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斌约的地方是他住的旅馆,西京正儿八经的酒店住宿都不便宜。他来的时候带的钱不多,为了依依的事情又失去了刚找到的工作,只能从家里讨一点钱住在一个离西京大学近的家庭旅馆。
老板听说封奕的事情,主动给他了个优惠价,80一晚,卫生要自己做。
靳夕一走进他的房间就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是陈腐的家具发出的味道。厕所洗手池和蹲厕上是再使劲也刷不干净的污垢。上世纪八十年代厚重的老电视机纯粹是个摆设,只能收到一个中央一套频道。
程斌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红色格子衬衣,几日不见脸上胡子拉渣,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开门请他们进来后,他手足无措地坐在**搓手。给靳夕一种随时要紧张的晕过去的感觉。
“我们就在这里采访可以吗?”
“嗯。”程斌轻轻点头。
何年环视一圈,勉强找到一把能坐的木椅,搬到床前。让程斌就坐在**,靳夕坐在椅子上。机器就架在两人中间空隙的不远处。
虽然程斌愿意露面接受电视采访,但心中又有顾虑,担心这次采访会对他日后的生活有太大的影响。何年只有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摄像机的镜头主要是对着靳夕,而程斌带到一个背光的侧脸,只能看清依稀的轮廓。
为了保护封奕的隐私,媒体给她取了一个公用的代号叫依依。而程斌出现在电视上的名字也只会是大斌。
“准备好我就开始了。”靳夕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何年对她比了一个OK的姿势,按下摄制键。
“大斌,你好。能和我们说说,你和依依是什么关系吗?”
“我是她男朋友。”
“你们交往几年了?”
“四年。”程斌想了想补充道,“我们从小就认识,住在一个院子里。高考结束那年暑假确定了关系。”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陷入回忆的微笑,少男少女的青葱回忆原本该指向一个美好的结局。
“接到电话说依依在母校宿舍要跳楼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程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那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从半夜接到学校电话时的震惊,看到她在楼顶时的血液凝固,到最后为她尸体盖上棉衣时的死寂。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记得清楚那些感受。
“很惊讶,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为什么这么说?”
“她已经抗争很久了。她曾经跟我说,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撑不住,要我不要怪她。我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以我不怪她……”
靳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何年在旁边偷偷用脚踢了她脚尖一下,示意她不要表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靳夕调整情绪,重新回到问题。
“依依的父母现在已经回B市了,只有你还留在西京,为什么?”
“他们要回去给依依办身后事,我在这里给依依办另一件‘身后事’。”
“你指的是什么?”
“替她讨回一个公道!”程斌一直半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来,盯着靳夕的眼睛,眼里有一团火。
“你在社交媒体上公开举报西京大学林学院教授罗某侵犯依依。你指的公道是否是这件事。”
“依依是被他逼死的!他们林学院每年有暑期社会实践,去外地的森林生态站做营林实践。依依告诉我,每年罗鹏挑选的绝大多数都是学院里长得好看的姑娘去。你说能有什么居心?”
“暑期社会实践属于额外学分,并不是强制性的,依依为什么不拒绝?”
“刚开始是不知道,谁能想到一个往日德高望重的老师会做这种事情。大一暑假依依被他单独约去营地住处谈话,并借机……猥亵了她。依依说当时她就哭喊着要离开营地,但罗鹏威胁她如果告诉别人,她不仅拿不到学分去申请贫困生补助,就连毕业证都不会给她。所以后来每年暑期社会实践,依依都被点名要求参加。”
“依依有没有告诉过你,具体罗鹏对她做过什么?”
“没有,依依说很恶心。不愿意说。但她说她是清白身,罗鹏并没有越过最后那条线。”
这也是后来没有留下任何实质证据的原因。
“我们在学校档案里查到,大二到大四期间依依一共挂了七科,但都是别的老师授课。你认为这都是罗鹏授意的吗?”
“应该不是。依依自从那件事后,心里一直迈不过那个坎,对学术产生了厌恶心理,频频请假才导致了挂科。原本她很喜欢植物的,从小她就喜欢研究各种植物,后来那些教科书她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你觉得她是否有抑郁症?”
“我不知道。我不懂什么是抑郁症,依依也没有去医院检查过。叔叔阿姨打工供她上学很不容易,她舍不得花钱去看病。而且我们都觉得心理医生是随便聊几句骗钱的,没什么实际用处。依依说有这个钱还不如寄给妈妈买副好手套,因为她妈妈经常寒冬腊月还要在外面劳作。”
靳夕在心中长叹一口气,饶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依然无法正视精神疾病,不知如何自救。遑论更多不知所以然的大众,甚至将精神疾病污名化。这也是为什么患有精神疾病的病人不知道如何在这个社会自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我一年前就知道了,大三暑假依依参加完暑期实践回来在家割腕,是我发现的。后来还吃过一次安眠药,未遂。”
“为什么当时没有报警?”
“我们没有证据。依依说如果报警她一辈子就毁了。而且马上就毕业了,尤其大四大家都要出去实习,我们相信只要熬过最后这一年这件事就结束了。我只有尽我所能的多陪着她,开导她,希望她能忘记过去。我还给罗鹏写过恐吓信,威胁他不准再靠近依依,否则就要公开他的丑事!或许是恐吓信起了效果。大四这一年,罗鹏再也没有找过依依。她心情也好了很多,我们有时还会谈起未来结婚要几个孩子。那时候我以为她已经走出来了……”
靳夕飞快瞟了蹲在旁边的何年一眼,恐吓信这个事之前程斌从来没有提到过。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深究?何年从镜头里看到她的眼神,朝她摇了摇头。
靳夕犹豫了一下,按照原来的脚本继续问下去,“我听说依依跳楼之前不久,也就是大年三十的时候,你向她求婚了。她拒绝了吗?”
“……”这个问题让程斌沉默了良久,“不,她答应了。”
程斌痛心疾首地给靳夕出示了一条封奕生前发的朋友圈,是求婚那晚拍的心形烟花的照片。配上的文字是,“Isaid:YES!”(我答应了)。其中的甜蜜心思,时至今日犹可窥见。
靳夕之前得到的情报是封奕因为求婚受到打击,许是心中觉得自己配不上男友。拒绝求婚并和男友大吵一架之后,赌气回校选择自杀。但似乎情况并不如此。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已经答应你求婚的封奕最终选择走上绝路?”
“我不知道……”
采访结束在长长的沉默当中。
除了已经离世的封奕,谁也不知道这个明明马上就要拥抱新生活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
从程斌的房间里走出来,靳夕忍不住问何年:“程斌给我们提供的封奕的日记本和来往短信大多语焉不详,完全没办法确定和罗鹏有关。那封恐吓信可能是个突破口,你为什么不让我再问下去?”
“写恐吓信是违法的。你再继续问下去,是想让程斌先吃官司吗?回头剪辑这一段我们也要切掉。”
“但这正是报道最有可能出彩的地方!我不同意避而不谈,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程斌寄恐吓信信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何年停下脚步,看着她。他的肩上还扛着机器,但瘦削的肩膀一点也没被压弯。“靳夕,你知不知道我们深调组是为了什么在跑新闻?”
靳夕想了想,“是为了……找出真相。”
“错!我们是为了让当事人走出阴霾迎接新生,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重蹈覆辙遭遇悲剧。如果你执意要报道的前提是撕开别人血淋淋的伤口,你所追寻的真相是让受害者更加不幸,那这个新闻就失去了意义。
靳夕呆立在原地,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觉得自己手中的剑,仿佛在一片迷雾中突然找到了方向。斩灭罪恶,保护所爱,为了无法开口的人发声是媒体作为第四公权被赋予的义务。
“靳夕,你永远要记住自己是为了谁在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