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亮从去年起就不在竞康上班了,他退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竞康的中层干部,早就不用像早年间做医药代表时那样逐家逐户去向医生推销新药。但他仍然毅然决然选择从竞康辞职,自己开了家茶楼。
“我不从那里离开,我没办法睡着。”张宏亮如此告诉靳夕,“我知道你是谁,我在你爸爸那里买过几次东西。如果是你,我想还有机会。”
靳夕从见到张宏亮就发现他和他的妻子身上都佩戴着靳氏的珠宝,都是些中式款例如蜜蜡,砗磲之类的首饰。近年来颇受中年富豪的喜欢,张宏亮所佩戴的墨玉不算顶级,但也是中上。能让她父亲亲自接待的客户,总有些门路。
“有机会干什么?”
“有机会扳倒竞康。”大概是做过销售的原因,张宏亮说话掷地有声,颇有说服力。只是靳夕都没想到,竞康给了他泼天的财富,却让他恨之入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宏亮拿起客厅边几上的相框指着上面的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问:“可爱吗?我儿子,今年六岁了,如果还活着的话……”
靳夕没有接话,张宏亮自顾自地说下去:“可能是报应吧。我昧着良心说了那么多谎,最后我自己的孩子死于癌症。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为了减轻他的痛苦,我从公司拿了霍美康定给我儿子服用。没想到却让他遭受到双倍的痛苦,最后走也走得不安生。”
“我跑去质问公司领导:‘不是说这药很安全吗?不是说上瘾率只有1%!’,他竟然恬不知耻地笑着对我说:‘也许你儿子不巧就是这百分之一呢。’同事们也来安慰我:‘算了,都知道那1%是哄鬼的话,你怎么还当真呢?’。他们说得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不会那么倒霉,最后害了自己的孩子。”
靳夕一时无言,让她说出同情的话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但稚子何辜。“我为你的孩子感到抱歉。你既然知道这药有问题,为什么不起诉?”
“一个人面对一家跨国制药公司,你知道难度有多大吗?竞康的背后是一整队行业最顶尖的律师,可以用一万种方法让它胜诉。”
“因为难度大就放弃?”王秀娟身患绝症尚且会为了自己的孩子铤而走险,张宏亮的处境相对又富余的多,为人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怎么会轻言放弃?
“我没有放弃,我是在等待时机。”张宏亮目光灼灼地看着靳夕,像抓住救命稻草。从那通匿名电话告诉他靳夕会为了竞康的事来找他,他就知道时机到了。
靳夕不喜欢这种感觉。对方知道她作为记者和靳红星女儿的双重身份,想利用她的笔挑起舆论和她父亲的势力支撑来打赢这场仗。完全是自己不想做出头鸟,便拿她来挡枪。但为了洛洛和更多的受害者,她不得不做这个挡箭牌。
“你仔细和我说说竞康是怎么在国内推广这种存在隐患的药?”
“霍美康定在国内刚刚上市的时候,竞康扩招了超过一千人的医药代表。我就是其中一员。一个卫校刚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上了竞康的培训课,摇身一变就成了医疗专家。这一支庞大的医药代表队伍,每天拿着印着产品商标的各种小礼物和宣传册奔走穿梭在各大医院和小诊所里,向医生们推销介绍这种‘具有时代突破性的新药’,我们被培训要吹嘘这是一种可以缓解各种疼痛的药物,不仅是癌症和术后疼痛。日常的牙痛,头痛,关节痛各种内外伤痛都可以有效缓解。”
靳夕听得心惊,因为一旦这个药被推销至治疗癌痛以外的其他的痛症,服用的病人将大幅增长,因此而染上毒瘾的人也会大幅增长。
“那时候其他医药代表削尖脑袋都在和大医院的高层套关系,因为大医院利润高,一旦合作,营业额最少都是以千万计。但我从农村出来的,我知道农村的医疗水平和知识有多落后,又有多容易被说服。要知道大医院标准都非常严格,医生专业度也不是我这样半吊子能糊弄过去的。所以我把目标锁定在城乡所有小诊所,社区医院和游医身上,或许我跑一百家小诊所都比不上别人谈成一家大医院,但跑一千家总能超过。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看现在霍美康定在治疗痛症上的覆盖率和张宏亮的身家,靳夕就知道他所言非虚。“一个医药代表从这一种药上的盈利可以达到多少?”
“给你做个比较吧。在这种药上市前,销售业绩最好的医药代表一年大概可以分到四五万的个人红利。但我凭着销售霍美康定这一种药,一个季度拿到了十万,美金。”
靳夕咋舌,竞康不是傻子。招收了千人团队,为了避免付出太多红利,一定事先设置了很高的业绩目标。但张宏亮依然拿到这可观的红利,就证明这个药的实际销售额远超过预设目标。
“上千医药代表中,就没有人质疑过这么强势的营销手段用在一个阿片类药物上吗?”
“有。我们中间有一个医学硕士在视频会议上质问竞康亚太区的总裁钱进,有没有考虑过阿片药物副作用的风险?你猜钱总怎么回答的?”张宏亮冷笑。“钱总说,我是商人,不是医生,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医生。”
“是不是很好笑?在座那么多正儿八经医学院毕业的医生或者准医生。谁都知道这是颗滥用药物的定时炸弹,但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想把皮球踢给别人。有良知的都离开了,剩下的就是像我这样没良心的。”
“选择离开的人,没有向外界透露过这些信息?”
“当然有啊。我之前说的那个硕士,到处写论文写专栏写短评批评霍美康定。可是那有什么用?没有竞康的资助,他们的声音太小了。竞康花了那么多钱请专家学者去演讲,宣传,做广告。和那些人对抗,就像一个普通人和一个拿着高音喇叭的人吵架。你说观众会听到谁的声音?所以现在市场上业界里都是对霍美康定有利的评论。”
采访到这里,靳夕大概能理解张宏亮的无力感了,能和这样的公司对抗的只有公权。
“除了医疗机构,针对病人,公司也有一套方案。说来还是我造的孽。虽然霍美康定的定价较其他止痛药已经算偏低,但我提出农村还是有大量病人用不起药。公司可以做一些赠药活动。所以公司在那些乡县的社区医院门口都派了代表发免费试用券。”
靳夕想起老医生的话,王秀娟就是领了这样的试用券主动找他开药的。“你知道毒品婴儿洛洛的故事吗?”
“报纸上看过。”张宏亮并没有想过这个案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的妈妈就是服用霍美康定上瘾的受害者,洛洛也是。”
张宏亮震惊之后是漫长的沉默,他就算不是始作俑者也是帮凶,这一点不会因为他的孩子受害而改变。
“我们会专门做一期节目以洛洛为切入点来报道霍美康定的事,你愿意上电视吗?以曾经的医药代表的身份。”
“声音和图像可以马赛克处理吗?”
“原则上是可以,但你要知道一个完整的形象,包括面容和声音会让观众产生信赖感。也让你的话更有可信度。”
即使经历了丧子之痛,张宏亮本质上仍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既想为孩子讨回公道,又不愿意牺牲自己一点名誉。
“你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靳夕从张宏亮家出来是天色已黑,保镖已经将车开到面前,迎她上车。
调查进程颇为顺利,她想给何年汇报一声。近来忙于洛洛的案子,无暇分心,竟与何年一句话都没说过。是时候去探望一下,也不知道他最近病情如何?靳夕同司机吩咐道:“去华景公寓。”
司机回头,一脸为难。“可是小姐,老爷说等你忙完工作让我们接你回家用餐。家里今天请了重要的客人。”
“重要的客人?”靳夕正想打电话回去问问,父亲的电话抢先打了过来。
“小夕,还没忙完?”
“刚结束。爸,家里来了什么重要客人?”
“你的救命恩人呐。你之前说要好好感谢别人,但一投入工作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看今天是周五,就邀请他一同下班来家里做客。你还没有正式感谢过人家,这回无论如何不能缺席。”
“靳总,没事。小夕如果有工作,不要勉强她。”靳夕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高风晚的声音。
“没事,我已经忙完了,马上回来。”原来父亲的重要客人是高风晚,靳夕觉得自己确实混蛋。之前怀疑人家别有居心,人家舍命相救后,自己嘴上说要好好报答,实际又将他抛之脑后。
她只有在车上给何年发了个短信:“调查一切顺利,你放心吧。最近还好吗?”
手机叮的响了一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蓝色的塑料椅上拿起手机,颜珮看了一眼短信内容,愤愤地删除了短信。“死都快死了,还好个屁。”
她抬头看向手术室紧闭的门,今晚发生的事还让她心有余悸。
自从何年有艾滋的新闻爆出来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找过他。还是一次同学聚会,她有个同学是武警医院的医生,聊天中无意说起:“报纸上写那个记者是艾滋根本就是乱讲,人家得的是类艾滋病,两者差得远了。我们科室的郝医生是他的主治医师,我再清楚不过了。”
颜珮细细问了这种病症,才发现自己是上了何年的当。他宁愿拿艾滋病当挡箭牌,都要将她拒之门外。再想深一层,比这更让她生气的是,何年自曝有艾滋完全是为了给靳夕打掩护。
他怎么对她冷淡她都可以忍受,至少他对别人也是如此。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这就代表她还有机会。但半路杀出个靳夕,让他有了一个例外,这让颜珮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他真的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吗?
颜珮比何年大一岁,但读书晚,所以和何年是同届。
10岁那年,颜珮来了初潮。她本来就比同班同学大一岁,又发育的早,当时班上没有一个女孩子和她一样。她自然成了异类,被大家嘲笑。
那天她还穿着件白裙子,一屁股的红色都渗到了椅子上。
大家围着她取笑,那个年纪的孩子是恶毒而不自知的。她们说电视里说的女孩子只有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才会出血。问她是不是和男孩睡了觉。
颜珮怎么哭怎么解释都没人听,她知道自己没有,但父母也从来没有教过她有关月/经的知识,她心里又惊又怕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是不是快死了?
是趴在桌子上睡午觉的何年,一掌拍在桌子上,止住了大家的笑声:“吵死了!你们到底有没有常识?女孩子来个月经大惊小怪。”
何年的父母是走南闯北的记者,对何年的性教育也从不避讳。他站起来推开围着颜珮的同学,把校服外套脱下来丢给她:“围上。我帮你和老师请假,你先回家。”
被吓傻的颜珮只有呆呆点头,按他说的做。至少她知道自己不是得了绝症,听何年的语气这种症状应该很正常。
“笑笑笑,笑屁啊。过两年你们都会来,现在笑话别人。”何年说话很粗俗,在学校跟个小霸王一样。但大家都服他,大概对于一个小学生而言,他的见识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何年经常请假,因为他要和他爸妈去各个国家各个角落“探险”。大家都羡慕他的生活。
最后一次在学校见到何年的时候,他说他要和爸妈去缅甸。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学校上课。
那张靠窗的课桌空了一个学期,颜珮每天都擦。桌子里有一支用了一半的铅笔,颜珮小心翼翼收藏了起来。第二个学期开学,那张桌子就被挪到垃圾桶旁边去,直到毕业。
在西京电视台的重逢,颜珮以为是天赐良缘。她在等他认出她是当年那个“红裙子”女孩,可他始终没有认出来。
就连原先活泼开朗的性子都改了,变得阴郁而内敛,眼里除了工作什么也装不进。她想或许是父母遇难的缘故导致何年性情大变,所以她一直耐心地等。直到靳夕的出现,她才知道原来有些人不是不可以温柔,只是这温柔不会给你。
她电话轰炸何年要找他说清楚,原本说要去他家找他。但何年不愿意她到自己家来,就约在了楼下的咖啡馆。
何年来的时候脸色不佳,明明都六月的天气还裹着一件针织开衫。他在店外就看到颜珮,隔着落地玻璃窗和她抬手打了个招呼。
颜珮嘴边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挽起,几个手里拖着铁管的年轻人突然围了上去,不分青红皂白对何年一顿猛打,打完就跑。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颜珮惊呆了,一边跑出去一边手颤抖着报了警。
警察抓到了肇事者,对方说是为了李玲玲抱不平。上次在电视台停车场也是他们做的,没得逞又在何年家楼下蹲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他下楼。
几个年轻人根本没在怕的,吊儿郎当地走进拘留所:“大不了就是刑拘一周,算什么。”心里还在美滋滋想着出狱后的英雄形象。
颜珮随救护车来了医院。医生说外伤都是其次,关键是他身子本来就虚,全身骨骼感染,持续高烧不退,情况很危急。推进手术室急救,现在还没消息。
手术台上的何年,打了麻醉仍然眉头紧皱。他又梦见了那天的事。
【缅甸当地有风俗在婴儿出生的三日内,要请德高望重的长者为婴儿起名。他的父亲受邀为新生儿举行起名仪式。
梦里父亲和母亲站在人群正中央,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
房东太太将手里的婴儿放入父亲怀里,父亲径直抱着孩子走到天房前,面向天房站立,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枣子,将枣子嚼碎后的一点枣泥放进婴儿的嘴里。并在婴儿的耳边念出事先写好的“外班克”(宣礼词)。
念完后,象征性的对着婴儿的右耳上轻吹。然后再念“内班克”(成拜词),接着对左耳吹气。
吹气象征着把“伊玛尼”之光注入婴儿体内,从此指引他走正确之路。因着这种共同的信仰,这一幕显得格外神圣。
“我宣布,这个孩子名为敏加,命运会赐予他忠实正直的美德,让他成为父母的荣耀。”】
靳夕家的晚宴,高风晚坐在靳夕对面,他得体地将面前的牛排切成等份推到靳夕面前。又将她面前那盘被戳得满是洞洞的牛排拿到自己面前。
“谢谢。”靳夕无心吃饭,叉子无意识在牛排上戳了很久。高风晚便替她切好了,这让她这个主人家倒不好意思了。
“风晚的家教一定很好。西餐礼仪都这么熟练。”路易斯夸他,靳红星也跟着夸奖:“父母优秀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孩子,小高,你父母是做哪一行的?”
靳红星本来是习惯性地为女儿打探情报,被靳夕狠踩了一脚。她朝父亲挤眉弄眼示意他别问了。
高风晚放下刀叉,很礼貌地微笑:“没关系。靳总,我父母去世了。他们生前也是做珠宝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