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妈妈觉得在靳夕他们面前面子挂不住,上前去拉凌初手里的被子。“我来换床单被套。你快把衣服换了下去说话。”
凌初抿紧嘴唇不说话,紧紧拉住被子像是拽住最后一块遮羞布。
凌妈妈扯了几次无果,火上心头,下意识又举起手想打他。凌初猛地抬头,目光凌厉,看得凌母心中一懔,手软放了下来。“你爱抱就抱着,至少把脏衣服换下来。”
“出去。”凌初看着他们。
何年拉了靳夕一把。“我们先出去。”
“见笑了。”凌爸爸在客厅给他们上茶。“这孩子以前不这样的,他只是成绩不好但一直很乖。这次真的不知道招了什么邪。”
十分钟后,凌初在母亲的推搡下不情不愿的下楼来。
“跟记者说清楚,那天你们到底怎么回事!都是林家那个女儿害得,人死了还要累别人。早知道就不要他们那套晦气房子了!”凌妈妈嘴里骂骂咧咧,全然不顾凌初变白的脸色。
“我早就说过!不要买那套房子!如果不是你,我永远没机会接触到林姝,林姝也不会死!”
“诶。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一心为了你,你还倒打一耙!”
眼看更激烈的争吵要爆发,何年挡在两人中间。“在家里不适合采访,我们带孩子出去走走。”
“那不行!他刚出院,身体不好,再出什么事谁能负责?”凌妈妈拉住凌初,被他一把甩开。
“五点前我们一定送他回来。”靳夕看向凌父,对方也出来说和。“小初成天闷在家里也不好,让他出去散散心。”
凌母还沉浸在被儿子甩开手的难过中,她缓缓握紧手心。“随你吧。反正你们每个人都把我当仇人。”
凌妈妈回头关上了房门,里面传出隐约的抽泣声。凌初看向紧闭的房门,目光中有一丝不忍。
何年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靳夕也没想到何年会把他带回酒店瀑布。自从这里出了命案后,生意一落千丈。原来引以为傲的人造景区现在成了人人忌讳的禁忌之地。所以经理见到凌初脸色也不是很好,碍于他们的记者身份和靳夕的家世才勉强为他们开了后门。“你们快些出来。再出什么事我们真的饭碗不保了。”
“放心,就一会会儿。”靳夕摆出她人畜无害的那一面双手合十说拜托。
年轻的经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美人计,面上还有羞涩的绯红。何年在一旁看着好笑。
“靳小姐吩咐的,我们自然要办。哎。这破锁,老是打不开。”经理费劲的把钥匙转了几圈,锁就是纹丝不动。一直不做声的凌初走上前,蹲下来把耳朵靠近锁,轻轻拧了一下,直到听到锁芯“嗒”的一声。黑沉的大锁落在了他的手心。
“嘿。小伙子还有这开锁技术。”经理啧啧称奇。
凌初把锁连同钥匙交还到经理手中,径直一人熟门熟路的往山上走。
何年和靳夕追上去,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这种锁卡住主要是因为锁芯转轴,要摸索多次找准位置才能打开,不太可能试一次就打开。你以前就开过这把锁?谁教你的?”
“上次来就遇到这种问题,林姝找来的管理员没打开锁,最后也是我用铁丝试开的。”
何年觉得哪里不对,还想再问,被靳夕岔开了话题。“是你自己开的锁?不是管理员开的?”
“嗯。”
靳夕暗暗露出欣喜的表情,口中忍不住小小YES了一声。
何年侧头看她,“怎么?”
靳夕收敛起来,小声在他耳边说:“淼淼为了帮他们找管理员开门这件事一直非常自责,如果她知道锁是他们自己开的,心里能好受一点。虽然我知道我这么想不对,但淼淼确实无辜……”
靳夕以为自己会挨骂,但何年只斜了她一眼,倒也没责怪。“这话千万别在凌初面前提。”
“我知道啦。我又不傻。”
“你确定?靳小姐。”何年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做拜托拜托的手势,靳夕气得去捶打他。两人在树林里打闹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引得前面的凌初忍不住回头看向他们。
正午的太阳透过树叶打在他们身上,斑驳的光点把年轻的笑容映得发光。凌初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看到了长大后的自己和林姝。
“长大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变得快乐一点?”他情不自禁的问出口了这句话。
靳夕看向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何年三步跨作两步跑到凌初身边。“关于长大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个答案,不如等你自己去探索?”
“林姝不在了,我如果好好活下去是对她的背叛。”小小少年藏不住心事,终于说出口从苏醒以来一直郁积在心中的结。
靳夕也跑上去,一把拉住凌初的手往瀑布上方跑。“我给你看点东西。”
三人爬到瀑布顶,站在旁边的一块礁石上,望着奔腾而下的水流,心中颇有波澜壮阔之感。这是凌初第二次见到了,心境完全不同。
“你觉得林姝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靳夕问他。
“大概和我一样,家里逼得紧吧。虽然她成绩很好,她妈妈始终不满足。成日念叨着她早夭的哥哥。林姝和我说过,如果死的那个是她,也许她母亲现在会更开心一点。”
“仅仅这样?那你知道林姝为什么一定要选在有瀑布的地方吗?”
见凌初摇头,靳夕递给他一张纸。那是她偷偷从书上撕下来的,林姝亲手写的那句台词。
凌初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看不懂台词的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这部电影说的是在日本明治时代,有一个少女从瀑布跳下去自杀……”
凌初恍然间看见,那个夜里,烟花绽放照亮整个夜空。林姝站在礁石上,望着烟火笑得温柔。
“真美啊。烟火,樱花,和我们,本质上不都是同样的东西吗?”
凌初虽然听不懂,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他并不想去深究。“能和你一起站在这里,是我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凌初的心里有一段从未与她说起的记忆。
那是初一开学第一天,升旗仪式并开学典礼一起进行。学生站在烈日下苦不堪言,台上的讲话就像催眠曲,说得凌初昏昏欲睡。
直到话筒里传出一句:“请林姝同学代表初一学生上台为我们发言!”凌初一个激灵吓醒了。
“叫我吗?怎么可能会叫我呢?”凌初脑袋犹如一团浆糊。
台上领导不标准的普通话让他陷入纠结中,直到一个穿着白纱裙的女孩从他面前经过,甩起的长马尾上有淡淡的栀子香。“同学,借过。”
凌初傻傻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女孩落落大方的走上台。“大家好,我是一年一班林姝。”
字正腔圆的发音,自信大气的态度都让凌初印象深刻。
这相近的名字读音就像无形之中的一条线将两人的命运拴在了一起。凌初甚至有一种暗暗的念头,林姝就是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另一面,光明,幸福,万众瞩目。
她就像一束光,在那里给了凌初一份希望。我有一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知道吗?小姝,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我想成为的样子。”
“知道我的真面目后会不会很失望?”林姝笑了,勾住他的小拇指。
“不会,最终我终于成了你。”
他们从瀑布一跃而下的时候,两条毫无干连的平行线终于相交到了一点。
“我不是厌世,也绝非失意,而是面对这么灿烂的青春,怕它一旦消失,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就像樱花一样,在生命最美的时候,随风离枝。”靳夕念道。“这是电影中跳瀑布的少女遗言。她的死振奋了那个年代好多日本年轻人。林姝追寻的亦是这样的热烈。”
林姝生前拥有一切:优渥的家境,优异的成绩,姣好的容貌,心仪的挚友和生死与共的爱慕者。可是容貌会逐渐老去;挚友要转学离开;永远学不了喜欢的专业;林老太爷去世后,就连林家的财产都多半会分给林淼淼一家。
未来可以预见的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一贯心气高于天的林姝是选择这样的方式把一切都留在最美好的时候。
美好却惨烈,青少年的偏执让她选择这种一去不回头的极端。
“林姝如果活下去,也许会找到更高的顶端,但她永远不会知道了。可至少林姝曾努力走到过她人生最美的时刻。”何年看向凌初。“你呢?你试过爬到顶端的滋味吗?”
凌初咬唇。“你是说我连自杀的资格都还没有是吗?”
“命是你自己的。如果你现在仍然执意想从这里跳下去,我不会拦你。没有人可以拯救一心求死的人。”
靳夕听到何年这么说,心里一惊,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如果凌初真的一冲动跳下去,他们可怎么跟凌家父母交差。
凌初的脚步犹疑的向前移了一步。
“死多容易,但只有活下去你才能替林姝走到她到不了的未来,找出她找不到的答案。”
凌初停住。“我不想念八中。”
“可以。”
“我不想读金融系。”
“可以。”
“我不想再穿表哥堂哥的旧衣服。”
“可以。”
“我不想妈妈再控制我的人生!”凌初声音渐大,到最后几乎是对着瀑布喊起来。
“可以。”何年耐心的回答他每一个心愿。“你想要的所有心愿,只有活着才能实现,只有靠你自己才能争取。”
“我明白了。”
这段对话被靳夕录下来,视频发到了凌爸爸手机上。凌妈妈看完以后久久不语,站起身往厕所走。“我去给儿子洗床单,他晚上回来能睡得舒服点。”
靳夕回去以后整理素材,这次的深度调查采集了很多证据。却有很多是不能说,说不清。她呆坐在电脑前思考这次报道的主题。
直到她点开在学校做的学生群采视频,才灵光一现。靳夕把自己的想法整理出来写了个短报发给何年。
何年回复的很快,短短六个字。“就按你想的做。”
《她说》的第二期主题是《听见你心里的声音》,报道只是以林姝凌初的跳瀑布案做了个引子,重点落在了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上。
节目的结尾是在八中做的群采,学生的画面特意做了马赛克和变声处理。除了保护未成年人隐私,也是让他们更加具有群体代表性。每个看到这个节目的家长都可以把他们的话当做自己孩子的心声。
“妈妈。可不可以不要动不动就拿考清北的表姐和我做比较?我也很努力,你看不到吗?”
“妈妈,我真的很喜欢跳舞。求求你让我学下去。我会好好学习,不耽误提高成绩的!”
“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已经离婚了。如果住在一起一定要争吵,互相伤害。其实你们分开我会更高兴。”
虽然孩子的话略显青稚,但不少家长看完都在电视机前落下了眼泪。即使很多早已从中学毕业的“大孩子”看到也感同身受,那是他们心中曾经最悲痛的回忆。
靳夕在结尾词里说道:“很多人说,女人生孩子是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但作为家长,你们可曾想过在那本应该最幸福的六年里,你的孩子也许在鬼门关绕过很多圈。青少年心理敏感脆弱,家长应给予更多的关怀理解。用沟通代替责骂,用鼓励代替威胁,让孩子的青春期不被成绩这个单一项填满。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蔽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见到的。”
节目结束后,林淼淼给靳夕主动打电话道歉,并且谢谢靳夕给了林姝的死一个清楚的交代。
林家老太爷为了弥补霍超仪丧女之痛,在原有的遗产分配中多划出百分之十给了林姝父母。
霍超仪始终走不出丧女之痛,林父将她送去了国外静养。
那套学区房因为还未办理过户,凌初父母找林家商量退回了房产。凌初最终进入了本区一间普通高中。听说在班上作了班长,很得同学老师喜欢。
凌初觉得一定是林姝在冥冥之中保佑着自己,让他连着她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会梦见那一双手。
“怎么?锁打不开吗?”
“很简单的。像这样。听到声音了吗?”那双手熟练的操纵地上捡来的铁丝撬开了锁。
“好了,你们进去吧。”
林姝牵着凌初的手向森林里走去,那个男人就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凌初回头,看不清他的脸。他隐在树荫中似乎看着他们在笑。
“一路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