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韫椟藏珠
民间百姓多供奉五大仙,分为狐仙、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鼠),其中又以狐仙为首。狐仙善媚,往往千年能结媚珠,也有一些天资品格出挑的,三百年往上便能结出媚珠来。《太平广记》中便有云:“狐口中媚珠,若能得之,当为天下所爱。”
四海斋的大掌柜陈葛原来是个“五郎”,还是个结了媚珠的狐仙,这倒是教人始料未及。难怪四海斋的生意好,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小户百姓都争相前去,其中又有一多半是女客,显然是陈葛略施了媚术的缘故。
闻桑对陈葛恨得咬牙切齿,用无定乾坤网将他捆成个线团,只露出个脑袋,扔在冰凉的地板上。他拿出一条粗如儿臂的打魂鞭,在地上抽了两鞭,把个陈葛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
“快说,你今夜到褚家来干什么?”
陈葛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严衍坐在椅上,淡淡地看着闻桑狐假虎威的样子:“给了褚先生两千两白银的人,是你?”
陈葛不敢否认,怯怯地低下头。
闻桑恍然大悟:“你与长孙家不和,所以挖角了褚先生,让他去偷长孙家的账本。但你既是个‘五郎’也有法力,自己去偷不是更快?”
陈葛蔫蔫道:“长孙春花身边的女护卫是个硬茬,我不敢。”
严衍道:“你知道她是什么?”
“不知道。我一见她,汗毛就竖起来了,肯定是个大型食肉的猛兽。”能把自己拆骨吞吃入腹的那种。
陈葛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她的血气味不纯。”
“那你今日潜入褚家,又是为何?”闻桑追问。
陈葛恨恨地啐了一口:“老褚把答应我的事办砸了,银子却不还我,真是岂有此理。我听说他家里出了事,便索性自己来拿。”
闻桑冷笑:“你倒是会趁火打劫。”
“哎哎,这位官爷!”陈葛不乐意了,“我只是取回自己的东西,怎么就趁火打劫了?”
“还敢顶嘴?”
闻桑看他是横竖不顺眼,将鞭子在手里卷了,不轻不重地敲他的脑袋:
“你个‘老五’,到汴陵这么久,登记了吗?知道爷爷是谁吗?爷爷是断妄司汴陵栈的栈长!”
陈葛被他敲得头昏脑涨,扯着嗓子叫:“来人啊,断妄司恼羞成怒,公报私仇,严刑逼供啊!”
果然严衍是个讲道理的,喝止了闻桑。
“褚大娘子被害,可与你有关?”
陈葛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那你知道多少?”
陈葛道:“肯定是他那个外室干的呀。那娘们儿我见过,一看就不是人。”
第一次遇上褚先生,就是在寻家的当铺。
陈葛与寻家大当家寻仁瑞算是生意伙伴,寻家当铺有些难以处理的死当押品会托陈葛放在四海斋代为展卖。故此陈葛与寻记当铺的大朝奉相熟。
那日褚先生遮遮掩掩地到寻记当铺当了一块两寸长的碧玉算盘,青青翠翠地煞是可爱。陈葛看见,多问了两句,大朝奉便将褚先生的身份家底与陈葛细细说了。按理说长孙家名下也有春花当铺,给褚先生的典当价格更加实惠。他特地来到对家的当铺,肯定是为了避开熟人耳目。
可见是十分缺钱了。
大朝奉说,褚先生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吃喝嫖赌样样不沾,除了埋头算账,只有一样癖好,就是收集各式各样的算盘。这本来就是他吃饭的玩意儿,趁手不趁手一摸便知。东家长孙春花也知道他有这样的癖好,但凡遇到什么奇形怪状的算盘,就会给褚先生捎回一把来。这些年下来,他收藏的算盘至少有几百把。人人都说,褚先生挣了那么多的银子,除了捎回老家供养父母儿女,其余的都花在算盘上了。
如今也有许多商人将算盘当做招财的吉祥物,供做摆设,是以市面上也有专为赏玩所制的算盘,有除了名贵的紫檀、花梨做的木算盘,还有金银玉石、瓷烧的算盘,大到一丈,小到两三寸,都是图个好意头罢了。
可不知为何,大约半年前,褚先生开始挨个地将手上的算盘典当,凑了钱,置办了一座不小的宅院。有认识他的人见他常常出入胭脂铺、绸缎铺、首饰铺等处,便暗暗地传闻他是养了个外室。
陈葛第一次偷偷和褚先生约在家里的时候,褚大娘子已经从乡下搬进来了。
陈葛趁着夜深进了褚宅,掏出银票的时候,褚大娘子的眼睛都要从眼眶子里瞪出来了。她长久住在乡下,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城里靠打算盘就能挣到这样多的钱。
陈葛打的主意是这样的。长孙家在汴陵生意做的开,有一半是和吴王府交好的原因。吴王府的资产许多也是交给春花钱庄在打理,但侯府对于银钱往来上的私密性要求极高,倘若内账外泄,第一个便要责问长孙春花。从此以后,春花也就再难得到侯府信任了。
故此他计划着让褚先生将涉及吴王府的账本偷出来,再外泄出去,自然能让长孙春花吃不了兜着走。
褚大娘子见钱眼看,满口答应替他偷账本,还与陈葛商量设了个局,故意恶心长孙春花。
褚先生则是不大情愿的样子,不过为了顺利和离,也只好顺着她。
闻桑张大了嘴:“和离?褚先生要和离?”
“可不是么。褚大娘子要两千两银子方肯与他和离。我对褚先生说,他肯照我说的做,这银子我来出。”
陈葛趴在地上,嘴角贴地,沾了满嘴灰,吹了半天,都吹到了嘴里,又呸呸呸地在吐灰。
严衍与闻桑对视一眼。
“你说你见过那个外室?又是何时?”
陈葛眼珠一转,露出个贼兮兮的笑:“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不留个后手?我给了他们两千两银票,出了门,又翻墙回来。”
褚大娘子和褚先生已分居许久,褚大娘子跋扈,自己霸占了正房,把褚先生撵到厢房去住。她生怕褚先生在她睡着了偷偷进来,将门反锁了,把那两千两银票在卧房里各个地方都藏过一遍,最后终于定下主意,塞在书架里的一个摆设花盆里头。陈葛在窗外挑破了窗纸看着,觉得实在好笑。
从正房走出来,经过中院,陈葛听到厢房里褚先生低低说着什么。
他最爱听人壁角,于是凑到窗边,顺着开着缝的窗扇,望见里头褚先生背对他坐着,软语呢喃地说:
“绛珠,你再忍忍,很快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褚先生面前分明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一个人在房中!
陈葛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赫然看见褚先生对面坐着个绛紫衣裙的美貌女子,眼眸莹亮低垂,似有泪光
“褚郎!”女子柔柔唤了声。
她身姿婀娜,双肩十分削薄,身影甚至有些透明之感。陈葛一下子觉得十分眼熟,却不知在哪见过。
女子若有所感,眸子蓦地和陈葛对了一对。陈葛一惊后退,碰到窗格发出细碎声响。
褚先生闻声而起,那女子立时油灯芯尽一样如烟散入无端,消失了。
说到这里,陈葛双肩一颤,打了个哆嗦。
严衍皱眉深思。
天生万物,各有异能,其异能多半与原身有关。比如陈葛的异能是媚术,于拳脚功夫擅长些,却并不精妙。世间“老五”多种多样,还没听过哪一种是能随意隐形现形的。
“你可听过避役么?”严衍道。
闻桑懵然摇头。
“十二时虫,一名避役,生人家篱壁、树木间,大小如指,状同守宫,而脑上连背有肉鬣如冠帻,长颈长足,身青色,大者长尺许,尾与身等,啮人不可疗[《本草纲目》]。避役善变色,能与所在融为一体,如化入无形。”
闻桑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心道,师伯真是博学。
“这么说来,是个避役精?”
严衍摇头:“我只是猜想。”
闻桑:“……”
严衍转向陈葛:“你可能将她的模样画出来?”
陈葛忙不叠地点头。
闻桑收了打魂鞭,解开无定乾坤网,将陈葛拎起来。陈葛在书案上翻找了半天,找出纸笔,画了个雏形出来。无奈他画技实在太差,画成个口歪眼斜的妖怪形状。闻桑夺过来看了一眼,又掏出沙包大的拳头要揍他。
陈葛抱头:“别别……我尽力了,确实画不好哇……我是个狐貍,又不是个毛笔精!”
严衍叹气:“你说,我画。”
陈葛画画不行,动嘴皮子却是强项,与严衍还算配合无间。一会儿嚷嚷:“眉毛拉长一些,嘴唇饱满些。”一会儿又道:“眼睛大一些,下巴尖一些。”
严衍画着画着,忽然顿住,放下了笔。
闻桑与陈葛一左一右伸头过来看那画像。
陈葛先叫起来:“对,就是她!简直一模一样!”
闻桑挠了挠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对啊对啊,我也觉得很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严衍端详着手中画像,有些无语。
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竟与长孙春花有七八分像。
春花一大早便派了罗子言去府衙提人。
罗子言是汴陵排名第一的讼师,天生一副讼师像,弯钩鼻,薄尖嘴,两只浑圆的眼睛,时常拎一把无字纸扇,不阴不阳地扇着。他是长孙家的喉舌,许多生意契约都由他拟定,商场上的官司有他一张锦绣妙口,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更何况,他和知府曲廉还是幼时私塾的同窗。
春花将案情与他简单说了,他拍着胸脯打包票,午膳前定将长孙石渠带回来。
谁知才不过半个时辰,罗子言便灰头土脸地铩羽而归,不仅没有带回长孙石渠,反而带了个不速之客回来。
春花望着书房里好整以暇站着的人,实在是头痛欲裂。
“闻捕快,又有何贵干啊?”
闻桑冲她抱拳一礼:“春花老板,有个小忙,想请你帮上一帮。”
春花瞥了罗子言一眼,见他战战兢兢,不敢与她对视。他向来牙尖嘴利,字字刁钻飞快,偏偏曾经在闻桑手上犯过事,被他打了十几板子,幸好春花替他交了三倍罚金充库,才将他捞出来。从此他见着闻桑便像没嘴的葫芦,只剩瑟瑟发抖。
不由得更加不耐,瞪着闻桑道:“闻捕快这是上门打秋风来了?若要帮忙,先放了我哥哥。”
闻桑轻咳一声:“案子还未审结,不能放人。”
“福喜客栈的伙计与褚家门口的馄饨摊主都能证明,我大哥当时刚到褚家,此前并无作案时间,依律已可排除嫌疑,该当放人。”
“也不一定是他亲自犯案。或许是□□也未可知。案子尚未审结,人不能放。”
春花近来日日看账本到深夜,昨夜又只睡了一个时辰,心中极端暴躁。此刻听到这番言语,大怒:“闻捕快,这是讹上我们了?”
闻桑连忙摆手:“此案内有玄机,确实需要春花老板帮个忙,也好为长孙少爷洗脱冤屈。”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画。
“这是有人亲眼见过的,褚先生的外室。”
春花劈手夺过来,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这是……我?”
闻桑生怕她不信,连忙将褚先生与褚大娘子的计算,以及褚大娘子的死因详细解说一遍。为免节外生枝,对陈葛的干系只字未提。
春花不说话了,思忖半晌,擡眸细细端详着闻桑,似在琢磨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此事蹊跷,恐有精怪作祟。春花老板与褚先生共事多年,对他的脾性十分了解,若肯配合查案,必能发现我发现不了的线索。”
春花冷冷一笑:“常听罗讼师说,闻捕快专办些旁人办不了的古怪案子,今日才知所言非虚。不知闻捕快希望我怎么配合?”
闻桑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几句。
春花脸色一青,道:“我要是不从呢?闻捕快还打算把我哥哥一辈子押在狱中?”
闻桑缩缩脖子:“您与吴王府的交情,谁都知道,我一个小小捕快,自不敢和吴王府作对。只不过……此事关系长孙家的名声,尽快破案,对您也有好处不是?”
春花将身子慢慢靠进椅背,将闻桑由上到下重新审视一遍。
“闻捕快调来汴陵的时间不长吧?家住哪里?家乡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闻桑被她看得后背发冷,硬着头皮嚷:“春花老板,要借吴王府的势来欺压我这小捕快?”
他这么一说,春花反而笑了。
“闻捕快要是觉得,欺负我长孙家,就能博一个不畏权贵,严正执法的美名,那可就打错算盘了。我……”
她自己说着说着,却忽然一愣,仿佛想起了什么,有一刹那的失神。
闻桑偷觑她神情:“春花老板?可是想到什么线索?”
他也觉得拘着长孙石渠没什么用,本打算直接放人的。是尊贵的天官大人定了这条计策,让他来逼长孙春花协助查案。
别说长孙春花不肯吃这闷亏,就算她肯配合,焉知不会心里记恨,以后借吴王府的手整治他?到时清正廉明的天官大人拍拍屁股走人了,他在汴陵可就不好混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表面上还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看春花还是沉吟不语,又唤了一声:
“春花老板?”
春花倏然拉回心神,望着手中画卷上盈盈若泣的紫衣女子。
“这个忙,我帮了。”
天色转暗,府衙大牢中,从天窗透进的一隙日光也渐渐昏黄,随后变成了墨蓝的幽光,将潮湿的囚室映照得分外阴冷。
褚先生在大牢里关了一日一夜,也不见有官来问案,心中暗暗急迫。他挂念着家里,生怕生出什么事来,转念又一想,自己的经历太过离奇,旁人如何能猜得到?心里又笃定下来。
狱卒们都出去外间用晚膳了,许久也不回来。偌大的牢中仿佛只有褚先生一个人,秋意已深,空气中水气郁结,更觉寒凉,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蓦地,一丝幽幽的泣声缭绕而至,褚先生双肩一抖,起身四顾,竟不知从何处而起。
听起来是个女子的哭声,微微抽噎,婉转郁结,慢慢地似乎离得更近了,直传到褚先生囚室的铁栅之外,带出一声无奈的吟叹。
“褚郎!”
褚先生大惊失色,冲到铁栅前拼命向外望去。
甬道深处,一名紫衣女子缓缓行来,发髻微微凌乱,乌发垂坠,遮住了侧脸,只能隐隐看见忧伤的眉眼。她走到离褚先生一丈远的地方,站住。
“褚郎……”
褚先生手指攥在铁栅上,指尖发白:“绛珠,你来做什么?”他四处张望,见无人在近,还是不放心,“你快回去,若被人看见,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女子委屈地望定他,只不做声。
褚先生心中一软,好言安抚:“你不必担心我。他们找不到证据,自然会放我回去的。你在家里好生等我。”
女子后退一步,含含糊糊地说:“褚郎,我今日……看见她了。”
褚先生一怔:“谁?”
“死了的……”她低下头,嘤嘤哭泣起来。
褚先生浑身剧震:“别怕,她已经死了!再不能伤害你了!”
“可是,我怕!褚郎,她死得好惨啊……我不想呆在那里……”
“绛珠别怕!再等等,我一定带你离开!今后只有我们两个,双宿双飞……”他蓦地伸手出去抓她的手。女子没有防备,竟被他抓了个正着。
褚先生一愣,只觉触手温热,指腹上有一层厚厚的茧,那是他熟悉的,常年打算盘留下的茧子。他本来就是细心的人,方才一时震惊才被蒙住,此刻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如同触电一般缩回手,难以置信地怒瞪眼前的人:“你不是绛珠!你……你是……长孙春花!”
春花面无表情地扶额,向一旁的角落道:“我尽力了。”只是没想到穿帮的这么快,害她说了那么多忸怩作态的言语,真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她扯一扯身上轻若薄纱的布料,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褚先生,你这年纪都能当我爹了,没想到对我还有这种心思。”她神情坦荡,毫不羞怯,反倒是褚先生听她这样说,立刻臊红了脸。
“你、胡说!绛珠是绛珠,和你完全不同!”
闻桑从角落中拐出来,抱臂站在褚先生和春花中间,冷冷一笑:“你敢说,绛珠的相貌,不是为了迎合你的心意?”
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褚先生在春花手底下做事,日久年深,起了不该有的邪念,但理智又清晰地认知到没有接近的可能。那绛珠也不知是什么邪物,就利用了褚先生的这点念头,幻化成人诱惑了他。
褚先生拼命摇头:“不是绛珠的错!都是我,是我让她长成这副模样,是……”
他倏然收住话语,神志清明了不少,知道已经透露的太多。
闻桑趁热打铁,高声道:“如今案情已经分晓,定是褚大娘子发现了你和绛珠的事,你们合力将她杀了!还不认罪?”
褚先生却学聪明了,不中他圈套,冷笑:“你们不必装神弄鬼来套我的话。根本没有绛珠这个人,你们说是我杀了我娘子,拿出证据来?”
“……”闻桑与春花对看一眼,都是无语。
其后不管闻桑如何威逼恐吓,褚先生就如一个封了嘴的葫芦,不肯再说一句话了。
两人都甚是气馁,尤其是春花,费了这么大的事,才套出这么点东西。不过毕竟已知道确有绛珠其人,且能够确认,正是褚先生与绛珠联手害了褚大娘子。如今的难题,只在如何找出这身份成谜的绛珠了。
春花与闻桑两个各怀沮丧地走出大牢,在府衙门口撞见个熟人,定睛一看,竟是严衍。
春花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尴尬笑道:“严公子怎么在此?”
严衍将她这幽怨鬼气的装束上下扫视一眼,默默转开脸。
闻桑咳了一声:“严公子是来……”他脑子一时滞住,有点编不下去。
“闻捕快召我来问询。”严衍面色不变,话接得十分稳当。
春花了悟,现出感激之意:“严公子多番为我哥哥清白奔走,春花铭感五内。”
严衍向她微一颔首:“春花老板客气了。”
闻桑听得心里万马奔腾,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命他强行扣下长孙石渠,借以要挟长孙春花的,可不就是断妄司的天官大人么?这会儿倒是在姑娘面前扮起了好人!
他张了张嘴,接触到严衍投过来的冷冷注目,腿肚子一抖,连忙闭嘴。
见春花一脸疲惫,闻桑心里也有些愧疚,道:“春花老板,今日多得你相助,总算套了些话出来。你且先回去歇息,我回禀过知府大人,便即刻送长孙少爷出狱。”
他抱拳行了个礼,直起身子的时候,春花却还没有动,直愣愣地站着,半晌转头问他一句:
“咱们其实……已经知道绛珠在哪儿了,对吧?”
“呃?”
绛珠自然是在褚宅。但是褚宅他们已探过多次,并未发现异样。如果褚先生不松口,谁能找得到绛珠?
“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不甘心。”尤其她这回全副武装,牺牲得这么大。
“闻捕快,咱们去一趟褚宅。”
“咦?”
“或许,我能让绛珠主动现身呢。”
闻桑满头雾水,严衍却瞬间明白了。
长孙家的马车在衙门口停下,车上只有一个车夫候命。
严衍皱眉:“春花老板夜深出门,没有带仙姿出来?”
春花一怔,迎着他的注视摇摇头。她好像是被……数落了?
“为免不测,严某随你同去罢。”
“呃,这自然好。”她甩去方才的偶一闪念,只当是错觉。
闻桑这不识趣的,也想跟着爬上去,迎面遇上春花一道记仇的冷眼。
“……”闻桑摸摸鼻子,“我走着去便可,春花老板不必客气。”
从府衙到褚宅,车行大约是半炷香的时间,不算短,不算长,刚刚好够打个盹儿。
掐指一算,春花已经整整九个时辰没有合眼了。何况是连日来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的情况下。
她一上车,便自动想将身子摊下去。碍着同车的还有一个人,便硬撑着扯出个礼貌的笑:
“那个……严公子,不介意我小憩一下吧?”
严衍看她一眼。
“春花老板请自便。”
春花于是放心地靠在车壁上,阖上眼睛。不过两三个呼吸之后,轻微的小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严衍十分无语地瞪了她一眼,无奈对方已经沉沉睡去,根本接收不到他的不满。
他自问对女子没有偏见,也不觉得女人非要温良恭敬,蹑手蹑脚不可。但……此人的举止,即便是个男子,也太出格了吧?
京中他熟识的女子多半是王公贵族女眷,个个仪态万方,矜持有礼,何曾见过这样解衣盘礴,随心所欲的女子?
想到此,心中不由得十分不耐烦。
马车颠簸,可丝毫没有影响到春花的睡眠质量,她的身子剧烈摇晃,却仍能保持均匀呼吸与沉睡的姿态。严衍也实在是佩服不已。
行到一个路口,马匹长嘶了一声,车辆猛地转弯。春花晃了一晃,直冲着严衍怀里倒过来。
严衍冷冷地向旁挪了一挪。
梆地一声,春花半个身子趴在车座上,撞得脑门硬是红了一块。她龇牙咧嘴地醒过来,口中懵然:
“怎么了?怎么了?”
严衍平板道:“你摔了一跤。”
“哦。”她伸手摸摸脑门,皱了皱眉,倒是没有问他为什么不扶一扶,自己哎哟哟地爬了起来坐好。
“……”严衍望着她,不知为何,十分想叹气。
这人,究竟算是太没城府呢,还是太有城府呢?
这时,便听到闻桑在外头气喘吁吁地道:“两位,到地方了。”
下车的时候,闻桑盯着春花脑门上的红肿看了半天,探询的目光忍不住飘向他不茍言笑的大师伯。
您是在车上把人家姑娘打了一顿么?
春花没有察觉闻桑的异样。她小睡了一阵,精神了不少,心里反复地盘算,如何才能让那叫绛珠的自动跳出来。
天天看账本,这会儿终于能换换脑筋,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严衍看出她跃跃欲试的心情,皱眉道:“里头不知道是什么鬼怪,春花老板,切勿掉以轻心。”
“……”春花又产生了那种被数落的感觉。这回应该不是错觉了。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且在外头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
严衍与闻桑两目瞪视无一言。这姑娘,怎么越吓胆子越大?
春花道:“你们若和我一起进去,她必定不会出来。”
严衍道:“你一个人进去不安全。”
“……”春花想了想,“要不,我带把刀进去?”
严衍强忍住心中的无语,思忖半晌,终于同意。
“你自己从正门进,我们翻墙进去,若有不对,你就立刻大喊出来,听清楚了么?”
春花心不在焉地点头:“听清楚了。”
庭院中阒然无声。春花穿着一身薄纱,压根不挡风,直觉手臂上鸡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爷爷常说她是胆如斗大,气比笋短。嗯,确实有那么点儿。
闻桑与她说过褚宅的布局,她心里想着的那东西不是在褚先生住的厢房中,便是在书房之中。谁知两处都翻找了一遍,竟连个珠子都找不到。
正堂中一片人字形的暗迹,想必就是褚大娘子横尸之处。春花微一哆嗦,踮着脚尖绕了过去。
蓦地,她脚步顿住了。
褚大娘子从乡下搬过来,已经在这宅子里住了许多天。怎么偏偏那一天,褚先生和绛珠就起了杀心呢?
褚先生以为她是绛珠时,曾对她说:
“她再不能伤害你了!”
这样说来,褚大娘子是要伤害绛珠,才逼得褚先生出手的么?
那么事发之时,褚先生、褚大娘子与绛珠,一定都在这正堂之中。
春花点了火折子,将正堂中的两根油烛燃亮,顿时看清了正堂中的摆设。一张紫檀鼓腿供桌在当中,两把乌木元螺钿椅,配天然几、八仙桌各一。
她试探地叫了声:“绛珠,你在么?”
厅中烛影摇摇,夜影幢幢,微风浮动布幔,仿佛在回应她的话语。
春花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垂首,仿佛自言自语。
“绛珠,我今日去看过褚先生了。他同我说,他后悔了。”
无人回应。
她继续道:“他说,你不过是一块木头,根本不能陪他度过余生。他与我朝夕相处,觉得我好看,这才照着我的样子,幻化了个你出来,所以,你根本不该存在,你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你明不明白?”
庭院中寂寂无风,屋内的各式家具却嗡嗡晃动起来,仿佛有看不见的的手在撼动着地面。
春花震了一震,忽然后悔,没真的带把刀进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掉头就跑,还是该刺激得再狠一些。
她起身微不可察地向门口靠近,口中还是加了一把火:
“褚先生跟我说了,你害他丢了差事,死了老婆,还害他坐牢,他真恨不得当初让褚大娘子亲手劈了你!绛珠,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如、意、算、盘!”
这话一落,平地一股风起,堂中桌椅纷纷摇晃着倒地,一个凄厉的女声长长地唤道:“褚郎,你好无情啊!”
紫檀供桌蓦地裂开一个暗格,从供桌腹内飞出一道四角包金的黝黑物事,直向春花飞过来。
春花吓了一跳,扭头往门外狂奔:
“啊啊啊,算盘杀人啦!”
刚跑到褚大娘子横死的地方,便被门槛绊了一脚,堪堪就要跌在那暗色血迹上。
“……”她是来抓凶手的,不是来案件重演的好嘛?
那算盘熟稔地直冲她后脑而来,力道之急之快,不把她脑后砸个血窟窿出来绝不罢休。
春花惊叫一声,忽地腰间一紧,身子已被带出两步。那方杀人的算盘擦着她的头皮斜飞而过,直飞到院中。
只差毫厘,幸而她不至于落到和褚大娘子一样的下场。
月光如水银泻地,闻桑早支开了无定乾坤网,等着那算盘自投罗网。果然一把网中,算盘在网中挣了几挣,都没有挣脱,终于翻了两翻,跌在地上不动了。
春花气喘吁吁地扒着严衍的肩膀,心有余悸道:
“这回真是命大啊。”
擡眼望见严衍紧锁的双眉,她连忙站直,讪讪一笑:“是该多谢严公子救命之恩才是。”
春花这是第一次到褚先生家里。
在她的印象中,褚先生一直是个安静的中年男人,为人老实怯懦,算起账来倒是一把好手,提及家中的父母妻儿,便是一副重责在肩,不敢有丝毫懈怠的模样。据说他幼时家徒四壁,供他读了几年书便供不起了,送去铺子里给账房先生当学徒。他为人木讷,却是个细心周到的实心眼,埋头几年下来,终于把师傅们的本事都学到了手,自己也能独当一面了。父母给他说了一门亲,就是远近闻名性情悍勇的褚大娘子。
岂料父母的身体就此差了起来,其后甚至都瘫痪在床。褚先生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褚大娘子一个人在老家照顾,他一个人在汴陵做事,挣回的银子,自己留下勉强够果腹的,其余全部捎回家,为父母治病,供子女读书。
褚先生是长孙恕一手招进长孙家的。提起这位老账房,长孙恕总说他人品佳,心眼儿实,却是个奔波劳碌不享福的命。
随着长孙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褚先生备受重用,手头也越来越宽裕。前些年,他还清了欠下的债务,为父母风光送了终,几个子女也都各行嫁娶,另立了家业,日子总算过得松快了些。
春花晓得他没有别的爱好,只好收藏各式各样的算盘。但凡遇上新奇另类的算盘,她便会买下来送给褚先生。这些年她送过褚先生几十把算盘,但只有一把让她印象深刻,如何都不能忘。
那是一把紫檀木包金箔的长算盘,样式和雕花都平平无奇,算盘珠子十分油滑,包了几层浆,打起来声音利索,十分趁手。
就这么一把算盘,是春花当铺里留下的死当品,原主典当时曾对当铺大朝奉说,这是一把如意算盘。大朝奉把这事当笑话,说了好几年。这算盘若真是如意算盘,主人怎会沦落到来典当的地步?
当时春花觉得这算盘不值几个钱,索性转送给了褚先生。不料褚先生却十分喜欢,他每日盘点清账,随身携带的就是这把紫檀算盘。算起来,也用了有两三年了。
今日闻桑提起绛珠这名字,不知怎的,春花立刻就想起了这把紫檀算盘。
如意如意,事事如意,真的是件好事吗?
闻桑将那算盘捆了里外三层,拿回衙门去拷问。严衍坚持要送春花回府,春花不好推辞,两人又一同上了马车。
一上车,严衍便问:“春花老板早就知道,绛珠的原形是把算盘?”
春花嘿嘿一笑:“只是猜测罢了。这把如意算盘,还是我送给褚先生的。当时只是图了个好意头,没成想还真是个能叫人心想事成的算盘。”
严衍定定看她:“那春花老板觉得,有心杀死褚大娘子的,究竟是褚先生,还是绛珠?”
“这还重要吗?总归是两人合谋……”
“自然重要。人有人法,妖有妖规,一旦触犯,便该按各自罪责相应论处,怎能含糊其事?”
春花愕然而笑:“严公子真是个较真的人。”她思忖片刻,“算盘如意,如的毕竟是人之意。想那绛珠,连自己的相貌衣着都不能自己决定,又怎么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杀人呢?”
“方才绛珠要杀你,难道不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么?”
“也许褚先生想要的,本来就是一个会动情和生妒的女人吧。”春花摇头自嘲,“情之一字太过纠缠,我也只是胡乱猜测。倘若我有一把如意算盘,只希望现下能变出一张床来……”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弱。严衍擡眸去看,只见她又靠在车角,红唇微张,沉沉睡去。
仙姿早就候在府门前,见自家马车来到,不等停稳,一个箭步就上去掀了车帘。眼前的情形令她张口结舌。
她家小姐毫无形象地靠在车角,睡得昏天黑地,两只手指轻点在她眉心,让她不至于向前倾倒。
严衍将手臂举了一路,冷着脸,皱着眉,神情说不出是耐烦还是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