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夕和老曹采访完优车客服部的人,一直忙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到台里放下机器准备出去吃饭。
还没走出门口,靳夕摸到自己口袋里的录音笔。“哎呀。录音笔忘了放回去了。”
“算了,明天再拿回来吧。反正要等幺鸡回来做剪辑才用得着。”
“也行。老曹,今天下午的采访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客服部有几个女孩聊到性骚扰投诉的问题情绪特别激动。”老曹搔搔头,“我也不太懂你们女孩子,也许女孩本身对这类事情就比较愤慨吧。”
“生气是肯定的。不过我在想这种引起众怒的事有没有可能导致集体作案?”
“我倒没想过这个可能。不过要说连杀三人这样的事,一个人实行确实难度比较大。”
“但也说不通,合伙杀人这种事又不是搭伙吃饭。普通的同事之间有可能有这么深羁绊吗?”
“你把我说晕了。这事我看你和何老师聊比较靠谱。何老师要是还在就好了。”
靳夕想到何年,也不再言语。两人沉默着走出电视台大楼。
有人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偷偷溜进了深调组办公室。
因为写关于优车藐视人命的文章熬了个大夜,靳夕请了半天假在家休息,晚上八点还睡得迷迷糊糊间被幺鸡的电话吵醒。
“小夕,你看了今晚的《民生说法》吗?”
“我还没那么闲。”
“不是。哎呀。你看一眼然后赶紧回台里吧。老曹刚冲去《民生》组打人,现在台里都炸开锅了。”
靳夕不明白除了她和颜珮之间一点私人小矛盾,《她说》和《民生说法》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闹到老曹这个老好人都要动手的地步。
她打开电视收看回放才明白症结所在,颜珮报道了优车司机接连被害的案子。而且用的影像资料正是她和老曹昨天在优车拍摄的视频。
颜珮对这次案子下的定论是集体报复性作案。播放的采访视频也是为了佐证这个说法而断章取义节选出来的片段。虽然她的说法不代表警方最终结论,但却影响了很多观众对这件事的看法。
随便在网上翻翻评论就可以看到,观众对她的结论深信不疑,而且明显地分为两派。一派是对这种复仇式杀人而感到恐惧,并且强烈斥责的。另一派是以一些激进的女权主义者为首,强调在女性人身安危屡屡受到威胁求助无门的前提下,用这样极端的手法警示不法分子未尝不可。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都是什么狗屁。”让靳夕感到愤怒的并不仅仅是劳动成果遭到窃取,而是颜珮为了抢功,在没弄清事情真相的时候有意引导舆论。这往大了说就是假新闻。
她赶到台里的时候,深调组和《民生》组的人都聚在《民生》的大办公室,台长也来了。唯独没看到颜珮。
地上一片狼藉,文件机械设备都撒落在地上。付台长拿着个搪瓷茶杯站在中间,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没想过我们台里会出现这种窝里斗的事。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谁先动的手。”
“是他们深调组的摄像师先莫名其妙冲过来打人的,我们只是自卫还手而已。”《民生》组的人抢先告状。
“莫名其妙?”左眼乌青的老曹一点就着。“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为什么要打你们!”
波仔和幺鸡都是怕老曹一个人吃亏,后来才赶来加入“战斗”的,但三个人终究寡不敌众,不同程度的“负伤”。幺鸡头发被抓得一团糟,正瘫坐在办公椅上。波仔为了保护幺鸡,背上被踹了好几脚,白色卫衣上都还是脚印。
靳夕看到自己人被打,气不打一处来。“付台长,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人会无缘无故去打人。老曹的秉性你我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某些人做的太过分,他绝不会动手。今晚的《民生说法》窃取了《她说》的采访素材,并且断章取义地做了报道。这种行为台里怎么处置?”
“有这回事?”
“你们不要血口喷人。见我们做出点成绩就想来抢功劳。这采访内容是我们组自己拍的,你说是你们的采访素材,你们有证据吗?你们拍的原素材呢?”
靳夕看向老曹,老曹朝她摇了摇头。今中午他把机子交给幺鸡做剪辑的时候,就发现素材都被销毁了,而且连机器都遭到暴力损坏。
也难怪老曹会发那么大的火,做摄像的,机器就是他的**。这些人夺走素材还怕他们能恢复数据索性毁了设备,实在是恶劣。
“你说是你们拍摄的,你们从哪里得知的三名被害者都曾被投诉过性骚扰?这些可都是网上查不到的。”
“这……我们颜老师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没必要和你们交待。”
“是没必要还是根本交待不出?”靳夕从包里掏出录音笔。“付台长,我这里有证据证明他们用的采访素材是我们从优车公司采访回来的。昨天我落了一只录音笔在身上忘了放回台里,没想到竟然成了自证清白的证据。”
录音笔里有他们从进入优车采访全过程的录音,和《民生》节目放出来的视频内容一模一样。还有一些在27楼暗访得到的,是《民生》没有拿到手的内容。
《民生》组的工作人员听完哑口无言。一直没有吭声的付台长此时才开口:“你们颜主播呢?”
“我在这,台长。”颜珮从门口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是和靳夕有过一面之缘的省台的副台长。
“董台长,您怎么来了?”付台长见到老领导,赶紧迎了上去。
“老付啊。你们台出人才啊。一个何年已经够出色了,后面还有两名女将工作都做得这么优秀。今天晚上的《民生说法》栏目我看了,这么大的新闻闷声不响做出来抢了个头彩。别的媒体现在都手忙脚乱在做跟进呢。他们再跟进也没有用,我们已经抢得先机。刚刚我来就是想让颜珮给我做个报告,等这次案子了结后,我想向你讨这个人才啊。”
“董台长您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气。”付台长打着哈哈。
“别这么说,也是你教导有方。这些下属一个个都不愿意走呢。哟。靳夕,你也在啊。这是干什么呢?弄得一地狼藉的。”
靳夕想要申诉,被付台长拦了下来。“没什么大事,两个组抢资源闹了点小冲突。已经解决好了。”
靳夕不满地瞪了一眼老付,老付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然后就和董台颜珮一起去了台长办公室。
剩下一堆做小的,收拾残局。
《民生》组和颜珮关系特别好的摄像师一边扫地一边不忘奚落老曹他们:“做的多有什么用,关键看能不能做出来成绩啊。一个个胆小如鼠,拿着通关钥匙也不敢去打开那扇门,被人捷足先登也怨不得人。”
“你!我老曹今儿把话撂这里了。台长不处理颜珮,我就走!”老曹一甩手冲出了办公室,波仔赶紧追上去。
幺鸡回光返照从座椅上弹起来,看了靳夕一眼,见她毫无反应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这他妈都是些什么事。”
虽然组员没有人开口责怪她,但她知道他们心里也在疑惑她为什么不愿意第一时间报道;在埋怨她作为组长,在组员受了这么大委屈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能替他们主持公道。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靳夕不想被别组的人看了笑话,擦了眼泪躲去楼梯间。
在这个时候,她仍然忍不住第一个想起何年。
她抱膝坐在楼梯间给何年打电话:“我知道颜珮是你女朋友,你没有立场帮我说话。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这样做错了吗?”
“你没错。”何年在电话那头长叹一口气,“颜珮平时不是这样急功近利的人,她这次是昏了头,我代她向你和深调组所有人道歉。老曹那边我也会去做思想工作。”
靳夕顶不喜欢何年这样说,好像他和颜珮是一体的,而他们都是外人。可明明深调组才是一家人。
“算了吧。事情已经发生,谁道歉也没有用。”靳夕有点灰心,原先齐心协力的一家人,因为何年的离开,已经无法再凝聚起来。或许自己真的没有做领导的能力。“何老师,你如果身体好一些,能不能回来?我累了……”
“小夕,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永远在这里。”
何年这句话给靳夕吃了一颗定心丸。
付台长找靳夕谈话,关于颜珮偷采访视频的事希望她既往不咎。“我知道颜珮不对,我已经严肃批评她了。但这次的新闻,上面很重视。明里暗里已经给颜珮安了不少荣誉,我们这时候如果揭发她剽窃,只会让上面的领导脸上难看。算了吧。小靳,都是一个台的。谁报都一样。”
“付台,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在乎这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但不是的。我们所有采访资料都还是半成品,根本没有调查结束。颜珮这么断章取义地报道出来很有可能是假新闻,到时候造成社会恐慌或是其他的负面影响,我会觉得责任在我!”
付台长摇了摇头。“小靳啊。你以为颜珮没想到这些吗?假新闻在你看来是砒霜,但在有些媒体人眼里可是能带来无数关注度的蜜糖。她既然已经为自己未来的路做出了选择,你也没必要替她承担过多的责任。这个新闻你就放手给她吧。依我看,是颗炸弹的可能性更大。”
靳夕没想到付台长已经看到这一层,看来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付台长,新闻我可以让给颜珮。但这个哑巴亏深调组不能白吃,不然我以后怎么服众。作为给深调组的补偿,我希望台里撤销对何年的处罚,给他复职。”
靳夕的诉求倒是付台长一直想做的事,只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如果趁这个由头把何年弄回来,倒是件好事。“你的要求我会仔细考虑,和何年本人商量过以后再给你答复。你先回去好好安抚你的组员。”
“谢谢付台长。”
为了安抚大家情绪,靳夕晚上攒了个局请大家一起出去喝酒。高风晚也跟着幺鸡一起来了。
因为情绪不对,大家都喝得有点多。老曹一直在骂颜珮和董台,波仔缠着幺鸡要和她唱歌。幺鸡不厌其烦,刚好手机响,她如蒙大赦跑出包厢去接电话。
高风晚见靳夕一直闷头喝酒,拉她去包厢外的小阳台吹风。
“怎么?坚持不下去了?”
靳夕猛灌一口酒。“我以前觉得自己是非观特别明确。可是工作越久,好像就越搞不清什么是对错。刚入行的时候我一心想着做个大新闻出来,一举拿下普利策奖。有个人骂醒了我,让我有了更高的目标,可我好像发现这个目标根本不可能实现。”
“后悔选择了这一行?”
“倒也不是。只是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这个案子该放手还是继续。”
“放手?如果你的性子是这么轻易放手,你当初也不会领养雪莹。按我说,这个案子还远没有到开香槟庆祝的时候。你看着吧。颜珮这个烂摊子还得你来收拾。”
“怎么说?”
“你往下看,看到了什么?”
靳夕俯身从高处往下看,酒喝多了,视线都有些摇摇晃晃。“我看到楼下都是人。”
马路上,天桥上,商场前,学校里到处都是人。
“对,准确来说是男人和女人。”
“嗯?所以呢?”
“这个世界由男人和女人还有极小数的无性别人组成。由于历史还有某些别的因素,男性长期处于优势群体压制着其他群体,女性如果想打破这种不公平必然会遭到现有特权阶级的极力阻止。这种角力一直都存在,只是摆在暗处。但颜珮的报道等于将这种斗争放在了明面而且以一种极端方式引导。这样的新闻最后甚至可以导致一场性别战争。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你要做好应对的心理准备。”
靳夕大概是喝太多了,并不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她笑嘻嘻地朝他举杯。“你说得我都晕了。管他谁和谁打仗呢。我们先喝他个醉生梦死!”
靳夕脚步摇晃,高风晚怕她一头栽下去,从腋下搂住了她的腰。“小心。”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高跟鞋撇在一边。她浑然不知,抬头箍住了他的脖子“谢谢你……”
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脸蛋格外诱人,高风晚盯着她的脸看了三秒钟,眼波流转间,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吻。靳夕嘤咛一声,热烈回应了他的吻。
“何老师,这边。”今晚的聚会幺鸡叫了何年,刚刚便是接到何年的电话出去接他。她一推开包厢门就透过透明的落地窗看到小阳台上交缠的两人。
这幅画面同样映入了何年的眼中。窗外霓虹灯闪烁,屋内光线昏暗,生生分成了两个世界。
靳夕亲吻中不停喃喃:“谢谢你……何老师。”
高风晚停下深吻,抵着她的额头。“靳夕,你看清楚,我是谁?”
靳夕的眼泪突然从眼角滑落,她埋在高风晚的胸口小声说道:“何老师,不要和颜珮在一起。我喜欢你……”
高风晚侧头就透过落地窗看见了站在包厢门口的何年。两人仿佛对峙一般,眼神交错,互不相让。高风晚突然笑了,世事真是太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