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侵重门巷陌远,蝉闹花树庭院深。
上海的黄梅天最是难捱。
吴阿姨隔夜洗出的衣裳只好吊在马桶间里沥水,天蒙蒙亮起来,就把它们晾到敞廊里吹吹风。晚上收工回家,到敞廊里收衣裳,衣裳摸上去粘滋疙瘩,一股恶涑气。吴阿姨恨声道:“短命天气,整日价阴势势,像煞黑白无常鬼的面孔!“
许飞红瞳不看,正坐在敞廊里乘风凉。其实敞廊里也不风凉,空气像糨糊刮在皮肤上,掀也掀不掉。许飞红捏着把蒲扇划答划答赶蚊子,听了母亲骂天气的话,心想:“无常鬼的面孔总算还黑白分明。短命天气,阴阳怪气,像煞冯令丁的脾气!”
毕业分配的名单原本早该公布了,可是学校接到上面红头文件通知,应届毕业生一律留在学校参加批林批孔运动。毕业分配小组为了让大家心无旁骛地投入这项政治运动,决定延期公布毕业分配的去向。许多家长都担心政策又有变化,三日两头跑到毕配组办公室打探消息。于是,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应运而生,就像黄梅天气时断时续的阴雨,反倒缠得人愈发的焦躁与烦闷。毕业班谁还有心思去搞清爽林彪跟孔老二究竟有什么关系?每天无非去学校点个卯,念几篇报纸上的批判文章,就散了。
在这一段相对闲散的日子里,男生照常会聚在一起踢足球,打篮球,一起骑自行车到郊区河浜里去游泳,尽情释放年轻身体内充沛的精力。女孩子们却心事重些,显得沉闷和安静些。因为分配尚感不明确,互相间会有许多猜测和攀比,平时要好的女友间也会无端的生出些隔阂,互相串门也渐渐稀疏起来。
许飞红的变化最为显著。她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平素下课后,老师常有这般那般事情留她下来,她已经习惯了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巴望跟她要好的女同学又多,这个约她那个邀她,通常总要弄到晚快边才回家。自从她在黄师傅家里看到自己被分配到航天局的名单后,高兴了一阵,更多的却是疑神疑鬼,忐忑不安。跟人说话总觉得人家话里有话在影射她什么;看到哪个同学找老师,又怀疑人家是不是触自己壁脚,想要撬掉自己的位置。学校推迟分配名单的公布,她更担心夜长梦多,节外生枝,那张名单会有什么变动。许飞红变得谨慎、收敛,不再在学校过多盘恒,免得招惹是非;更不与女友们作闺中密语,生怕言多有失,人心隔肚皮。
黄梅天许飞红独自在家的时间愈发地难过。门板,护壁,灶头间和马桶间的马赛克地都是潮叽叽粘呼呼的。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听着筒瓦屋檐嘀答嘀答的漏雨声,许飞红觉得自己心里和骨关节里都长出了绿毛,就像母亲腌在小瓦罐里的霉千张。
实在闲得恐慌,许飞红便随手从针线匾中取出母亲未完工的绣品,拈针引线,以此消磨时间。
藤圈绣绷上绷着一快粉红人造丝的料作,蓝线描着喜鹊登梅的花样,只有几朵梅瓣填上了由浅渐深的玫红丝线。
年头上,哥哥回家探亲,带回一张姑娘一寸头像照片,说是他的对象,两个人已经山盟海誓定终身了。乡下小镇照相铺拍的身份照,影像有点糊。仍看得出姑娘眉眼清秀,唇边有一对酒窝。母亲告诫哥哥道:“讨老婆不是买年画,不能只图好看。人要实在,最要紧是能与你患难同当,祸福相依的人。”哥哥喜皮塌脸道:“妈,最要紧当然要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啰。”母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悄悄地为儿子的婚事作准备了。帮人家脚头愈是勤快,手头愈是巴结,东家一高兴,要奖励她,她不要钞票,讨点布票。攒够了,就替儿子买了两床被面被夹里,还扯了一对枕套的人造丝料作。问邻里讨了喜庆的花样复印上去,得空便绣上几针。母亲的绣花功虽不能与苏绣湘绣的大师比,从前在山村里也是人见人喜的。只因母亲做的人家太多,每日总要忙到天墨墨黑才回家。凑在台灯下绣几针眼睛就花了。这般地绣绣停停,半年多了,尚未完工。
许飞红小时候,曾一时兴起,跟母亲学过几针绣工,却没有长性,许多年没摸绣花针了。凭着天资聪颖,还记得几种针法。天气乍晴乍雨,屋里的光线昏灰惨淡,只好凑在床边柜的台灯下运针走线。她性子急,动作快,不多时便绣成了一朵花。跟母亲绣好的花朵比了比,不晓得哪里不对头。台灯只有15支光,愈看愈模糊。便拿着藤圈绣绷跑到敞廊里,在日光下看个究竟。原来母亲的针脚细密齐整浑然一体,那花朵儿真像朝霞中初绽一般新鲜。而自己绣的针脚参差疏漏,七歪八斜,那花瓣儿便像是风吹雨打得萎蔫凋残了。她用小指的指甲去拨紊乱的针脚,想把它们梳理得整齐些。却哪里能成?愈发地把丝线拨得毛糙了。她有些泄气,一咬牙,想回房间用剪子绞了重绣。正待起步,就听到有人喊:“许飞红,许飞红!”
许飞红怔了怔,分辨出喊声来自三楼,一时慌了神,踉跄跌出敞廊,脚未站稳便抬头看,却是李凝眉正站在她家古城堡式的老虎窗前,微微向前倾出半个身子。窗两边石雕饰纹的罗马柱遮住了光线,看不清她的表情。许飞红疑疑惑惑问道:“李同志,是你喊我啊?”
李凝眉道:“我来关窗,正巧看见你呆墩墩地站在台阶上。”
许飞红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房间里闷得透不过气……”她想着李凝眉一双丹凤眼素来厉害,会不会被她勘破了心思?一时下浑身地不自在。
李凝眉道:“正想问问你的。你是工宣队的红人,总归听到点内部消息的。分配名单到底为什么推迟公布呀?”
许飞红脑子飞蓬般地旋转起来:“她为什么讲我是工宣队红人?难道她已经晓得了什么?是从弄堂里阴丝旮旯里听来的,还是冯令丁告诉她的?”神不守舍,言语也迟钝起来,语无伦次道:“我怎么会知道呀?谁是工宣队的红人呀?大概……不晓得……搞不清爽……”
李凝眉便恨声叹道:“索性刮风打雷落雨倒也爽气,就怕这黄梅天,阴阴阳阳,掖一半藏一半的急煞人的!”
许飞红被李凝眉一语点中心穴:这冯令丁就是黄梅天,阴阴阳阳的,叫人恼也不是恨也不是!
李凝眉见她粉腮含羞,眉目传情,丢魂落魄的模样,暗自忖道:“吴阿姨这个千斤有点痴头怪脑,要叫儿子离她远点才好。”便道:“早上起来千头万绪,就是忘了关照吴阿姨,空档里还是要把小弟的脚踏车擦一擦。才买了半年不到,那车已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许飞红,拜托了,你跟你妈讲一声好吧?”
许飞红将一张红艳艳熟杏般的脸蛋仰得高高,正对着李凝眉,本意想送几句挑衅的话给她,再想想还是不能得罪这个女人,毕竟她是丁丁哥哥的亲妈。便极不情愿地懒懒应道:“我妈若回来得早,我会关照妈。”
原本,许飞红每日都帮冯令丁擦车。她以为冯令丁骑上锃光闪亮的脚踏车便能领会自己的绵绵情意。自那日冯令丁无情地将她丢在火车站不管,许飞红便赌气不再擦那辆脚踏车,由它蓬头垢面,乌鼻皂耳的难看。她只是想以此告诫冯令丁:她许飞红不是凡庸轻薄之辈,决不允许任何人对她倨傲轻慢,丢丢掼掼。没想到冯家人那样妄自尊大,竟以为是吴阿姨讨他们的好,天天在为冯令丁擦车,全然辜负了许飞红的一片苦心。最令她气恼的是,听李凝眉那口气,好像吴阿姨天生就该替她家擦车似的。许飞红恨恨地想:谁又不欠你们的!是住了守宫的大客厅,却月月都向国家交房租的;每天帮你家煮饭洗衣,又从不要你家一分工钿。倒是你家要感激我们呢,若不是我们及时搬进守宫,你们还不是跟恒墅常家一样被扫地出门呀?想着便忍不住朝三楼翻白眼,三楼的老虎窗却已关闭,黑洞洞的。似一只隐含着嘲讽耍弄叽笑的眼睛。
这个晚上,半夜里雨下得特别紧张,雨点重,雨脚密,答答答答,如同奔袭的马队,踩得人心惶惶不安。
照讲上海黄梅天的雨,总像深闺女儿无端犯愁时暗抛闲洒的珠泪,轻轻柔柔,时断时续,哪里会这般紧锣密鼓惊心动魄的?
吴阿姨记得,自己临睡前已经起风了,风卷动着园子里的花草枝叶修修的作响;弄堂里,有谁家晒台上的东西被风刮落,乒令乓郎闹成一团。吴阿姨还特为检查了落地玻璃门的司别灵锁落下没有,又将碎花布帘拉得密丝合缝,才睡下的。不料半夜里却被咣当咣当的声音惊醒,坐起身子,大惊失色!落地玻璃门被风吹开了,风裹着雨扑进屋子,布帘呼啦啦扬起又落下,像一只受了伤的大鸟挣扎地扑搧着翅膀。
吴阿姨慌忙开了床头灯,赤着脚就去关门。关门时探出脸往敞廊两头张了张,连个鬼影都没有。风雨大作,敞廊的小方砖地积起了薄薄一层水。吴阿姨连忙缩回脑袋,合上门,再次检查了门锁。这只司别灵锁镶在玻璃门的钢架里面,虽然年数不小了,因主人经常加点缝纫机油进去,仍然很活络。莫非自己临睡前糊里糊涂没有将锁舌头别下来?
吴阿姨虽则是满肚子疑惑,也只好怪自己粗枝大叶,毕竟四十出头了,记性大不如从前了。重又拉好布帘,正待返回床去,隐约听得屋子什么地方有粗粗的喘气声,不禁毛骨悚然。她扑到床边看看女儿,小姑娘到底会睡,酣沉沉的,呼吸似软绸子飘一般。那粗重的喘气声却从何而来?!
吴阿姨张皇失措,去门边摸房顶灯的开关,撞翻一只方凳,膝盖头麻辣辣。啪地开了灯,背后头冒出声混混浊浊的“妈——”一股寒气从吴阿姨的尾椎骨嗖地窜上来,她猛回头,惊吓得脱口“啊”地一声:屋角落座钟旁,蜷缩着一团灰不落脱的东西,困兽一般。那团东西忽地立了起来,又喊到:“妈,是我。”吴阿姨定定神,眨眼再看,看见了那一双黑沉沉的眼乌珠!
“哦哟,兆红啊,怎么是你?!”吴阿姨认出了儿子,浑身一下子瘫软下来,嗔道:“要回来,也不晓得早点写封信讲一声,深更半夜的,把人魂灵头都吓脱了!”
许兆红道:“你们作啥要把门锁换掉?我进不来,只好翻墙头,还好花园门还开得开。”
吴阿姨道:“是人家里委会阿姨换的呀!你不晓得揿门铃啊?妈妈睡觉向来很惊醒的。”
许兆红抖抖胳膊跺跺脚,道:“身上没钞票,我从火车站跑回家,淋得汤汤渧。我先去洗个澡,家里还有没有我好穿的衣裳?”
吴阿姨伸手朝他身上摸了两把,劳动布罩衫吃了雨水,石骨铁硬。忙道:“外罩先脱下来,歇口气,妈先烧热水去。”
许兆红道:“要啥热水?在乡下还不是往河浜里一窜头。”
吴阿姨又往布帘后头张了眼,女儿面壁侧身躺着,卧石般纹丝不动。便做个手势,让儿子帮她把上头的箱子抬开,从下头的箱子里翻出几件旧衫裤塞到儿子手中,唧咕道:“也不晓得你还穿得下吧?怎么连替换衣裳也不带回来?立马造桥,叫我哪里变得出来?只好将就将就了。”便引他去了厕所间,拿了块固本洗衣皂递给他,关照道:“那块香肥皂是你妹妹擦面孔的,你不要去碰她。”儿子闷闷地嗯了声,一步跨进了浴缸。
吴阿姨转身就去厨房间给儿子做吃食。自家食柜里只有半筒卷子面,半碗猪油渣。她稍迟顿,便去冯家食柜里取了两只鸡蛋。见那里还有一包香肠,一咬牙,抽了一根出来。自己对自己道:“明朝买了还他们便是。”
三下五除二,吴阿姨麻利地做出一汤碗喷香的香肠鸡蛋面端出去,儿子正好洗了澡出来,湿的头发一根根笔笃势竖着,活像只警觉戒备的刺猬。他只套了条紧绷绷的平脚短裤,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宽肩蜂腰,前胸后背鼓凸着一块块壮实的栗子肉。吴阿姨望着儿子年轻健美的身躯,望着他像煞他父亲的一对黑沉沉的眼乌珠,一时下百感交集,差点忍不住蓄在眼眶里的眼泪水。儿子看见面碗就把脸盖了上去,并没有留神母亲的神色。呼噜呼噜,几口就吞下半挂面条。
吴阿姨心满意足地看儿子吃得香,问道:“三抢就要开始了吧?倒让你请得出假呀?好在家待几天呢?”
儿子只顾吞面,喉咙里叽哩咕噜不晓得讲点什么。
吴阿姨心里嗔道:“跟你的爹一个脾气,三棒头打不出个闷屁!”接了空碗,问道:“饱了吧?睡前也不能撑得太饱,天亮了再吃。”
儿子道:“已经撑了。”
吴阿姨便道:“那就好。反正天也热了,今夜铺条蓆子睡一觉,明朝再搭行军床好吧?”
儿子闷了一歇,像含了枚炮仗似的,突然爆出一句:“妈,我不回江西去了!”
吴阿姨怔了怔,随即欢喜起来,道:“不回去了?你上调了呀?”
儿子摇摇头,炮仗哑了一般。
吴阿姨有点急了,道:“没上调?没上调怎么可以不回去呀?不去了就永远没有上调的机会了!”
儿子头颈一撅,道:“去了也永远没有机会,当初还不如回老家去。”
吴阿姨拼命摇头道:“矮檐底下出头难,老家谁不晓得你的底细?那才是永远无翻身之日了。”
儿子道:“哪里都一样,你没有路数,没有钞票,也是永远翻不了身的。最重最苦的生活都是派给你,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吴阿姨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背脊,儿子从来不叫苦的,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是苦到不能忍受了。重重叹了口气,道:“你这样自说自话回来,会不会犯错误呀?”
儿子恨声道:“我不怕,看那些衣冠禽兽能把我怎么样!”
吴阿姨轻轻跺了下脚:“小祖宗,你不怕我怕。你不要学你爹的样,拿个鸡蛋往石头上撞。”
儿子停了停,道:“我们那里有的知青点人都跑光了,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实在没有路数,就办病退。”
吴阿姨心也是一动,却又犯难起来,轻轻捶了儿子一拳,道:“你这样的身坯,谁会相信你有毛病?”
儿子冷笑道:“要想生病还不容易?饿他三日,弄个胃下垂;灌瓶籽麻油,拉它个昏天黑地。就有人这么办病退回去的。”
“真叫作孽呀!”吴阿姨叹道,略沉吟,仍摇头,道;“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还不是自己吃苦?再讲,万一事体弄穿绷,真就没有落场势了。妈妈的想法,巧作不如诚拙。你还年轻,这么几年都熬下来了,再熬一熬,破茧子里也能熬出俊蛾来的!”
儿子却蹦地立起身,闷闷地吼道:“熬、熬、熬,你再叫我熬,我宁愿去死!”
吴阿姨猛地一惊,儿子最后那句话一剑封喉般让她出不了声。儿子脾气是孬,可从未对自己这般弹眼落睛过呀!小小年纪,他为啥会提到“死”?吴秀英隐隐觉出儿子这趟深更半夜地潜回家,有点不大对头。她的心忽地悬到了喉咙口。却没等她言语出唇,布帘后面先有人发话了。
“哥,你不要耍无赖好吧?妈也是为了你好!“许飞红一撩帘子出来了。
吴阿姨用手捂住胸口,慌道:“小茧子,吵醒你啦?”
许飞红扬起翎子似的眉,道:“妈呀,你们倾令哐郎地大戏唱到现在,我还睡得着?那不成白痴啦!”转而又对着许兆红道:“哥,你要想想清爽,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你担当得起吧?我劝你在家歇两天就快点回去。我替妈给你写张证明,就说妈忽然生病……”
“呸、呸、呸!”许兆红白了她一眼,道;“你不要触妈的霉头好吧?现在是越来越造反派腔调了。什么叫做破坏上山下乡?老子上山下乡五、六年,也该歇一息了吧?这里也是我的家呀!”
许飞红扭过身子,吼道:“妈,你说说他呀!我们分配方案还没公布呢,他这么一回来,我们家就没有务农的了。我的工矿名额恐怕就保不住了呀!”
吴阿姨心愈是一挫,方才她只是担心了儿子,不及顾到女儿这里还有一层问题呢!便柔声和气对儿子道:“兆红,让妈想想办法,找哪个东家帮帮忙,给你办病退。不过总要等一段日子吧?你先回去。你妹妹的分配名单很快就会公布的,到那时你再回来。早晏一点的事体,好吧?”
许兆红闷雷般道:“妈,我真是回不去了!”
吴阿姨脑袋里轰地一声,不祥的预感乌云般压在头顶心。那一边,女儿委委屈屈喊了声“妈”,便扑倒在床上嘤嘤地哭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吴阿姨真是难做人啊。定定神,走到儿子身边,压低声却是重重地问道:“兆红,你要对妈说实话,你是不是闯穷祸了?为什么就回不去了呢?”
许兆红停顿了两秒钟,方才道:“妈,你不要悬空八脚胡思乱想。我出来时没顾上请假,本来就不想回去了。你叫我回去,势必要被人家当活靶子打死了!”
吴阿姨晓得儿子没讲实话,却又不好逼他。逼紧了,黄牛脾气,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体来。女儿那里的哭声又不依不绕,长一声短一声,拉锯似地把她的神经磨得生痛。这真叫作起早得罪丈夫,起晚又怕得罪公婆,把吴阿姨逼到死弄堂里去了。
我们的吴秀英阿姨毕竟在盈虚坊里风风雨雨闯荡了十几年,盈虚坊长弄短弄,深巷浅巷,多少人间世故,历练得她隐忍沉毅,精明巧慧,波澜不惊,履险如夷。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是呼兵唤将,东突西闯,兜兜盘盘,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末了,她台高了声音,冲着布帘喝道:“小茧子,不要再拉胡琴了,难听煞了!万一让三楼听到,还以为我们家出什么事体了呢!”
吴阿姨是难得发威势的,却十分奏效,女儿虽仍在抽泣,哭声却止住了。吴阿姨便道:“你们两个给我听清爽了,兆红既已回来,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不准出房门一步,不要让任何人晓得你回家来了。只要瞒过这一段,待小茧子毕业分配落实停当,再想法子帮兆红办病退。”
兆红飞红都不出声了,不出声便是默认了母亲的法子。对他们来讲,这个法子是眼下没有法子的法子,华山天险一条路了。
吴阿姨一作出决定,心也就落实了。吩咐儿子女儿先睡觉,自己又去厕所间收作儿子换下的衣衫鞋袜,稀哩哗啦洗干净了,就吊在浴缸上头沥干。这才把身子在床边沿慢慢地放平了,生怕惊动了女儿。想想也没多少时间好睡了,连忙闭上眼睛。
外面的雨紧张了半夜,拂晓前才疲沓下来。没有了千军万马的雨脚声,天地间显得格外沉静。吴阿姨偏是被这沉静惊醒的,迷糊时乱梦重叠,醒了仍怦怦心跳。侧目见窗帘外天光已清,连忙落下两只脚,悉悉索索寻鞋子。
“妈,你好像才躺下的,怎么又要起来了?”隔帘,儿子问道。
吴阿姨一怔:莫非儿子终夜未合眼?
不想躺在身边的女儿也出声了,道:“妈,我想了半夜,落地门的窗帘千万不可拉开来,冯令丁每天要到敞廊里来放脚踏车的!”
吴阿姨便道:“兆红,妹妹的话有道理,房间里暗点也只好暗点了。”心里面那个苦那个痛啊,前世作了啥个孽?弄得两个小囡都没有安心觉睡了。
女儿又道:“妈,哥哥的中饭怎么办?他是不好去厨房间的,里委会的人都要去热菜热饭的。”
吴阿姨硬硬心肠道;“待会我去小菜场,带几只高脚馒头回来。兆红,冷馒头,萝卜干,开水过过,也只好这么将就了。小茧子,不要动不动就往家里跑,倒让人家起疑心。讲起话来动动脑筋,舌头管管牢。晓得了吧?”
儿子女儿齐声乖乖答道:“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