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曾是惊鸿照影来(一)
“什么叫作不是你……”
在被慕寒渊拉入他眼底沉晦的深渊前,最后一线理智冒头,堪堪拽住了云摇。
她深吸了口气,挥开了慕寒渊捏住她下颌的手。
“城主大人,你似乎又将我当做你的那位故人了。”云摇微微咬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慕寒渊又是谁。”
慕寒渊保持着被她挥开手腕的姿势,垂下了浓密纤长的睫,也遮去了眼底情绪。
青铜面具覆着,云摇辨不得他此刻神情。
略迟疑后,她轻咳了声:“但城主若是有什么想与那位故人说的,又寻不到人,那就暂且说与我听也不是不可……”
“你既不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听。”
袍袖一拂,慕寒渊冷淡着声线靠了回去。他情绪语气疏离得分明,方才耳鬓厮磨的亲密半点不复,顷刻便在这几丈方圆的辇车内,与她拉出了天海似的距离感。
如此前后判若两人的待遇,云摇都叫他梗了下。
而慕寒渊已然合上了眼:“除她之外,我所行所为,也不屑于向旁人解释。”
云摇默然半晌,低声:“可是你那位故人,不是负了你么?”
“……”
辇车里蓦地一寂。
慕寒渊倏然擡眸,回身望来。
云摇叫那面具下的眼神一慑,几乎有种想夺门而逃的冲动,好在勉强压住了,她撑起个假作无关的笑:“是小伶告诉我的。”
“……她怎么与你说的。”
慕寒渊垂下眸,声线不知缘由地低哑下去。
云摇迟疑了下:“也未曾说多少,只是说知道你有一位…孽缘深重的故人,伤你甚深,险些要了你的命去。你与她早已恩断义绝,不该再见。”
“……”
不闻慕寒渊的回声,云摇的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她低头道:“不久前你也提过她,想来你心里是恨她的。既然这样,又何必执着要再见呢?”
“恨?”慕寒渊轻声重复,“我是该恨她,该恨极了她。愈是这样,我愈要念念不忘、要刻骨铭心——要此生此世,我都忘不得她,也不许她忘得下我。”
“……”
那人声线平静,犹如娓娓道来的再自然不过的诉语。
却一字一句都听得云摇有些发僵。
直到由飞兽拉着,乘辇再起,辇车厢内归于漫长的寂静。
夜色将至的翳影透过窗纱,复上了慕寒渊的侧身,不知那人是否睡去了。
云摇望着窗外,很久以后才轻声说了句。
“…我信。”-
入夜时,辇车终于行抵了朱雀城外。
大约是早有传令兵来报过了,朱雀城城主已经带着几人候在北城门外,一见到卫队,便恭恭敬敬地对着缓缓停下的飞兽辇车行了大礼——
“恭迎吾主!”
朱雀城主话声刚落,他旁边就提声了个不弱于他的:“恭贺吾主,兵不血刃,一计夺下玄武北域!”
朱雀城主脸色微变,咬牙上前一步:“吾主圣明神武,重启魔尊殿指日可待!”
“……”
不便以神识探查,云摇挑起帘子瞥了眼辇车外,这才垂手坐回来。
她望向慕寒渊:“外面的是朱雀城主?”
“嗯。”青铜面具下,那人覆睫未掀,低声应了。
“那他旁边和他几乎并立的是谁?”
“新朱雀卫右使。”
“……你扶植起来的,制衡朱雀城主的人?”
“大概吧。”
云摇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慕寒渊。
若依他所言,此事并不是他做的,但又是“慕寒渊”所为。
那是指入魔么……
她只听说过入魔会影响人的心智,未曾听说,还会叫人连这类手段心机也深沉许多?甚至还能预测和利用“清醒”状态下的自己的所行,提前布局,达到目的?
云摇越想越觉得不安。
不过辇车已入朱雀城内,城中耳目纷杂,她也不便在此刻相问。
过了城门之后,辇车外,来迎卫队的随行人中有人靠近到车厢旁,恭敬问道:
“大人,为庆贺您此行凯旋,我等特在城中的‘迎凤楼’里设下宴席,为大人与您麾下的将士们接风洗尘。不知大人今夜可否赏脸移步?”
“……”
云摇能从那片刻的寂静里明显感知到,慕寒渊是极为冷淡的,显然并不愿去。
只是一两息后,那人再开口,却是一句:
“好。”
辇车外大喜:“谢大人赏脸!”
云摇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慕寒渊:“?”
“怎么。”
慕寒渊难得接了她这一眼,语气淡淡:“你不愿去?”
云摇提起希望:“我不愿去的话,就可以不去了吗?”
“不可以。”
“?”云摇隐忍地握剑,“…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慕寒渊冷淡着声线,靠回车厢里,瞥出窗外去:“为了叫你清楚,只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一日,就一日只能听我吩咐。余下心思,不必再动。”
“……”
沉朴威仪的辇车卫队在朱雀主城中行过,灯火辉映在乌色的玄铁上,如釉过一层杀性深沉的冷芒。
即便无人开路,城中的各族百姓也已纷纷避到两旁,行注目礼一般,望着被卫队围拱在正中的那座由四头踏焰朱兽驮着的辇车。
云摇忽想起了三百年前的某一日,不过那是在个晴天白日里,她坐在一头踏焰朱兽上,由一位俊美胜天人似的白衣小公子牵着朱兽,将她引入城中。
彼时亦是目光与谈论载道,少年侧颜依稀,恍惚得竟好似前世一样。
“在想什么。”
车厢内忽响起如记忆里一般温润而清沉的声线。
云摇回过神,刚要开口。
“是想我下去,为你牵着坐骑么?”慕寒渊淡声忽作。
“——”
云摇一刹就僵在那儿。
不等她回过头去看慕寒渊此刻的眼神到底是试探还是已经笃定的看破,辇车便在这朱雀主城的长街上蓦然停了下来。
车马外。
朱雀城主毕恭毕敬地折腰出声:“大人,迎凤楼到了,还请您移驾。”
“……”
慕寒渊起身,微微俯腰,从僵在辇车里的少年侍卫面前过去。
他衣袍覆过她折起的膝。
如大片绯色的云蔚,漫染又褪去,若即若离。
辇车的帘帐垂了下来。
望着那层叠的褶皱,云摇正思索是该装没听到一样跟下去,还是干脆缩在车厢里再谋路子,便听得辇车外——
朱雀城主捧着笑脸正要朝迎凤楼内带路,余光却扫见,踏下辇车来的那位覆着青铜面具的大人,长袍垂坠,一动未动地停在原地。
他迟疑了下,小心回过身:“大人,可是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没有。我在等人。”
“啊?”城主一愣,下意识擡头四顾,却只对上了四周比他还茫然的众人神情,“大人是在等什么……?”
“我的贴身侍卫。”
慕寒渊擡起袍袖,修长指骨探出,再次挑开了辇车的帘帐。
面具下,那双漆眸透着光泼不进的沉乌,竟好似有一两分不明显的笑意藏在深处。
“不下来么?”
车厢内听完全程而面无表情的云摇:“…………”
但凡有的选,云摇是绝不会下的。
然而没有。
于是,片刻后,云摇就在那片让她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的目光“围堵”中,僵着腿脚踏入了那座灯火辉煌雕栏画栋的迎凤楼中。
“城主大人,”云摇低声里几乎切齿,“你就生怕旁人未曾觉出你有断袖之癖吗?”
慕寒渊淡声道:“他们又见不到我的脸,我怕什么。”
云摇:“……”
今夜,这座居朱雀城主城之首的迎凤楼,显然已经被朱雀城城主包了场了。
从一楼向上,琼楼玉宇间尽是歌舞升平。
魔族各族甄选上来的美貌姬妾在楼中载歌载舞,更有甚者,扭着水蛇般柔韧无骨似的腰肢,攀附在上楼时必经的雕栏处。
最近的那名舞姬生得妖娆动人,轻纱绕面,环佩叮当,金银配饰点缀过她身上单若无物的薄纱,将其下的靡靡之色影绰于咫尺间。
前后上楼的护送卫队中,不少亲卫都叫这貌美如妖的舞姬迷了眼,目不转睛地望着。
舞姬媚眼如丝地扫过一行,最后将视线落在了众人之间,那道覆着张丑陋至极的青铜面具的青衫公子的身上。
“大人……”
一声婉笑如歌,跟着便是雪臂下的轻纱拂过,捎来截醉人的香。舞姬身影轻跃,擡手就要勾上慕寒渊的衣袍。
只是在她莹莹指尖点落的前一息,蓦地,她手腕就叫人提前攥住了。
舞姬一愣,顺着拦握住她的修长腕骨望了上去。
却赫然是一位闪身到青衫公子身前的,薄甲凛然的俊美少年。
“唱归唱,跳归跳,”云摇笑吟吟地睨着舞姬,“可不许上手的。”
在少年暗含警告的眼神里,舞姬面色一变。
她几乎本能要抽身拉出腰间藏着的短匕,然而蓄力时,却发现周身灵气像是被封住了似的,竟半点都积蓄不起。
见舞姬不想作罢,云摇心里一叹,她手中注入几分暗劲,顷刻就叫那舞姬闷哼了声,软着腰跌入她怀里。
满是脂粉香的温香软玉落了怀中,云摇顿了下,还是将人朝不远处一抛——
砰。
不轻不重的力度托着,叫昏厥过去的舞姬落在了惊慌的姬妾中去。
“扔她出去。”
楼内霎时一寂。
众人目光各异地纷纷落上来,有朝着云摇的,还有径直望向她身后的慕寒渊。
隔着青铜面具,慕寒渊也正垂眸睨着身前的薄甲“少年”。
只是他眼底漆晦,任什么人也看不穿他在想些什么。
“还有你们,”云摇望着那些纷纷变了脸色搀扶住被她扔过去的舞姬的歌姬们,“我也不喜欢。带上她,一起滚。”
“……”
楼中众人神情各异。
有的眼神微妙,在云摇和她身后的慕寒渊之间目光打转,也有的不明所以,皱着眉跟身旁人打听这个嚣张跋扈的少年侍卫的身份来头。
几息后,那些不明所以的也“明白”了,更多暧昧不清的眼神环上里。
云摇:“……”
她忍。
“大人!”
然而这群被不知道哪一方派来刺杀的歌姬里,竟然还有不死心的,泪眼涟涟地上前,跪在慕寒渊身前不远处:“我等只是为大人献舞,想要侍奉大人,还求大人垂怜我等……”
说着,那名歌姬仰面,跟着就对上了青铜面具下那人从身前人身上转望过来的漆眸。
只一瞬,如春花谢尽,冰雪封天。
清冷淡漠,不容半点亵近冒犯。
歌姬作态的可怜顿时就僵在了脸上。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慕寒渊微微偏首,“扔出去吧。”
“……”
朱雀城主等到了慕寒渊的发话,立刻就沉下面色:“来人,将她们给我推出去,杖——”
“我见血会头晕。”云摇忽地出声,打断了城主。
城主一愣,扭头:“啊?”
却见面前薄甲冷冽的少年背着手,一副恃宠而骄的嚣张气焰:“不许伤人,也不许见血,今后严禁她们再踏进城中就好了。”
朱雀城主迟疑着瞥过少年身后不做反应的慕寒渊,低头道:“好、好吧,听这位小公子的,就这样安排。”
“……”
强撑着的神情差点直接垮掉。
云摇在那些各异的目光中,如芒在背,正要遮面扭头,却忽地,在一楼下首的人群里,撞见了一张比起方才那些歌姬都妖艳至极的面孔。
——凤、清、涟?
他怎么跟来了?!
云摇面色几变,连忙给凤清涟使眼色,叫他快避开——慕寒渊在仙域时虽未曾与凤清涟打过照面,但以他如今境界神识,辨得凤清涟的凤凰真身并非难事。
若是再被他发现……
云摇刚想过,一道神识传音就撞入她耳心。
“难怪我见你就会想起我师尊。”
“——”
云摇惊寂,正要回身。
却是身后那人扶住了她身侧的雕栏,从后微微俯身下来,宽袍广袖几乎要将她覆满。
隔着身前人,慕寒渊冷淡撩眸,望向那茫茫人海与云摇对视的男人。
面具下,他微微勾唇,在神识传音中冷哂:“你和她还有一点相似……不管走到哪里,总有知己。”
最后一声,几乎要隔着面具吻上她耳垂。
“!”
满楼目光如凌迟的刃。
云摇这下再顾不得,转身就要将人推开,然而手腕未擡便被慕寒渊一把握住。
跟着腰身一紧——
一片低声哗然里,云摇竟是被慕寒渊拦腰抱了起来,她的挣扎反抗尽数叫他收束入怀。
“大…大人?”
朱雀城主慌得笑容都险些没挂住。
“见笑了,”慕寒渊声色冷淡,抱着云摇径直朝主位去了,“我新收的侍卫有些恃宠而骄,我须与他立几条规矩。你们继续罢。”
“……”
重起的歌舞哪有主位上的热闹好看。
满楼或明或暗,眼神与注意都尽数落在那道屏风前。
云摇方才羞愤欲绝,一时之间竟然大脑空白,一直到被慕寒渊抱到了主位上,她才堪堪回神。
“你——”
“我说过了,你既做了我的贴身侍卫,那便只能听我吩咐。谁准许你替我决议了?”慕寒渊将她放在主位上穿金织银的软席间,单膝跪着,俯身临睨。
云摇脑海里浆糊似的,混沌又难堪,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我何时……”
正逢迎凤楼中的堂倌将提前准备的酒水奉上来。
旁人正看戏,一时竟没人记得拦。
堂倌一路低头弯腰过来,将玉色酒壶放置桌上,恭敬谄媚:“大人,这是千年一酿的沉泉甘澧,珍贵至极,朱雀城也只此一壶,还请大人品鉴——”
“帕子。”
“啊?”堂倌蒙了下,下意识拿起桌上的净手薄帕,递向面前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
慕寒渊接过,拿起那壶沉泉甘澧,在一片抽气声中往帕子上一倒。
醉人的酒香顷刻在楼中四溢。
云摇却在慕寒渊慑人的漆眸中,忽觉不妙,她扭头就要顺着软席往外爬。
然而晚了。
她手腕被慕寒渊一把擒住,猛地拉了回去。
慕寒渊将人钳制住后,这才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块被酒打湿的帕子。
他垂低了眼,目不转睛地望着,然后一分一寸地拿帕子擦掉了云摇指尖上沾着的,方才那名舞姬身上的脂粉。
“你最会沾花惹草、怜香惜玉了……”
慕寒渊捏着她手腕的指骨,缓缓收紧。
终于擦净最后一点,他却未放手,而是拗着云摇的反抗,也愣生生将她的手连带人一同拽到了眼皮子底下。
慕寒渊俯低了身,像是在嗅她指尖的酒香。
她指尖被迫贴复上他冰冷的面具。
却像被烙下一枚炙烫的吻。
云摇欲抽回手而不得,近在耳旁,只余下慕寒渊清冷又压抑到沉哑的声线:“这位凤凰族族主,可见过你如此任人欺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