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血翡翠(一)
想到何年在车上呆如木鸡的样子,靳夕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回到家中,全然忘记出门前父亲的威胁。
大厅里没有开灯,靳夕以为大家都睡了。蹑手蹑脚扶着餐厅的桌椅穿过客厅走向自己的卧室。
“小夕。”黑暗中传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声音,靳夕被吓得一激灵。顺手打开了壁灯的开关。一束昏暗的光线照亮沙发上靳红星的脸。
靳夕有一种感觉,一向自诩保养得当的父亲已藏不住老态。
“爸?还没睡?”
“你没回来,我睡不着。”
想到白天和父亲的争吵,靳夕有些愧疚。是她的任性让老人家担惊受怕大半夜睡不着觉。
靳夕坐到父亲身旁搀住他的臂弯,像儿时那样将头靠在他肩上撒娇:“对不起,爸。我职责在身,不得不违抗你的意愿。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靳红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你姐怀孕了。”
“真的?什么时候的事?”靳夕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从沙发上蹦起来,“姐姐今晚睡在家吗?算了,我自己上去问她!”
靳红星一把拉住她,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有一丝松动:“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沉不住气,猴急,这都几点了?别上去吵你姐休息,有什么问题明天再问她。”
“也是。我太激动了。”靳夕笑嘻嘻坐回沙发上,屁股还是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你姐姐姐夫他们准备移居美国去养胎。”
“这么突然?生完就回来吗?”
“他们准备定居在那边,不回来了……”
靳夕默了一会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也好。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我们随时可以过去看他们。”
“我准备随他们一起过去。这些年你姐姐一直怨我偏心,生孩子是鬼门关走一遭的事情,尤其是你姐身体一直不好,我放不下心。”
这么一来阖家搬迁,就剩她一个人。靳红星借着微弱的光线观察靳夕的神情。
她强颜欢笑道:“我这么大人,可以照顾自己。爸,你放心陪姐姐去吧。”
靳红星终于装不下去,板起了脸:“你倒是说说,到底什么鬼迷了你的心窍?让你连家人都可以舍弃,宁愿一个人留在这里。”
“爸,我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靳夕拉着靳红星的手想故技重施,却被爸爸甩开了手:“你到底是喜欢这份工作,还是喜欢某个人?”
“爸……”靳夕没想到爸爸会这么直接问出口,“这两者并不矛盾。”
“在我看来很矛盾!你的什么梦想啊追求啊都是借口,最终还是为了个男人。关键是这个男人并不是良配,别的我都不说,光有病这一条,我绝对不可能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爸!他的病不是你想的那样……”
靳红星粗暴地打断她:“不用再说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的护照我已经交给你姐夫去办签证。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去上班了。安心在家呆着,省得染病回来再过给你姐姐,那我可饶不了你!”
靳辰站在二楼转角的楼梯口听到了父亲与妹妹的全部谈话,她轻吁出一口气。至少有一次,父亲是把她放在妹妹前面。
有一双长臂从身后抱住她,靳辰身体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回头发现是路易斯才放松下来:“还没睡?”
“看你半夜起身不放心。”
“没事,我听到小夕回来的动静出来看看。怕他们爷俩又吵起来。回去吧。”靳辰拍了拍丈夫的手背以示安慰。
“为什么要拿怀孕骗爸爸?他以后知道一定很失落。”
靳辰在路易斯怀里转过身来,环住他健硕的腰身:“好不容易美国实验室那边的研究有了新进展,我们需要一个足够有力的借口离开。而且……这也是我的夙愿。”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路易斯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
外人皆道两人婚后无子是因为靳辰身体羸弱,只有夫妇二人知道,真正原因是路易斯一直坚持婚后避孕。
靳辰生性骄傲,不愿与人诉苦。隐忍数年后,终于将一纸离婚状放到路易斯面前。到这个地步路易斯才坦白自己有血液病,治愈之前不敢贸然要孩子,否则很有可能遗传给孩子。
路易斯拿出自己在国外治疗的诊断报告,并承诺自己隐瞒在先,如果靳辰介意他的病坚持离婚,他愿意净身出户。
天之骄女如靳辰哪里会在意财产,她真正介怀的只有“爱与不爱”。路易斯的病更加激发她充沛的感情,丈夫瞒着自己苦苦求医治病,一边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一边苦心瞒住家人。思及此,她只觉得心疼。
靳辰暗自发誓,只要能治好丈夫的病,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上帝似乎听到了她虔诚的许愿,如今希望就在眼前。
何年躺在**抚摸着自己略显干燥的唇瓣,那柔软的触感依然清晰刻骨。明明那么真实,又像做梦一样。
他侧过头去拿床头柜上的照片,又翻出手机上靳夕的照片给妈妈“看”:“她叫靳夕,是我的同事。偶尔有点娇小姐脾气,但很可爱也很真诚。希望您也像我一样喜欢她。”
经年过去,照片中母亲的笑容依旧夺目,仿佛能亲眼看到儿子的心上人。
这一晚,何年以为自己会做个美梦,但梦境又将他拉回到父母逝世的那一天。这些年来,这个永无止境的噩梦一直在循环,却每每在他下台阶时突然坠落,梦境戛然而止。
医生说是他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选择性遗忘了那段对他而言很痛苦的记忆。所以他到现在只从爷爷口中知道父母是战地记者,死于一场恐袭。他是那场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当年报社多方联系关系才把重伤的他接回国。其余旁的记忆他是半点都想不起来。
直到上次做手术他在梦中终于走下了阶梯,梦见一个叫“敏加”的婴儿起名仪式。后来他借用波仔强大的搜索引擎查过这个名字,一无所获。缅甸人是没有姓氏的,同音同名的人数不胜数,无从查起。
而今晚的梦境里,他以第三视角站在观礼的人群之外。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小男孩从楼上急急跑下来想钻进人群。
此时刚刚礼毕,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男孩听得到掌声却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他想从人群中挤进去看看婴儿的样子,但旁边的胖子叔叔身形没有给他留下一点余地。他只有大声喊出丹拓的名字,试图让丹拓从里面把他拉进去。
丹拓?何年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一张眉眼有些异域风情的小男孩的脸出现在脑海中。他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个男孩的呢?
站在内圈的丹拓听见男孩的声音,头左右摇摆寻找着他的身影。没有看到小伙伴,却看到一个橄榄球一样形状的东西不知从哪里飞出来滚到他的脚边。他反应不过三秒,轰的一声爆裂,巨大的冲力直接让丹拓身首异处,连痛都来不及叫。
这炸弹的威力惊得何年心头一跳,他下意识伸手去挡,却看见所有的爆炸物连同奔走的人群都从他透明的身体穿过。没人可以看见他。
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中,何年定定的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出人间惨剧。
丹拓到死都不知道这炸死他的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而男孩看清了,身为战地记者的孩子,他从小就认得各种武器,旗帜和手势。这是枚IED——“路边炸弹”,是制作简单,装药量大的土制炸弹。一枚IED可以炸翻一辆重型坦克,威力极大。
真正的震惊是不掺杂伤心的,来不及产生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整个人就像清零的机器一片空白。所以当丹拓的头滚到男孩的脚边时,他只迟疑了一下,就抱起了血淋淋的人头,没有生离死别或是害怕犹疑这些多余的情绪,他只是怕别人踩着他的小伙伴。
男孩拨开面前纷乱的人群,嘴里喃喃的喊着爸爸,妈妈,没有人回应。
炸弹是从院外掷进来的,站在中心的人都已经倒在血泊里。在一片尖叫和哭嚎中,他找不到他的父母。何年跟着小男孩的身后,试图给他指明父母的位置,可惜小男孩听不到他的声音。
屋外似乎还有入侵者试图从外往里清场,人群最外围的人没能逃走,而是直接死于入侵者的枪下。
此起彼伏的枪声,让包括男孩在内,处在最中间地带的人都吓破了胆。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往前一步,退后一步都是死。男孩被夹在中间挤得左摇右晃,犹如上了一条破船。除了怀中丹拓的人头,他找不到别的依靠。
“年年,趴下!”在这嘈杂的炼狱中,男孩听见了一句清晰的中文。继而看清一抹孔雀蓝趴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女人的裹头面纱早就被吹走,大卷的棕色长发在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细风中飘扬。她的腿被炸伤了,所以匍匐在原地不得动弹。身上趴着的是已经没了气息的丈夫。男人在爆破的一瞬间,扑向了妻子。他的身下护住的是叫敏加的婴儿和他的妻子。
男孩嘴里大叫着爸!妈!毫不犹豫地朝他们的方向跑去。
“砰”,不知从哪里飞出的流弹从后面穿透了男孩的右肩,他朝前直直倒下。手中丹拓的头滚落出去,骨碌碌的滚到了女人面前。母亲双眼圆睁,爆发出此生最绝望的一声呐喊:“年年!”
一双军靴走到她面前,军靴的主人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他脸上围着一面辨不出颜色的花布,只露出一双玻璃般浅棕色的眼瞳。对于今天见过他的人而言,这无异于一双妖瞳,来自于地狱。他用蹩脚的中文问:“中国人?”
女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倒在血泊中的孩子,没有理会他。
军人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女人的头,抬手间露出了衬衫袖口下一颗黑色的星星纹身,星星中间有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动物骷颅标志。
何年死死盯着那黑黝黝的枪口,他明知这是梦境,却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冲到男人面前朝他怒吼:“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在何年的视角里,两人相隔不过一厘米,可对方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像盯着砧板上的猎物一般残忍地看着何年的母亲。
按下扳机的一刻,男人突然觉得小腿肚子一痛。低头看到了那个半边身子都是血的半大少年,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持着一截不知从哪捡来的人骨划伤了他的小腿。这截骨头断裂处锋利,末端还连着血肉,竟是从刚刚炸碎的新鲜死尸上拔下来的。真狠啊。
男孩盯着他的枪口,目光恶狠狠的,不像个孩子该有的眼神,像一匹狼。
“别动我妈。”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匹未长成的幼狼,故作凶狠的眼神中不可抑制的流露出恐惧。
“可惜了。原本好好谈,大家都不用死的。”军人将森森的枪口转到了他的额头。
“砰。”一声枪响,何年从梦中惊坐起来。
这一次的梦境比往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以至于清醒后,他浑身仍然不停在颤抖。枕边与母亲的合照滑落在地毯上,何年伸手去够。
照片中母亲披着头巾的笑颜让何年动作一滞,他的左手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在膝间,喉头哽咽。因为他终于想起来,是母亲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那颗射向他眉心的子弹。
“叮咚”门铃声响,何年擦干湿润的眼角走到门前。
“谁啊?”门外无人应答。
他拉开门,只见到门口躺着一个快递文件袋,没有任何寄件信息。这是日夜游神与他独特的联系方式。
何年俯身拾起文件袋,一边往屋内走一边拆开文件。与以往哑谜似的信息不同,这次的举报详尽而清楚:“靳氏珠宝境外非法招募廉价矿工,奴隶工人,草菅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