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的工作总是在证实或证伪,得出一个假设往往只是第一步,距离真相尚有一段距离。
当地的药检所不接受个人送检药物,为了证明霍美康定致人上瘾的可能性,靳夕只能带着王秀娟的药去了西京医科大。她有一个表哥叫靳司遇,是医科大专门从事药物检测的教授,有丰富的检测经验。
说起表哥的经历,也是一个传奇。幼时,她在众多表兄弟姐妹中,最喜欢的便是这个不爱搭理人的大表哥。但因为姑母早逝,父亲怨极了靳司遇的父亲,两家走动极少,也有多年不见。她生怕表哥不愿帮她这个忙。
没想到靳司遇得知她的来意后,竟然主动接待了她。“你说的这个问题如果真的存在,会有多少癌症患者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还要多遭受一层折磨。若是碰到王秀娟这样的特殊情况,还有可能影响到下一代。实属大问题,我一定会帮你检测清楚。”
得了表哥的承诺,靳夕放下了心。
一周后,靳司遇打电话通知靳夕来拿结果。
“理论上来说,这个药没有问题。”
靳夕听出他话里有话。“理论上说?怎么说?”
“我着重分析了你提到过的羟考酮成分。霍美康定之前的所有羟考酮类药物,含量都低于10毫克。羟考酮见效快,但药效短。霍美康定为了保证它所宣传的12小时止痛药效,每片霍美康定的羟考酮含量高达80-160毫克。这个剂量比吗啡更猛,这就造成了患者成瘾的隐患。”
“那为什么你说没有问题?”
“因为霍美康定是缓释药剂。一般即释剂型药物会造成短时间内体内羟考酮浓度剧烈波动,但缓释剂型则可以让药物在较长时间内维持平稳的体内浓度,大大降低成瘾的危险。这类药物见效慢,被用来满足毒瘾的可能性很小。”
靳夕被他那些专业术语绕晕了,一会儿肯定一会儿否定,结论到底是什么?“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到底认为霍美康定有没有问题?”
靳司遇叹了一口气,指了下自己的办公桌示意靳夕坐下慢慢谈。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堆花花绿绿的图表,靳夕看不大懂,但有一句结论性的话被标粗标红放在显眼的地方:“霍美康定的上瘾风险小于百分之一。”
“这是报告结果?”
“不是我的报告。是制药公司给的数据。”靳司遇这才说出他的最终结论。“有问题的不是药,是人。”
“生产霍美康定的制药公司是美国竞康,竞康这家公司最出名的是它的市场营销手段。竞康非常注重对医生的营销,霍美康定这类处方药必须由医生开出,只要说服医生相信它的药效大,危害小,患者就相当于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你的意思是竞康收买医生来推广药物?”
“不,你误会了。贿赂这一招对绝大多数有医德的医生是起不了作用的。这是最低级的做法。竞康的市场营销是顶尖的,在霍美康定刚上市的时候,竞康便拿出五亿的市场预算投入到医疗教育中。”
“教育?”靳夕糊涂了,这听起来倒像在做善事。
“对,霍美康定上市的前三年,竞康资助了超过两万场医学讲座。这些讲座都是围绕着痛症管理的演讲培训。我也受邀出席过一次,那些业内的专家在会议上不断解释缓释型羟考酮的优点,当然不会点名霍美康定。但市面上最出名的缓释型羟考酮就是霍美康定。这些表格我也是从讲座上拿回来的。虽然我没有做过抽查调研,但以它的剂量而言,不可能只有1%的成瘾率。”
“我懂了,这些教育讲座潜移默化地让医学界的人相信缓释型羟考酮是治疗癌痛的最佳药物。比起行贿收买,让他们打心底里相信自己是在为病人好,这才是顶级营销。”靳夕豁然开朗。“谢谢表哥!”
“应该的。无论竞康如何宣传,霍美康定始终是阿片类药物,需要小心衡量危害,对症下药。任何试图将此类药物包装成完全安全无害药物的人都是凶手!如果你能报道出来,会让很多病人免受其害。”
得到靳司遇的肯定,靳夕更加干劲十足。“哥,你知道吗?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英雄。”
靳司遇当年为了拯救孤儿院那些孩子,以身试药造成终身重疾。这件事靳夕可以跟别人吹嘘一辈子。
靳司遇失笑,拍拍她的头。“你现在做的事,也是个SHERO(女英雄)。”
靳夕从靳司遇的实验室出来,直接去了王秀娟开药的社区医院。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听靳夕说明来意,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是在说我为了赚钱故意给病人开成瘾性药物?这个药是王秀娟自己要求开的!”
“她自己要求的?她一个家庭主妇怎么会知道这么专业的癌痛药?”
“她拿着一张霍美康定一个月免费试药的券来找我给她开药,应该是蹲守医院门口的医药代表发给她的。她那时候挺着个大肚子,每天被肺癌折磨痛得死去活来。我是看她可怜,这个药又确实好用才开给她的。”老医生觉得自己行医一世的清名被污蔑,脸涨成猪肝红。“人家大公司做过研究的,成瘾性低于1%,就算这个止痛药是我主动开给她的,也没有任何问题!”
“研究?你看过研究报告吗?”
“我……我不用看也知道。人家医药代表能说谎吗?”
靳夕深感竞康的营销已经深入人心,就连有多年行医经验的老医生都深信不疑。“我不是说您故意开问题药害病人,但这个厂商存在隐瞒药物副作用的嫌疑。我希望您能帮帮我。想想阿秀和她的孩子何其无辜,生下来就染上毒瘾,宝宝遭了多大的罪,现在还生死未卜。”
老医生紧抿双唇,沉思良久,才从胸前的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靳夕:“这是之前来向我推销过霍美康定的医药代表名片。你有什么问题去找他吧!和我没关系。”
靳夕如获至宝,连声道谢,又一阵风似的跑走。
老医生看着夺门而去的靳夕,突然卸下了架子。面带犹豫地问对桌的同事:“你说我不会真的好心办坏事吧?”
同事安慰他道:“这药又不是咱们进的。既然审批通过,医院进了这个药,咱们只是对症下药。何错之有?”
老医生长叹一口气,纵使问心无愧,终归是毁了一个病人。如果他再仔细一点,再耐烦一点,多关心阿秀的情况,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了?
他随即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以医院每日就诊的病人数量和医生人数比。做到对每个病人关怀备至是不可能的。阿秀之殇好像是必然的。
靳夕可不认为王秀娟母女的伤痛是必然事件,她抬头看着面前这栋普通销售员绝对负担不起的别墅楼。心里有自己的答案。
有人踩着别人的尸骨建起洋楼,躺在他人的苦痛上睡得安稳。那就让她来喊醒这群装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