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来,何年高烧反复,身上痛痒难忍,床单上都是皮肤被抓烂留下的点点血渍和脓液。
好几次,他好像听到母亲在耳边叫他的名字:“年年,年年……”
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落在山里显得闷闷的,跟近日来连绵不绝的炮火声混淆不清。窗台花瓶里干枯的玫瑰花随着地面震动跳跃了一下,有种腐败的香味逐渐在空气中浮散开来,让人心情莫名的浮躁。
闷热拥挤的房间里有一家三口,在各忙各的。
女人正蹲在行李箱前翻找着什么,她身上穿着一件孔雀蓝镶金丝的长裙,这裙子充满了东南亚独特的异域风情,华丽又艳俗。他们的行李箱里堆满了摄影器材,最上方散落着两张记者证,仅有的几件衣物被压在最下面,早已皱的不成样子。
一个满身泥巴的小少年晾着双手站在她面前,等着母亲给他找出换洗的衣物。他全身都是泥潭里滚出来的泥珠子,一张脸被半干涸的泥巴包裹住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这里干燥闷热的天气,即使雷雨下下来也没能减轻半分。女人因为找不到孩子的牛仔裤而显得更加焦躁,于是在**摆弄着单反的男人就成了她的发泄出口。“还有心情折腾你的相机,还没有社里的消息吗?”
“事发突然,边关没有这么快通行。”男人虽然无奈,却并没有那么着急。此行拍到不少好照片,发回社里马上出了一线报道,社长亲自打电话表扬他并承诺一定会将他们一家三口平安带回国。
那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这只是一场午后的暴雨,来的猛烈,去的也快。很快他们就可以恢复原来的生活。
七八岁的小少年甚至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依然撒开了脚丫子与当地的孩子在山间追逐玩闹,滚得一身泥泞。
天性敏感的女人却没这么乐观。“你们父子两,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我说不带儿子来,你偏顺着他。儿子要出什么事,我和你没完!啊……终于找到了……”
女人从行李箱底部扯出一条深蓝色牛仔裤,明明是童装,已经不比她的裤子短。青春期的小孩真是长得快,女人心里盘算着回国再给儿子添置几件新衣物,眉间的“川”字终于舒展开。“猴小子,这是你回国前最后一件可以换洗的裤子。爱惜着点穿。”
满身泥泞的少年故意抱住妈妈的脖子。“知道了!妈妈。”
“喂!臭小子,拿开你的脏手。这是你爸之前在城里给我买的新裙子啊。”女人咋咋呼呼去掰孩子的手,少年却把脸贴得妈妈更紧了,一边咯咯的笑一边还不忘朝爸爸眨巴眼。
男人朝着母子两举起了相机。
何年努力睁开眼,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笑闹声已经渐渐远了,只余周围一片漆黑。
他总是梦到那一日的事,每一个小细节,因为那天是他父母在生的最后一日。
床头的相框里,浑身泥巴的小少年趴在母亲身上笑得无忧无虑。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只是彼时未曾想过,自己一生里快乐的时光竟如此短暂。
听说想自杀的人,曾有过无数次相同的念头,只要一次没转过弯去就变成了现实。
所以即使病到快死,何年也不敢想那两个字。一旦想了就跨不过去了。
万幸的是,烧退了。他撸起衣袖,手上被抓破的红疹也已结痂。又闯过一关。
何年吻了一下床头的照片。“谢谢爸妈。”
他结束休假回到台里上班,在台门口看到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SUV,高调的不行。何年想着莫不是靳夕那家伙开车来上班了,不曾想从副驾驶位走下来的是幺鸡。
“小夕!”幺鸡朝前方叫道。本已走上台阶没注意身后的靳夕被叫住,又打倒回头和她说话。
“哟。买新车了?”靳夕这个见惯了豪车的马大哈自然不会注意到这车价值几何,又是否是幺鸡经济能力承担的起的。
“当然不是,我哪买得起这么贵的车。是朋友送我来的。”幺鸡言辞里有小小的得意还有点儿羞涩。暧昧之情溢于言表。
靳夕探身往车里看,一张熟悉的脸冒出来。高风晚下车笑意吟吟朝她打招呼:“Hello,又见面了。靳小姐。”
靳夕一张八卦的笑脸瞬间塌下来,碍于幺鸡的面子又不好直接甩脸走人。“呵呵。好巧。”
“不巧。既是幺鸡的同事,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幺鸡,你周末不是说想请同事来家里聚会吗?来我家吧,地方宽敞些。”
“真的吗?可以吗?会不会不方便?”
“没关系,我周末休假。会提前给你们备好食物和酒水。靳小姐一定要赏脸啊!”
赏你个鸡腿子脸,靳夕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幺鸡攀住靳夕的胳膊,“小夕一定会来的对吧?”
靳夕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还不进去,等着打卡扣工资吗?”
“老大!你来上班啦?”幺鸡注意力转移到何年身上,缠着他说话去了。
“快进去吧。我先走了。”高风晚非常自然的摸了摸靳夕的头发,旁人看来好似他们才是一对。
“爪子再**就剁掉!”靳夕可以压低声音不被幺鸡听到。
幺鸡回头和高风晚挥手告别,靳夕捋了捋头发,追上前面的两人。
她偷偷拉住幺鸡。“你知道高风晚是……”
幺鸡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他是夜场男公关。我没有指望过他会对我一心一意,和女人交往是他的工作。”
“……”靳夕无言以对,幺鸡也许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三人进办公室的时候,老曹刚放下电话。“是凌初的父亲,他说组长的电话没人接。通知一声凌初已经出院回家,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过去采访?”
“台长刚也来催过,问我们下一期节目什么时候可以出来?根据数据统计,我们节目现在的收视主力军是网络新人类。网友们的耐心和记性都有限,上一期节目过去已久,再不上新我们就等于从零开始了。”波仔捧着他的手提电脑,眼睛时不时往幺鸡身上瞟。
他刚刚在楼上看到他们几人在台门口说话,连着几天都是高风晚送幺鸡来上班的。虽然幺鸡每天都有换衣服,不过明显是宿在了他家里。两人关系进展神速。
幺鸡浑然不觉,还邀请大伙周末一块去高风晚家里聚餐。
波仔赌气:“我不去,怕东西吃了不干净。”
“爱来不来。”
“好了,先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幺鸡把我们之前采访的录像剪好,波仔去打电话联络青少年教育学有关专家,老曹去酒店补一些画面。靳夕和我去凌初家里采访。我们争取早日把这一期节目做出来!”何年一回来,节奏自然就快起来。
去凌初家路上,靳夕向何年汇报这几日的工作进度。“我想我已经弄清楚林姝自杀的原因了。”
“同运的樱花,尽管飞扬的去吧。我随后就来,大家都一样。”这一句已经昭示了她的选择。
凌初家虽靠着倒卖海产大赚了一笔,却始终蜗居在一个破旧的平房里。全副身家都压在凌初的学习上。
一进家门,在最显眼的位置,靳夕看到了几张金黄的奖状。全是凌初小学拿的,有班干部奖,有团结集体荣誉奖,独独没有和成绩相关的。
“别看现在他们年级里成绩好的都是那些女孩子。男孩是小时候皮,总得到了高中,把心一收马上成绩就超过这些女生了。”凌母生怕靳夕觉得凌初是个坏孩子,赶紧解释道。
“孩子还在睡觉,我去叫醒他。”凌爸爸爬上小阁楼。
没过一会儿,他们听到小阁楼上传来一声尖叫。
何年第一个冲上楼去,靳夕紧跟着上来,一推开门看到眼前的场景大家都愣住了。
凌初抱着被子赤脚站在地上,**是一滩水渍,脚下也有一些。狭小密闭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出浓浓尿骚味。
“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还尿床呢。”凌爸爸略带尴尬的责备他。
“梦见数学考试了。”凌初双眼无神。
他梦见自己正在考他最不擅长的数学,明明背了许久的公式和例题,可看到那些数字图形就跟看到希腊文字似的,一个都看不懂。
空白的试卷,连一道选择题都做不出。如果拿了0分回去,恐怕就不止跪搓衣板那么简单。
他很着急,左右张望。用眼神向求旁边的同学求助,希望有人能给他看一眼答案。虽然知道作弊不对,但他太害怕了。
本来就已经被补习班填的满满的周末,如果再考砸,妈妈已经在给他张罗着去大学给他请一个深夜家教。
“七百万啊!我们为了你背着的可是七百万的债!你就不能争气一点吗?”妈妈的声音盘旋在他脑海中,试卷上的字就越发的扭曲。
旁边的同学发现他偷瞄的眼神都遮住卷子,不让他看到答案。
监考老师从旁边经过,警告他:“低头看自己的卷子!”
黑板上方的挂钟显示考试只剩五分钟,凌初绝望的看着眼前一片空白的卷子。
突然一个小纸团丢在他面前,凌初条件反射一把抓在手心,抬头确认监考老师没看到。又看到坐在右前方的林姝回头朝他笑。
他展开纸团,上面是这次考试所有题目的答案。林姝的答案就相当于标准答案。
凌初大喜过望,抓着纸条往卷子上誊抄。可是选择题还没有写完,考试结束的铃声就响起。
“所有考生停笔。”
“老师,再给我两分钟!”凌初发了疯一样的往答题卡上涂,越急越错,涂错了好几行。
他一边擦一边写,手脚都发软了。
“那个同学不要再写了!再写算零分了!”
“老师,你再等等。”凌初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
皮鞋踏踏的脚步声越走越越近,一只大手朝他伸来。“叫你停下来。没听到吗?凌初!你在做什么?你这是在作弊!”
试卷被老师从手里抽走,凌初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他抬头看着老师发红的眼睛,老师瞬间变成一只巨大的食人的兔子。
“请你家长到学校来!”
双腿间有一股暖意,凌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父亲站在床头看着他,满眼疑惑:“这什么味儿啊?”
然后就是刚刚那一幕。
一个15岁的男孩因为梦见数学考试而吓到尿床。靳夕不敢想象考试成绩在他和他父母的心中究竟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