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头扎进金元宝堆里,狼吞虎咽,吃了个肚儿圆。
这里是城中最好的客栈,天字第一号房。入住的客人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富甲一方,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绝不会少。就拿今天来说吧,这屋的客人带了个圆滚滚的钱袋,外头看起来不大,可它钻进去后,发现里面竟然另有乾坤,堆积如山的金元宝、玉石牌、珍珠串,还有各式各样他没见过的奇珍异宝。
它只恨爹妈没多生一个肚子,快乐得简直要飞上天去了。
直到撑得塞不下了,它才想起该逃走。
然而已经迟了,外头开门声响起,脚步声进了门。
一个清亮活泼的女声讶异地道:
“咦,我的乾坤袋怎么扔在这儿了?”
回她的是个沉稳醇厚的男声:
“出门的时候,又忘带了吧?”
这两句话把乾坤袋里的它吓得魂飞魄散。
是他们!
这真是天堂有路它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如果它没记错的话,他们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在邻近的几个大城游玩了一个多月了。
第一次撞上他们,它在一家酒垆的银柜里偷吃银钱,酒垆的掌柜没听见,却被这对买酒的夫妻听见了。随后,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一把捏住了它的尾巴,倒提了出来。
那女子倒有些见识,立刻叫道:
“是只臭鼩!”
呀呀个呸的,它明明有个更神气的名字,叫钱鼠!
也不知这对夫妻和酒垆掌柜说了什么,他们没逼它把吞下的银钱吐出来,就带着它离开了。
抓住它的是那对夫妻里的男人,生了一张冷酷沉默的脸,不知用什么法术缚住了它,让它动弹不得。它虽修道时间不长,但能感觉到,冬藏很强,是它再修一千年也追不上的那种强。
他媳妇儿却生得标致喜庆,总是带着笑脸,和财神庙里的娘娘有几分相像。它听见男人唤她“春花”,这样唤的时候,他原本冷硬平板的声音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好像真的有一朵花开了似的。
春花兴奋地摊开手,示意丈夫把它放在她手上。
男人起初不愿,但是被缠着说了两句,还是答应了,衹是沉声嘱咐她小心,别被它咬了手。
然后它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春花的手心里,被她一下一下戳着肚子。
“你怎么能吃下这么多银钱呢?”春花好奇地问。
它撇开尖尖的脑袋,权当听不懂。万一他们知道自己还能化成人形,说不准会下什么样的狠手呢。
春花问那男人:
“照你们断妄司的律例,它偷盗银钱,该判个什么罪?”
男人冷冷地道:
“该判法杖杖责二十。”
它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屁股。
这么可怕的人,居然也能娶到媳妇儿。它不由得对春花抱有一丝同情。
她看起来……不大强的样子,丈夫法力这么强,还这么凶,一定常常欺负她吧?
春花笑着摸摸它的脑袋:
“冬藏,你如今已不是断妄司的人啦。这小家伙看着不像惯犯,要不我教它几句,放了吧。”
她丈夫冬藏黑着脸,不大乐意的样子,但春花摇着他的袖子央求了半天,他才勉强答应。
春花便把它托在眼前,竖起食指:
“小家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酒垆掌柜辛辛苦苦卖酒,一天才能得几个钱?你这样吞了去,他多可怜啊。”
“这次就放了你,下次再犯,不论是碰上人间断妄司,还是碰上我们,都难逃一顿毒打,你记住了么?”
春花拍拍它的屁股,把它放到地上:
“去吧。”
它怔了怔,默默垂下了头,小眼睛里露出一丝羞愧之意。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和颜悦色地跟它说话。它从前偷吃金银被抓住,凡人们都把它当耗子打。
……大不了以后不再偷这些商户了嘛。
它跑出去好远,再回头,那一对夫妇已经随着人群进了个戏园子,一会儿就看不见身影了。
自那以后很久,它没再偷过普通老百姓的辛苦钱,而是挑着最富贵的人偷。它想,这些一定都是不义之财。
谁知道,没隔几天,又撞到了这两人手上。
钱鼠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大气也不敢出。
乾坤袋被拿了起来,束绳一紧,打了个结,又随手丢在了一边。
钱鼠无声地吁出口气。他们应该没有发现自己。
乾坤袋外忽然静得落针可闻,它一时疑心自己失了聪。还好,很快就又听到了春花的声音。
“冬藏,我们来打双陆。”
男人道:
“你都输给我多少次了,还不甘心?”
春花哼了一声:
“不甘心,除非我赢回天界第一双陆棋手的名号,否则永远不甘心。”
冬藏咳了一声:
“北辰传了些旧公文过来,托我替他看看。”
春花的不满溢出了喉咙:
“你都不在其位了,天帝那老家伙还不放过你。”
冬藏道:
“陛下不是批了两个月的假给你么。咱们出来游玩这一趟,可还开心?”
“原本是开心的,看见这些公文,就不那么开心了。”
她嗓音带着些算计和波动,话音一落,衣物摩擦的沙沙声传来。
冬藏蓦地沉沉笑了一声:
“不要闹。”
春花软软地“咦”了一声。
“我没有闹呀。”
“你要是嫌我闹,就还手啊。”
冬藏猛然吸了口气。
随即,脚步声传来,应当是冬藏挪了地方坐下。
他清了清嗓子,勉强恢复了严正的口吻:
“你且等一等,待我看完这一本,再陪你打一局,如何?”
其后便是一片沉寂,混杂着棋子百无聊赖地敲在棋盘上的声音。
但这沉寂没过多久,春花倏然轻轻笑起来,将一个重物“啪”地扔在桌上。
“冬藏,我今日得了样好东西。”
男人似乎沉浸在公文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今日咱们路过那间书铺,里头有些十分精致的版画刻本。那掌柜听说我们是新婚,就送了我一本。”
“嗯。”
“这本啊……”指尖摩挲纸张的声音涩涩轻响,“共二十四图,名唤《锦阵》。”
男人未解其中风情,仍衹是淡淡“哦”了一声。
春花只得叹息了一声:
“冬藏,你现在放下手中公文,过来同我打一局双陆。咱们输赢做赌,你要是赢了,就在这二十四图中任选一幅。……如何?”
“……”
室中登时静谧,针落可闻。
脚步声再度响起,衹是比方才平白多了些仓促。旋即,男人极为缓慢地道:
“从这里头……任选一幅?”
棋子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棋盘,春花的嗓音更是柔和:
“你……赌不赌?”
男人气息浓重地答了一声:
“赌。”
钱鼠坐在乾坤袋里,打着哈欠听他们打双陆,心想:
这男人,下棋设赌都说得这样恶狠狠,仿佛每个字都从牙缝里蹦出来一般。
要是输了,不知道会遭到如何残忍的虐待呢!不由得对春花又多了一份同情。
没过多久,掷棋声重重响起。冬藏沉沉一咳:
“你输了。”
春花默了半晌,喃喃道:
“怎么会输的这么容易……你以前,该不会都让着我吧?”
男人没有回答她,而是低笑出声:
“图,我也选好了。”
“……”
良久,春花才讷讷出声:
“要不,咱们多玩几把,再一次兑现?”
冬藏轻哼了一声,显是拒绝了她的提议。
她又道:“要不你先去看公文,我怕北辰等得急了。”
“都是陈年公文,倒也不妨,让他等着。”
春花又默了一默,缓缓道:
“你看我们这个地方,也不可大肆喧哗,万一有个小妖怪小动物什么的,停在屋顶上,又或者是蹲在壁角听,多不好。”
低沉微哑的声音轻道:
“这个,你不用担心。”
奇异的寂静兜头笼罩过来,钱鼠疑心自己一下子聋了,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它惶急地想要拱开乾坤袋的袋口,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那结绳松动。
它只得静静缩在袋中,悲伤地想: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晋江的护城法阵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钱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声。它又等了很久,确定外界没有别的声音,这才小心翼翼地去拱那乾坤袋口。
果然被它拱开了条缝,日光漏进一隙,原来已经是大白天了。
它有些忧心春花受到了何种残忍酷刑,但那叫冬藏的男人法力太过强大,非它所能敌。而且,它还有别的牵念。
于是它钻出了乾坤袋,头也不回地逃了。
它沿着墙角沟渠玩命逃窜,一直跑到城外,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追上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四下野草树丛轻轻摇曳,并无人烟。它心下渐安,摇身一变,变成个灰衣的少年,尖嘴小眼,但眼珠澄澈,黑白分明。
灰衣少年沿着官道,慢慢地走回城中,顺着城墙根来到最偏僻穷苦的一个小巷中。
他停在第一户人家的门口,静静听了一会儿。
里头传来呜咽的哭声:
“咱娘这个病,也不是三五两银子能治好的呀。要不……”
少年庆幸自己的耳朵还是和从前一样灵。他伸手到唇边,吐出两个金元宝,轻轻放在了这户人家的门前。
又来到第二户人家:
“呜呜,那私塾的束修可太贵了,爹给不起啊……”
少年又吐出一个金元宝,放在门前。
一连几户,少年都如法炮制,很快,就把吃下去的金元宝吐了个干净。
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转身便要离开,正对上了对面城墙上迎风而立的两人。
少年下意识地转身就溜,脚下却似被捆住一般,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冬藏翩然落在他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少年抱头哭道:
“我不是故意朝你们下手的!你昨晚对她动了什么酷刑,我也一点都没听到!”
冬藏怔了怔,一脸的讳莫若深。
春花戳了冬藏一肘:“你吓着他了。”
而后朝少年咧开笑脸:
“小弟弟,你别怕。我看出来你是个有善心的好孩子,衹是方法不太得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又惊又惧地望着她。
“我……没有名字。”
“那你有亲人吗?”
少年摇头:
“我从生下来就是一个人,这条巷子里的凡人有时吃剩下些残渣,喂给我吃。我就自己修炼,自己化了人形。”
春花微微有些动容,似乎有什么久远的回忆浮上了心头。
半晌,她轻声道:
“我是天上的财帛星君,名叫春花。凡间万宝,都归我掌管。小弟弟,我看你颇有天资,心地又好,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上天修行?”
少年愣了会儿。
他觉得这位春花星君很是亲切,应当不会骗他,有心点头,看向长长的巷子,却又犹豫了。
春花看出他的想法:
“我知道你挂念这条巷子里的人。但天下像这样的贫苦人何止千万?我收你做徒弟,就是要教你世间财帛的道理,令应得者得,应富者富,令天下人都有遮顶之瓦,温饱之粮。你可愿意?”
少年怔住了。这回,他认真地思考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愿意。”
春花欣喜一笑:
“那师父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就叫子恕,你喜不喜欢?”
少年将那名字在舌尖上来回念了两遍,只觉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我很喜欢。”
春花笑眯眯地揉了揉子恕的脑袋:
“乖徒弟,稍后你师丈捏一仙诀,送你上天界到宝蟠宫,你拿着这玉函,去找一位叫孟极的师兄,他会领着你先习打坐修行。师父在凡间还有些俗务,待处理完了,自会回天界教你。”
子恕甚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怯怯看了眼冬藏,凑近春花道:
“师丈他……真的不会欺负你么?”
他压低了声音:“我觉得他有点儿凶。”
春花一呆,旋即大笑起来:
“你师丈衹是看起来凶,其实呀,很好欺负的呢。”
“……”冬藏默默地扫了她一眼,她只得强行忍下笑意。
送走了子恕,春花转头对冬藏笑道:
“我早说了,他心里定是存着善念的。这回我这徒弟,算是收成了。”
冬藏幽深的黑眸凝望着她,半晌走近两步,弯下颈子:
“愿赌服输,这一局,确是我输了。”
他顿了一顿:“你打算……如何欺负我呢?”
春花眼珠转了一转,纤手轻轻点上他胸口:
“其实……”
“嗯?”
“昨夜那画本里,我也选了一幅……”
“……”
男人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如此,很是公平。”
又过了很久以后,春花才想起,她忘了叮嘱子恕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
子恕拿着个玉函,被一阵青色光芒直送到天界的宝蟠宫门口。
他整了整衣装,深吸口气,敲了敲宫门。
里头立刻有个粗嘎的大嗓门应道:
“谁啊?春花和她男人下凡度蜜月去了,有事请找北辰圣君!”
子恕不屈不挠地又敲了敲门,宫门忽地打开。
他拿出想了一路的说辞:
“我是春花星君新收的徒弟,名叫子恕。受师父之命,来找一位孟极师兄……”
他的话语在看到门内的情景时蓦然止住。
一头白猫乍着毛,朝他缓缓走来。
孟极:“喵?”
子恕:“……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