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番外之窨者
他活着的时候,同僚们给他一个脍炙人口的绰号:“两全尚书”。
所有的年轻后生都渴望复制他的人生。
他年少家贫,由寡母抚养长大,却不改青云志向。二十多岁新婚便成了鳏夫,妻子富贵却病弱,留给他万贯家财。他苦读三年,一朝进京赴考,拔得头名状元。其后娶主考恩师之女,步步青云,最终官至礼部尚书。妻子温柔贤惠,生下一女,教养得当,出落得亭亭玉立。寡母一直独居家乡,年六十而故,他为朝务所绊,未能侍奉在侧,追悔悲痛乃至晕厥,皇帝下旨夸赞他孝义。
他在朝二十年,期间风云变幻,楼起楼塌,衹有他始终屹立不倒。人们说,他总能在纷乱的世态中选到那个最能两全无害的选项。
一切的终点,是在他四十六岁那年。
同窗好友因得罪上官,被诬下狱,满门发配边疆。待字闺中的女儿与好友之子自幼青梅竹马,原本两家有意结亲,因着此事,只得做罢。
他早察觉好友锋芒过露,便审时度势,为女儿订下了一门新的亲事,以示与老友划清界限。
女儿淡淡地应了,并未说什么。
妻子沉迷修佛,深居简出,夫妻已是甚少见面,更不提促膝相谈。
他在帽儿街养了个外室,颇为知情识趣,听了此事,对他大加恭维,说朝中这样多的臣子,无一个如他这般有先见之明,当机立断之智,不愧是“两全尚书”。
直到那一日,噩耗传来,好友之子在发配路上私逃,被官兵击杀,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自己的女儿。
原来女儿与好友之子早已私定终身,约定两人一同私奔。
女儿被乱刀刺死的时候,腹中已有成形的胎儿。
他悲痛若狂,冲入佛堂质问妻子,是否早已知道真相,为何不告诉他,为何女儿要瞒着他与人私奔。
如果女儿告诉他真相,他一定会想办法的,至少不会让女儿落得这样的下场。
妻子流着眼泪交给他一封书信。
他展开信纸,上面写着:
父亲,你从来不会站在任何人那一边,你只站在你自己那一边。
随后,妻子拿出一封和离书。
他震惊莫名。他一直以为,妻子与他疏离,专心礼佛,是因为他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的缘故。
但妻子否认了。
她说,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已无法忍受他的碰触。
原来从前的妻贤女孝,全是假象。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家,往那外室的居所去了,却正碰上外室卷了所有钱款,和门口香药铺掌柜私奔。
这一对狗男女以为他家中出了事,这几日必不得空,所以趁此机会脚底抹油,却不料被他抓了个正着。
他悲怒交加,失了常性,命人活活打死了那掌柜,又把那外室吊起来打,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对她颇有情意,她也一向婉转承欢。他养了她十年,甚至打算养她一辈子。
那外室看一眼自己相好的尸体,从发间拔下一只珊瑚红篦,掷在他面前。
“像你这样的人,哪有半分真心?”
他浑身发冷。
最初看上这外室,就是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那红篦最初的主人。他喜欢拿着旧物,在铜镜之前,为她梳理一头黑发,仿佛回到许多年前。
他颤抖着捡起那珊瑚红篦,篦齿狠狠地刺进了手心。
忽然就想起了那人。
她一身红衣,黑发被大风高高吹起,面容苍白而冷冽。
她说:
“萧郎,你信我,我衹要活着,一定会回来找你。”
然而,她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和另一名女子成亲。
其后数十年,他总疑心,或许甘华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但事实是,他再未见过她。
他恨过自己的母亲。母亲去世时他故意不在身旁,其后装作哀毁骨立,不过是给皇帝看的一场大戏罢了。
他娶妻是为仕途安稳。妻子出身高贵,性情也算温和,但颇有自己的骨气。他和她根本说不到一处,衹能相敬如宾。
女儿是他的骄傲,他想着要把女儿养成一个独立、得体的大家闺秀,嫁一个出身显赫的俊才。决不能像当初的甘华那样,分明是出身高贵的仙子,却恋上了个低贱的凡人。但他的防微杜渐终究赶不上命运的安排,女儿从来与他不亲,看他的神情像是陌生人。
是的,也许他终究只识得维护世人眼中的太平安稳,却没明白过,如何爱一个人。
常年的宴饮与埋头案牍拖垮了他的身体,他在惊怒之中死于心绞痛。
人们说他是被外室给气死的,也有说是被女儿气死的,还有说是被妻子毒杀的。他的门生故旧对他的死因讳莫若深。他对社稷并无显著贡献,与同僚皆是泛泛之交,最为人赞赏的就是沽名钓誉与明哲保身。
其后多年,不再有人想起他。
他死后,鬼魂飘至冥司,判官询问他,可有未了之愿,他没了言语。
还说什么未了之愿?他这一生,仿佛从未称心如意过。
判官大惊,说他这分明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运道,除了最后的死状不大体面,整个儿可以说是完美的人生。
他被其他的鬼魂推搡着走向奈何桥,孟婆为他捧上一碗孟婆汤。
他捧着孟婆汤问:
“下一世,我会是什么样子?”
孟婆问:“你想变成什么样子?”
他怔住了。
再来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他放下了孟婆汤。
“我不想投胎。”
孟婆愣了一会儿,叫来了判官:
“这个人,心愿未了,不肯投胎。”
判官惊讶地问他:
“你想成为‘窨者’吗?”
他茫然:
“什么是‘窨者’?”
“孤魂野鬼,心有执念,不肯忘却前身,只好带着前世记忆投胎,是为‘窨者’。窨者出生奇丑无比,窨者貌丑而哑,一世无亲,口不能言,瞳孔之中带三星红芒,代表一生衹能说三句话,说完便死。”
他漠然沉思片刻:
“这么惨的人生,为什么还要过?”
“窨者遁出三界虚空,一眼便能看穿过去未来,知晓时间背后的涵义。一生三句诛心真言,每一句,都能成真。”
他浑身一震: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看清我的一生?”
判官露出森森白牙,冲他意味不明地一笑:
“人一生中,会作出无数选择。成了窨者,你就能看见,在你人生所有的岔路上,倘若选了不同的路,会是怎样的结局。正是因为你看穿了全部的可能,才能选择其中一中,固定在你所处的时空。”
“所有的结局?”
“所有的结局。”
他不说话了,眸中跳跃着火焰。那是他活着的时候,许多年未曾经历过的感受。
投胎成为“窨者”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看到了萧淳一生全部可能的结局。
几乎每一个结局,都是一样的绝望和孤苦。
衹有一个不同。
衹有那一个结局里,他没有受花娘子的诱惑,而是等到了甘华,和她成了婚。他们起初过得很苦,逃避着天界的追捕,但彼此从未有过怀疑和背叛。他在每一个早晨为她梳头,为她描眉。他们生儿育女,心贴着心,从未有过间隙。
他们逃了数十年。凡人命短,他白发苍苍的时候,她仍然雪肤花容。但她待他如初。
他死在她怀里,死前握着她的手,对她说:
“甘华,我愿化身一面铜镜,常伴你身旁,为你,照见你自己。”
窨者的双目之中,泪珠滚滚流下。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知道了自己的未了之愿究竟是什么。
窨者从烂泥堆里站起身,丑陋的面容仰起对着天际。
很久以后的某一日,他在路边偷盗食物,险些被人打死。路过的马车中,终于探出了一张美若天仙的容颜。
红唇轻启:
“那丑孩子,也太可怜了。饶他一命吧。”
她不知道,他为了此刻,等待了多少年。
北辰自地府而来,终于赶上了送甘华一程。
红衣的龙族公主静静立在往生池畔,面容平静,无喜无悲。
“师兄,你拿到了么?”
北辰点点头,伸手托出一颗魂珠。
“萧淳……那窨者的记忆,都在此中了。”他受甘华之托,亲自走了一趟地府,只为完成她这一个心愿。
“他虽可恨,也确是可怜。”
甘华看了看天色,她下界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她手指微微发颤,缓缓靠近那魂珠。触碰魂珠,她就能看到那人的一切。
指尖停在了离魂珠衹有一寸的地方。
甘华沉默地望着它。
良久,她收回了手,轻轻叹了口气。
“师兄,把它交还地府吧。我不想看了。”
北辰一愣。
往生池水粼粼,白莲静静绽放。
“都过去了。”
“今后,我要活成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则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