“那这个打电话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另外我还有个问题,你们平时是怎么筛选嘉宾的?”
“给你看个东西。”波仔得意洋洋打开了他手上的平板电脑。轻松点了几下,进入一个搜索界面。“比如说,我们这次的专题是性侵。你只要输入关键词,就会弹出各界的相关人士。如果你想从中邀请学术界专家,只需要点击这个次目录,就会出现他们的名字,职称,相关学术贡献,联系方式。甚至还有相关度评分。我们一般情况下都会优先邀请相关度排名第一的嘉宾,如果遭到拒绝,后面还有备选的名单。”
“哇。好方便。”靳夕拿过平板试验了一下,搜索“新闻”二字。发现弹出来好多熟悉的人名,都是上学时耳闻能详的大牛人物。在贡献度排名的时候,有一个名字经常出现在首位,便是何年。
“这个搜索引擎是什么?我原先从来没用过,也没听别人说过。”
“你当然没用过了。因为是我做的,仅供深调组内部使用。”秦波好不神气。“大数据时代,掌握数据就是掌握了无限资源。这也是为什么新媒体现在会快速取代传统媒体。”
靳夕不以为然,“机器终究只是冷冰冰的工具,新闻是需要温度的。”
波仔撇撇嘴,“你们负责温度,而我只需要负责效率。”
靳夕还想再辩驳几句,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那边是个怯生生的女声:“喂,靳小姐吗?”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兰贞。”女孩捏着手中的名片。“我刚刚在我的牛仔裤里发现你的名片。你就是我宿醉那天把我送回女生寝室的好人吧?我听宿管阿姨说了,你费了很大劲才把我送上楼。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要被‘捡尸’了。所以我特意打电话来感谢你。
靳夕心中暗笑自己真是机智,当时还留下了名片。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客气,有空出来喝杯茶。我请……”
靳夕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不用了。其实我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你……不要再来找我。我知道你是电视台的,你们的目的我很清楚。我不希望我的事被这么多人知道,议论,我受不了。你别逼我走上封奕的老路。”
啪一声对方电话挂的干净利落。
那头何年无缝对接推开隔间的玻璃门。“罗鹏刚给台里打电话,主动说要接受我们采访,约了后天,地点他定。你这两天准备一下采访稿。现在我们先去采访程斌,你收拾收拾就准备走。”
“巧了,兰贞刚给我打电话说她不接受采访。”靳夕苦笑,“这什么世道啊。受害者像老鼠一样躲着,加害者反而敲锣打鼓的到处张扬。”
“上次就跟你说过,别太早下定论。你得记住你的身份必须时刻保持公正性。”何年从角落扛了一架摄像机,“老曹今天不用去了,我带她去。程斌说不想太多人。”
“OJBK。”老曹朝他乐呵呵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两人收拾了一些事先准备好的采访文件和摄像器材,准备一起出发。靳夕走在前面,一打开门就和正准备敲门进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女人是隔壁节目组的知名美女主播颜珮,也许是刚下直播,还穿着一身职业白西装,五官柔美而舒顺,身材窈窕却不瘦弱,有一种知性的美丽。
“你就是那个被何年钦点进深调组的女记者?”颜珮字正腔圆的播音腔让人听了很舒服。
“颜珮姐幸会,我叫靳夕。”
“早就听说过大名了,家里塞钱进电视台的空降兵。”与她柔美五官不符的是犀利的言辞。“难怪我们阿年不选我,却选了你。”
颜珮和何年是大学同学,两人多年不见后在西京重逢,颜珮对他表现出极大热情。尤其是何年连拿几个新闻大奖后,颜珮几乎逢人就要说他们当年同窗的事情,铁了心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新闻界的金童玉女。
何年听到这个声音就头皮发麻,左顾右盼想找地方溜走。无果,只能站定把帽檐压得更低,小声和靳夕说,“帮我挡着。”
靳夕就像一只邀宠的大母鸡,挺了下C罩杯的胸脯,下意识地撩拨头发,挡到何年面前。“颜珮姐。你特意来我们深调组不会就为了奚落我吧?”
颜珮被靳夕的长发甩了一脸,笑容收敛了几分,变得公式化。“我来找阿年的。”说着就伸手要去拉何年。
“我们要出跑采访,有事回来说。”何年一个闪身躲过她的手,径直越过身前的两个女人走了出去。
“大主播本月被拒第八次。”全程看热闹的幺鸡吊儿郎当在纸上画了一笔,纸条上已经有了一个半的正字。“波仔,还差两次你就输我一个月午饭了。”
波仔凑过来看,“不会吧。这个月才过了没几天啊。老大也太不近人情了。”
“哼。”颜珮面子上挂不住,一蹬脚走了。
靳夕也赶紧追着何年的脚步跑上去。电梯里,靳夕愤愤不平地回想颜珮刚刚说的话。她爹有钱没错,进电视台也是她爹找的关系没错。但付台长说进入深调组是何年看了她的采访很欣赏,是自己凭实力拿到的职位。凭什么被人这样泼脏水。
“何老师,你真的是因为我家有钱才选我来节目组的吗?”
“是。”何年回答的毫不犹豫。完全不懂女孩子问这种问题就是为了得到他否定的答案来寻求安慰。
靳夕觉得受到奇耻大辱,直接从脖子上取下工作牌塞进何年手里。“不好意思,你如果觉得我不配,我主动走。”
“怎么?你觉得家里有钱是贬义?”何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强迫她看着自己。“你告诉我,记者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我想奋斗一生的职业。”靳夕目光灼灼,“我的目标是要拿下普利策奖!”
听她信誓旦旦的说胡话,何年有点好笑,咳了一下又正色道:“对于很多人而言,记者只是一份工作,工作的本质就是赚钱养家糊口。和教师,医生,律师一样。只要以赚钱为目的,这个人就少不得有弱点。如果说现在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拿出十万,甚至一百万,一千万要封记者的嘴,又或者借媒体的嘴来说几句话。你猜有几个记者能抵抗住这个**?”
靳夕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不再挣扎。
“你就能。因为家里有钱,你的理想很纯粹。从你春节那个采访我就知道。不仅钱,还有权力,人情,颜面这些你都不在乎。虽然你这人有点傻大胆,但我就是要你这份敢说敢做,不被外界各种因素所影响的胆子!你明白了吗?”
靳夕想,何年应该是在夸她,但是夸得像是在骂她,一时转不过弯来。她嘴里嘟嘟囔囔,“你才傻大胆,你全家都傻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