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雨忽续忽停,来去无踪影。
时而细雨扫巷陌,时而轻烟笼楼台。深深浅浅一座盈虚坊,被雨雾风烟描画得缥缈空蒙,幽远冷寂,叫人心无端地惴惴不安。
可近一段时间,盈虚坊间恰恰没有什么足以吊起众人胃口的大事体啊。
坊间愈是无风无浪,吴阿姨心中愈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似地紧张。多少年在盈虚坊中坦坦然然地做人,这几日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跟人说话气就短了一截,言语支吾,三弯九转,暗中揣摸人家的颜色,疑心人家是否听到什么动静。自然做生活也不及平日那般有心有思,象模象样了,只是完成任务,大面上过得去。做完生活也没兴致讲闲话,两只手一停,拔脚走人,偷得些许闲空,转回守宫看一眼也好。东家虽都仁慈,眼睛总是挑剔,也有觉出点蹊跷的,旁敲侧击道:“吴阿姨,可是身体不舒服?眼圈都乌青了。做不动,歇一歇,不要紧的啊。”吴阿姨要想应答几句却应答不出来,舌头硬得像块砖头,背脊骨上冷汗漉漉,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笑脸。
总算提心吊胆地捱过了几日,四周围并无任何异常。门廊里碰到里委会的阿姨们进进出出,也照样热热络络的客套。去三楼冯家做生活,女主人依然是长吁短叹,牢骚不断。吴阿姨眼睛后面长眼睛,耳朵外面长耳朵,细针密线地观察下来,确实没有人察觉儿子潜回上海的事体,绷得像满弓似的弦慢慢松弛了一些。
偏偏在这神经稍许松弛一点的当口,吴阿姨犯了一个让她一辈子追悔莫及的错误!
黄梅天空原本就湿重,厕所间愈加潮湿,儿子换下来的衣裳晾了几天也干不透。儿子只身回家,替换衣裳都没带,在房中赤膊了好几天。吴阿姨心里过不去,可是,一时三刻哪里来一笔钞票为他置衣衫?再讲兴师动众去买男人的衣裤,难免招惹闲话。吴阿姨动起脑筋,半夜里把儿子的衣裳岔到敞廊里吹吹风,天亮快再收回厕所间来。如此折腾了几次,衣裳倒是弄干了,偏就儿子那双小船似的跑鞋横竖不得干。阴藏的时间久了,还散发出一股橡胶的臭味,从厕所间丝丝缕缕地漫溢进了房间。小茧子哇哇直叫;“妈呀,怎么这样难闻,不把人呛死才怪呢!”
这天清晨,吴阿姨特为先不去敞廊里收跑鞋,让它们在外面多晾一刻也好。便去菜场买菜,;回来后又分菜。一切调排停当,要出门了方才转到敞廊里去收鞋。吴阿姨伸手到鞋肚子里一摸,仍是湿腻腻的,便犹豫起来。抬头看,乌云稀薄了许多,云罅处露出点点瓦蓝。暗忖:快出梅了,讲不定今天会出太阳。只要一个日头,这双鞋肯定能干透了。又忖:现如今谁会跑到这敞廊里来?里委会阿姨们一天到晚忙不停,哪里有闲空跑下来逛园子?顶多站在二楼阳台上透透气。二楼阳台恰巧是敞廊的顶,所以无论她们站在哪个角度都不可能看到敞廊里的一双鞋啊。三楼冯家女主人男主人愈发不会到敞廊里来了,女主人要的鲜花都是差吴阿姨摘了送上去的。唯一会进敞廊里来的便是冯令丁,每日两次,进敞廊停脚踏车取脚踏车。吴阿姨恰恰最不提防冯令丁,自己奶大的孩子,晓得他的脾气。这孩子斯文一脉,清高超逸,是盈虚坊中“槛外人”。一则他进敞廊目不斜视,推了脚踏车就走,决不会注意到墙脚跟多出一双鞋;再则即便他看见了这双鞋,也不会费神去追究它的来历的。吴阿姨前思后量,决定不收鞋了。她甚至还将鞋稍微往外挪出点,好让太阳照得到它们。
约摸上午十点光景,盈虚坊传呼电话间的跷脚单根接到一只电话,女孩的声音,软软的,细细的,像一只蜜蜂,沿着电话线飞过来,停在他的耳畔:
“师傅,请叫一声169号底楼的许兆红好吧?谢谢你了。”
单根心里一格楞:169号就是守宫啊,许兆红不就是吴阿姨的儿子,当年他拼了一腿救下了的小猢狲吗?声音便有些不自然了,道:“同志,许兆红不在上海,他去江西插队落户了。请问,你是哪里啊?找他有什么事?”
“我就是江西呀,师傅,麻烦你去看看,许兆红到家了没有好吗?”小蜜蜂好像受伤了,声音奄奄一息的,轻轻咬着他的耳轮。
单根不忍心拒绝她,便道:“169号在弄堂笃底,你要等一歇时间哦。”
对方报了个电话号码,说若找到许兆红,请他回电话。
单根认真地记下了电话号码,掖进上衣兜。嘴巴里嘀咕着:“许兆红回来了?我怎么没看见啊?”
这个时候电话间照例聚着三两个妇人。便有一个道:“许兆红?这个名字没有听到过。”另一个挤着眼道:“咦,就是吴阿姨的儿子嘛,小时候全喊他小猢狲的。”前一个便意味深长地“噢”了声。还有一个问道:“派派就要农忙了,插队落户的人好像不会回来的吧?”
单根道:“回不回来,只消去守宫跑一趟就晓得了。拜托,帮我守一歇电话机。有电话来,号码要记清爽啊。”
妇人们哄起来:“哦哟阿跷,你讲这话就没有良心了,我们什么时候误过你的事体啊?你不要去了守宫回不来了呢!”
单根便在妇人们的哄笑声中跨出电话间的门,一跷一跷朝弄堂底走去。一颗心在胸腔里不争气地东撞西撞起来,尽量踩稳了步子,莫让那班妇人看轻自己了。
单根还是头一次到守宫来传电话。守宫冯家有自备电话,里委会也有办公用电话机。而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人给吴阿姨家打过电话。
单根跷上小红方砖铺就的台阶,站在守宫卷筒红瓦的门廊里,心思有点恍惚。吴阿姨要是不搬进这扇镶着彩色玻璃的柚木门,他和她的交谊就会轻松愉快得多了。单根定定神,找到了白漆写着“吴”字的门铃,吸口气,重重地揿了下去。单根隔着门都能听到清脆的铃声回环作响,然而门里面却没有动静。单根等铃声闹停了,又揿了一下。依然没有人应。单根别转身要走了,想起电话里那女孩可怜巴巴的声音,便又回身再揿了一下门铃。
终于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了,单根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总算好给那女孩子一个交待了。
门咣啷拉开了,却是里委会张阿姨,从二楼跑下来的,呼呼喘着气,嗔道:“哦哟单根是你啊,你铃揿错了,里委会的铃在上头,看到吧?有啥急事体,这样追命似的揿铃?”
单根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吵扰你们办公了,我是来传电话的,是打给吴阿姨的儿子的。”
张阿姨挑起眉毛道:“吴阿姨的儿子又不在家里,你又不是不晓得。噢——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是顺便来看看……”
单根耳朵有点烫,忙道:“张阿姨不要寻开心。电话是从江西打来的,问许兆红到家了没有。我总归要来探个实在啰。”
张阿姨团起眉头道:“这样讲起来,小猢狲是回上海了。昨日晚快边碰到吴阿姨,也没听她讲起嘛。莫非半夜里到的呀?敲敲门看。”
两个人走到吴阿姨房门前,彭彭彭,拍了几记,又喊道:“许兆红,许兆红在吗?江西来电话了。”
门里边无声无息。
张阿姨道:“大概小猢狲半夜回来吃力了,还在睡。年轻人好睡,在他耳朵边放炮仗也不会醒。单根,你绕到敞廊里,落地门上有玻璃的,张张看,房间里有没有人。”
单根道:“麻烦你张阿姨带带路,这守宫里面绕七绕八,我也不熟。”
张阿姨笑道:“单根你也不要大脚装小脚了,整个盈虚坊密密莽莽都装在你肚皮里了呢。”讲是这么讲,还是引了单根从厨房间后门绕到花园里去。
吴阿姨家通敞廊的落地玻璃门紧闭着,门里面垂着花布帘子,单根面孔贴着玻璃往里张望,却什么也望不见。张了一会便道:“看不到人,恐怕还在路上呢。”
张阿姨却道:“人已经到家了,看看,鞋子就晾在这里呢。”
单根朝墙脚根瞟了一眼,果然是双大尺码的解放鞋,已经磨损得蛮厉害,却涮洗得干干净净。单根收拢声音道:“会不会是三楼晾在这里的?”
张阿姨笑着摇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三楼自有晾衣服的地方。再讲了,冯家人哪里会穿这样的鞋?这双鞋就是小猢狲的,小猢狲一定又窜到外面转悠去了,从小就是的,橄榄屁股坐不住。单根,隔一会吴阿姨来帮冯家做中饭,我告诉她就是了。”
单根含含浑浑道了声“谢谢”,便告辞出了守宫。他没有将记着回电话号码的小纸条交给张阿姨,却存了份私心。吴阿姨上半天做哪几户人家他大致晓得的,也是方才张阿姨的玩笑话提醒了他,他想绕过去碰碰吴阿姨的面,亲手把回电号码交到她手中。
单根一跷一跷拐进吴阿姨做生活的那条支弄,抬头就看见吴阿姨正蟠在二楼人家的窗口头擦玻璃,半边身子悬在窗口外边,让人看着揪心。单根不敢喊她,生怕她一不当心掼下来,便呆墩墩立着,仰着头看她擦玻璃。吴阿姨身上的衣裳稍短了些,胳膊抬高的时候,腰际处露出一线肉身,白晃晃的,让单根看着耳熟心跳。弄堂里不断有往来的人,不远处还有汉子围着一张方凳子下围棋,任谁偏偏脸都能看到吴阿姨。单根想,还是要提醒她一句,便鼓足勇气喊声道:“吴阿姨……”
吴阿姨一低头便碰到他热辣辣的面孔,连忙扯了扯衣襟,红了脸道:“有要紧事体吗?等一歇我去电话间好了。”
单根晓得四周围必定有眼睛盯牢他和她,便从衣兜里掏出抄回电号码的纸头朝上头挥了挥,故意亮开喉咙道:“吴阿姨,江西有人打电话给你儿子,回电号码在这里。”
吴阿姨那头却没有回应,人蟠在窗口头一动不动,像尊泥塑。
单根头颈仰得酸了,疑疑惑惑唤道:“吴阿姨,你……”
吴阿姨掼下一句:“你等一歇!”人便从窗口头消失了。
少倾,吴阿姨从后门口跑出来,用胳膊肘撞了单根一下,蹭蹭蹭往前走。单根一头雾水,只好一跷一跷跟在她后头。
拐了个弯,跨进一道拱门,这里是条死弄堂,不大有人行走,比较僻静。吴阿姨便立定了,冲着单根劈头嗔道:“你作啥哇啦哇啦?生怕人家当你哑吧呀?”
单根有点别勿转了,想想自己一副热心肠,倒被她吃排头,冤枉鬼叫道:“你晓得盈虚坊里多少贼眼乌珠盯牢着?我是生怕,生怕……”讲不下去了,憋得面孔关云长一般。
吴阿姨翻了他一眼,怨是怨,心里清爽,怨不得单根的。咬住乌青的嘴唇,只从他手中抽出那张纸头看了看,声音低垂下来,问道:“是江西什么人打来的?”
单根抬手捋了把额角头的汗珠,瓮声道:“听听是个小姑娘。我哪能刨根问底盘问人家?”
吴阿姨犹豫着,忖忖假如连单根都不能相信的话,她在盈虚坊的这些年做人算白做了。一横心,敛着声问道:“这只电话的事情还有旁人晓得吗?”
单根觉出事情蹊跷。挠挠头皮,道:“你晓得的,电话间里总归有人听到的。还有,还有……”
吴阿姨急得心火辣蓬蓬地冒起来,一跺脚道:“还有什么人?当宝贝含在嘴巴里作啥?”
单根的铜锣喉咙忽就变得哑壳壳了,心虚虚地道:“我哪里晓得这只电话的瓜葛?我总归先到169号去寻你儿子,正好碰到张阿姨。敲门敲不开,张阿姨就领我到花园里去,看到一双解放鞋,张阿姨讲是你儿子的……”
单根没讲完,吴阿姨已经调转头跑开了。单根不晓得自己如何就做错了事,一跷一跷追着她喊:“吴阿姨,吴阿姨。”
吴阿姨略微放慢了脚步,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纸币往地上一掼,恨恨地道了句:“给你传呼电话费!”掉转身跑得更快了。
单根在那两张飘落的钞票跟前停步了,心里面伤心地喊:“你呀!你呀!谁要你付传呼费了呢?”
再讲吴阿姨听了单根的话,魂灵头吓出九霄云外。心急慌忙奔回家中,偏生在门廊里遭遇张阿姨!张阿姨刚巧要去厨房热饭,手里面捏了只钢中饭盒。被吴阿姨看起来,倒像是横刀夺路的凶煞。她不晓得如何招架,手脚都僵住了。好在门廊里光线暗,张阿姨看不清她的面色,还是热络络道:“咦,吴阿姨,你回来啦?电话间单根刚刚来过,有你儿子的电话。小猢狲大概又跑出去翻筋斗了吧?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
吴阿姨拼命挣扎着发出声音道:“谢谢你张阿姨,我晓得了。”
张阿姨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又停下来,问道:“小猢狲这趟回来算是探亲还是——?”
吴阿姨道:“身体不大好,回来看毛病的。”这句话从吴阿姨嘴巴里滑出来,吴阿姨自己也吓一跳。
张阿姨笑道:“毛病是要及时看的。吴阿姨不是我存心盘问你,现在有一些插队落户的小囡跑回来赖着不下去了。区里面有文件下来,要每个里委会做好思想教育工作,动员他们回农村去。小猢狲当然不会做逃兵的,对吧?”
吴阿姨使劲点了点头,她听到自己面孔了一滴汗珠从下巴滚落到地上,“笃”地一声响。
张阿姨这才满意地走进厨房间去,吴阿姨慌忙摸钥匙开房门,房门推开一隙,人便旋了进去,随手在身后碰上了门。
垂着布帘的房间光线幽幽的,吴阿姨抬头就撞见儿子的两颗眼乌珠,惊恐的痛苦的,愤怒的,狂躁的,活脱势像只被猎人困住了的猛兽。
吴阿姨慌道:“兆红,你不要急呀,我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
许兆红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呻吟声,勉强道:“妈妈,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把手臂敲断掉了……”
吴阿姨大惊失色扑过去,果然看到儿子右手托住了左手,左手臂血肉模糊,隐约见肘下一根骨头生生地戳破皮肤穿了出来。吴阿姨一把抱牢儿子哭声道:“你怎么这样戆呀!为什么不等妈妈回来呢?”
许兆红面孔夹暸势白,额角头上爬满汗珠,道:“我想来想去,总归要办病退的,其它毛病我也装不出来,弄断一只手还便当点。你也好坦坦气气跟里委会汇报。”
吴阿姨心如刀割,欲哭无泪,当机立断道:“不要讲闲话了,马上去医院,否则你这条胳膊真要报废了!”
吴阿姨扶着儿子从房门走出来,刚巧张阿姨也从厨房走出来,两厢里都吃了一惊。张阿姨道:“吴阿姨呀,这就是你的见外了。小猢狲摔成这样,你还闷在肚皮里不讲。你们是我们里委会的居民嘛,我们也有责任的呀。稍等一歇,我给电话间打个电话,叫单根踏黄鱼车送你们去医院,一定要到断手再植陈中伟医生的那家医院!”
再说许飞红近几天在学校里愈发地待不住,见空就往家里跑。她晓得自己的哥哥孙悟空般的脾气,生怕他按奈不住跑出家门。她也晓得盈虚坊中的风气,只要有一个人瞥见哥哥哪怕半张面孔,不消半个时辰,全弄堂的人都会晓得吴阿姨的儿子从江西回来了。许飞红回家后也足不出户,陪着哥哥打扑克消遣。杜勒克、争上游、四十分,许飞红总是尽量输给哥哥,让哥哥得到片刻满足。她的心分分秒秒忍受着煎熬,只盼着那批林批孔运动早点结束,毕业分配名单早点公布。
这一日下午,学校里安排是民兵队列操练,许飞红正巧来例假,便跑到医务室弄了张假条。中午的班会一结束,她就脱身回家了。许飞红跨进大牌楼门,就看见电话间门口聚了一簇堆人,心里还嘀咕了一句:“不晓得盈虚坊又出什么新闻了。”不料那簇堆人看到她,哗地都拥过来了。嘴快的边走边大声道:“小茧子,阿跷踏黄鱼车送你哥哥去医院了,吴阿姨一道去的。”
许飞红霎那间心脏休止,血液凝固,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人们围住了她,七嘴八舌,一群野雀炸飞了窝。
“怎么会摔成这个样子?骨头都戳出来了,血淋答渧的,作孽啊!”
“不晓得这条胳膊还接得起来吧?年纪轻轻落个残废,往后日子怎么过?”
“当然接得起来,人家陈中伟断了的指头都能接活呢。”
“小茧子你们不要戆,要去和你阿哥插队的公社讲道理的,他们应该负担医药费!”
…………
许飞红慢慢恢复了知觉,居然仍满腹疑惑,这风云突变起缘何因?但总算听出一点门道:“哥哥是伤了胳膊,性命大致无碍。不觉悲从中来,止不住眼泪扑籁籁地滚落下来。
众人见小茧子啼哭,又七嘴八舌地劝慰道:“小茧子,不要怕,盈虚坊的人全可以为你们家做人证的,里委会也会出面交涉的。不但要治疗费,还有误工费;万一手臂残废了,还要他们出残疾人的生活补贴费……”众人愈说的慷慨激昂,许飞红愈哭得厉害。忽然就有人喊道:“阿跷的黄鱼车回来了!”人群刷地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大牌楼门外,盯着那辆黄鱼车嘎吱嘎吱地由远而近。
单根老远看见盈虚坊大牌楼下密丛丛站了一片人,就放慢了速度。黄鱼车氽到大牌楼门前刚好停住。人们又是一阵动问:“骨头接好了吧?会不会残废啊?痛不痛啊?……”单根便一一作答道:“接好了接好了。医生讲,幸亏不是大骨头,接好后要加强锻炼,可以恢复功能。这只小猢狲真吃得牢痛,接骨头时一声不吭。我就看到他额角头上的汗,像大庆油田的油井出油,咕噜咕噜地冒出来……”
许飞红挤进人群,看见哥哥斜靠在妈妈怀里,左手上了夹板,用白纱布缠着,横吊在胸口头。许飞红只叫了声“哥——”,眼圈又红了。哥哥毫无血色的嘴唇拉长了,大概想朝妹妹笑,嘴角却没力气翘上去,只好朝妹妹眨了眨眼。许飞红感觉到哥哥在暗示什么,当着众人又不好深究,只好咬住嘴唇,关住肚子里七缠八绕的疑问。
单根便道:“大家不要再问了,让小猢狲早点回去休息好吧?”又道:“吴阿姨稍等一歇,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们。”说着,踢橐踢橐跷进电话间,少停,便又跷出来,手里拿了只小瓶,递到许飞红面前,道:“小茧子拿牢,这是瓶正宗的云南白药,接骨最有用场了。那时候,我的脚……不讲了,不讲了。小茧子你也上车来,我踩你们一家回守宫。”
单根好人好事做得很彻底,直帮着吴阿姨把许兆红扶到床跟头坐下,方才告辞。吴阿姨送他到守宫大门口,想道谢,却开不了口。一开口就会憋不住眼泪水。单根是体贴得到她的难处的,语意缱绻道:“实在兜不转来的话,停掉几家人家的生活。钞票不够,我这里有。你不要客气,算我借给你的好了。自己身体要当心了!”
吴阿姨目送着单根高低不平的背影拐了个弯,抬起袖管抹去眼角的泪痕,这才转回房间。一踩进门槛,女儿便冲着她恨声道:“妈,事体怎么会变成这样?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了呢?”
吴阿姨长叹一声,道:“全怪妈不好,看看天有点放晴,就没把跑鞋收进来。想不到张阿姨的眼睛这样毒,一眼就断定是兆红的鞋……”讲到这里吴阿姨忽然攥紧了拳头捶自己的胸口,一边捶胸一边骂自己:“真是热昏头了,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脑袋出毛病了,要么就是鬼缠身了……”
许飞红捉住妈妈的手道:“妈,你不要这样呀!我想想也是,这张阿姨一生一世也不去花园的,怎么今天想起来绕到敞廊上去的?莫非是三楼冯家的人……?”许飞红说着便浑身起了层鸡皮,她想到的是:只有冯令丁早上会去敞廊拿脚踏车!
吴阿姨忙道:“跟冯家的人浑身不搭界的。是单根爷叔来传兆红的电话,敲不开门,张阿姨才带他到前头去的。我是日日把鞋子收进来的,偏生今天会不去收它,是不是碰到鬼了呀?”
许飞红跺了下脚叫起来:“哥,你看还是在你这里出了纰漏。谁给你打电话啦?有谁晓得你回来了呀?”
许兆红合着眼,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不出声。吴阿姨瞥了儿子一眼,转而对女儿道:“小茧子,事体已经这样了,再追根究底有什么意思?你让你哥哥安静点好吧?他流了好多血,输血的钱还是单根爷叔垫的。”
许飞红却灵光一现,“噢——”了声,道:“哥,肯定是你那个对象打电话的,对吧?还想瞒我呀?你也不关照她,我们家又没有私人电话,盈虚坊的传呼电话就像装了扩音喇叭一样,你那里讲一句,全世界都听到了。大概你存心要向盈虚坊弦耀你有个女朋友了是吧?”
许兆红仍合着眼皮,冷冷道:“我哪里晓得回自己的家还要像做特务一样蟠在阴暗头里不好见人?我劝你以后做事体前后也要想想清爽,不要学那种两面派。”
许飞红急了,吵道:“谁两面派啦?谁两面派啦?你才两面派呢!装病,自己伤自己……”
“小茧子住嘴!”吴阿姨喝住了女儿,斥道:“你这张嘴巴,就是当什么红卫兵中队长,学得愈来愈刻薄了。你当你哥哥这么做便当呀?十指连心,你倒试试看!他还不是为了你?看把你惯的!”
许飞红自知理亏,撅了嘴一扭身走到落地窗前,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生闷气。吴阿姨跟儿子做了个手势,许兆红便爬起身,走到妹妹身后,用只好手拍拍妹妹的背脊,道:“小茧子,我来帮你算算。你两面派,我两面派,加起来也只有四面派啊。比比孙悟空七十二变,我们还差得远呢。现在世界上妖魔鬼怪何其多,我们还须努力,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嘛!”
许飞红扑哧笑了。兄妹俩哪回见面不拌嘴?吵归吵,感情还是好的。
吴阿姨又是一声长叹,道:“真是没有退路了,逼着人粉墨登场,硬了头皮扎大靠,咬紧牙关背僵尸,横竖得把这出戏唱下去,唱到大幕关拢为止。”
兆红,飞红对视了一眼。兆红故作轻松道:“这么讲起来,我演得是双枪陆文龙里的独臂王佐啰。”飞红是真的来劲了,道:“我演那个公主,妈演乳娘,可惜没有陆文龙。”
吴阿姨嗔道:“不管有没有陆文龙,总归不好唱得喇叭腔。”看看角落里的落地钟,三点过了几分钟。便立起身,道:“我还要去做人家,恐怕回来会晚点,架橱里有点冷饭,小茧子会炒蛋炒饭吧?”
许飞红点头道:“炒是会炒的,肯定没有妈炒得好吃。”
许兆红笑道:“我动口,你动手。我们在集体户,炒蛋炒饭就是开荤了。”
这一下午,守宫底楼人来人往煞是闹猛,闻讯前来探望吴阿姨儿子的人就没有停歇过。就连守宫三楼孤傲冷峭的李同志,也屈尊下楼表示慰问,还塞给许兆红一只白信壳,信壳里有两张半新的十元纸币。
许兆红生怕言多失口,有人来便作体力不支状,恢恢地靠在床上,全都由着妹妹呼应斡旋。许飞红充分表现出她送往迎来,待人接物的高超水平不卑不亢,收放自如,一个个打点得适到好处。她还现编现卖了哥哥因救耕牛光荣负伤的故事,收到了强烈的戏剧效果。
吴阿姨为了将中午陪儿子疗伤耽误的钟点补还给东家,一直做到九点靠过才回家。许飞红便兴致勃勃将自己编撰的故事讲给妈妈听。吴阿姨听毕无奈地笑笑,道:“你已经讲出去了,也收不回来了。不过要当心,紧要关节记记牢,下回讲的时候不好讲豁边的。”
吴阿姨觉得房间里有点闷,刷啦一下拉开布帘,咣啷啷推开了落地窗,一步跨到了敞廊里,便惊呆在那里了:花园里什么时候盛起的满满的月光?多久没见着月光了呢?许时,她终于叹出一声:“天出梅了!”
兆红飞红在屋里听到了妈妈的叹息,都急煎煎跑出房间。他们各自怀着各自的憧憬,齐齐仰起面孔,去寻找那轮久违了的月亮。
“月亮,月亮!”兆红、飞红一起喊起来。
一枚将圆未圆的月亮剪纸般贴在铜镜的右上角,它含着淡定的笑意,静静地望着他们一家。
这是不是一个吉祥的预兆呢?
许兆红在乡下为救耕牛摔断胳膊的消息不仅传遍了盈虚坊的长弄短巷,还在许飞红的学校里不胫而走。这以后的一段日子,许飞红无论走到哪里,总会有三三两两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同学或老师关切地问候她,托她转达他们对许兆红的英勇壮举的崇高敬意。每每那种时刻,许飞红虽则芒刺在背心中惴惴,却总是咬紧牙关强作镇静,把哥哥英勇负伤的过程绘声绘色地重述一遍。她的叙述不仅感动了周围的人,也把她自己感动了。以至于说到后来,她自己都相信了她编撰的故事,再重述的时候愈发声情并茂,栩栩如生。
许飞红毕竟涉世不深,哪里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她以为凭哥哥王佐断臂的血的代价,便可以换得他们一家的称心如意了。
数日后,校方再次召开毕业班的年级大会,会上正式宣布,批林批孔运动取得了重大胜利,暂告一个段落。毕业班的同学每人要写一篇思想小结,随后,就要公布分配名单了。校方强调,这一次的思想小结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每个人毕业分配的去向,希望大家要认真对待,一般平常吊儿郎当,仗着自己出身好,有“硬档”条件可以留在上海的男生当下就叫苦连天,他们宁愿罚他们大扫除,清扫教室和校园,也不愿动脑筋写什么小结。“门板”陆马年转身缠住了班级里的秀才冯令丁,许愿道,只要冯令丁帮他捣鼓出一篇过得了关的思想小结,他就白送冯令丁足以组装三台半导体的全部零件。冯令丁先是推三推四不肯答应,陆马年便诡异地笑笑,道:“冯兄,你这般无情无义啊?那我也不再做你的绝密文件保险柜了!”冯令丁沉吟片刻,用拳头当胸捶了他一下,算是达成了交易。许飞红坐在他俩前排,扭回头问道:“什么绝密文件保险柜呀?”陆马年蹭地涨红了脸,挠头抓耳地说不出话来。冯令丁一脸的高深莫测,道:“这可是我们男同胞的秘密哟!”许飞红狠狠地送给他们一个白眼。
许飞红却心中窃喜。有前一段外出做报告打的底,写这篇思想小结对她来说还不是谈笑封侯、马到成功的事体?但等小结一交上去,分配名单一公布,她和妈妈就可以全力以赴帮哥哥办理病退的手续了。许飞红偏转脸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她此刻的心境也和这天气一样清澈透明。
散了会,许飞红经直往教学楼外走去,一路已开始构思她的思想小结了。忽听有人唤道:“许飞红啊,想什么心事?走路跌跌冲冲的!”
许飞红一惊,忙抬头,扑面迎上来的竟是黄师傅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慌慌张张往后退了几步立定。自前回黄师傅对她动手动脚之后,许飞红便尽量与他保持距离,不给他单独说话的机会。许飞红仍是不敢得罪他的,定定神,毕恭毕敬道:“黄师傅我保证回去尽快把思想小结写好交给你。”字词中不留一丝缝隙,话语刚脱唇,人便转了身。背后却响起黄师傅不阴不阳的声音:“许飞红你不要溜啊!你怎么见了我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呕——?
好象有一条长蛇嗖地窜上来,用它冰凉油腻的身子缠住了许飞红的手脚,令她迈不开步。她毛骨悚然地转回身,分明听得自己腰腿关节锈蚀了似地咯吱咯吱作响。动作缓慢,脑子却飞速地旋转。她揣度黄师傅定是因为近来她对他的疏远而有意刁难她,便努力绽出笑容道:“黄师傅,我们一颗红心早就作好了准备,时刻等候祖国的召唤,还会有什么秘密不可告人呢?”随即蹙起眉头,作出一副小女子楚楚可怜的委屈状,道:“主要是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我哥哥负伤了。一头耕牛跑上公路,眼见要与迎面开来的拖拉机香鼻头……”
“你哥哥的故事我已经听说了。”黄师傅一抬手掌制止了许飞红的描绘,问道:“这些都是他回家来告诉你们的吗?”
许飞红腰一挺,心一横,开弓已无回头箭,硬硬头皮道:“我哥哥向来嘴笨,不肯多讲,是他的插兄电话里头告诉我妈妈的。”
黄师傅乜斜着眼瞟着许飞红,瞟得许飞红心口博博跳,不晓得他是在欣赏她的面孔还是在窥测她的心思?只好屏息静气由他瞟去,屏得嘴角抽筋脸皮发麻,冷汗沿背脊骨碌碌滚下来。
黄师傅终于收回了目光,仍然不失时机地在她肩上捏了一把,笑道:“许飞红,写小结要写真实思想,对照毛主席著作,狠斗私心一闪念。你要为同学们做出一个榜样来啊!”
许飞红喷泉般酣畅地出了一身汗,心咕隆咚实打实地落回了原位。她终于由衷地笑出来,朗声道:“黄师傅,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的。”
许飞红从学校走到家里,思想小结的腹稿已经打好了,心情自然是松快的。看见兆红坐在落地窗前望天发呆,笑道:“哥,你是不是犯相思病了?想她了对吧?快了快了,我们的分配名单马上就要公布了。等你办好病退,就把她接到上海来好了……”
“你让我安静点好不好?”许兆红低低地吼起来。
许飞红吃惊地看看哥哥,哥哥的声气不对呀!便伸掌去摸兆红的额头,一边道:“哥,你不舒服啊?伤口又痛啦?”
许兆红偏过脑袋躲开她,没好声气道:“人还没老,闲话怎么这么多!”
许飞红撅了嘴,道:“哥,人家好心好意关心你,你干吗对我凶神恶煞的?”
许兆红犹豫了一下,终于道:“小茧子,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大对头……”
许飞红捂住胸口,道:“哥,你不要吓我好吧?事体不是都摆平了吗?”
许兆红道:“方才我想到弄堂里去逛逛,刚走到大门口,里委会那个张阿姨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跟在我后面的,拦住我,死活不让我出门。她们好象在监视我,跟踪我。”
许飞红疑惑道:“她说理由了吗?凭什么不让你出门?”
许兆红道:“她讲是讲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一定要卧床静养;又讲什么外头风大,容易着凉。都快夏至了,还着什么凉?”
许飞红噗哧笑道:“哥,你神经有毛病啊?人家是关心你嘛!”
许兆红道:“反正我觉得她的眼神不大对头,笑也笑得假模假样的。她不是治保主任么?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警笛骤然响起的时候,吴阿姨合巧迈出一户东家的后门。她急着赶回守宫去做一天最后一份生活,便是替三楼冯家洗碗刷锅清洁厨房间。因她满腹心事,竟没有在意警笛不同寻常的鸣叫。吴阿姨刚拐出支弄,那警车驰电般从她跟前掠过,她慌忙将背脊贴住砖墙,车屁股卷起的旋风扑在她面孔上,她便骂了句:“短命车子,开得这么快作啥?”
吴阿姨一边掸着衣裳上的浮土,一边脚步更是匆匆,只想着快点做完生活,好回家伴伴一双儿女。却见弄堂那头手舞足蹈地奔过来一个人,昏黄的路灯下,很像电影中的镜头。忽然那人被什么绊了一下,叭地摔倒在地。吴阿姨哦哟叫了声,扑过去要搀扶她,却惊叫起来:“小茧子!怎么是你?黑漆墨托的,你瞎跑出来做什么?”
小茧子满脸泪水,头发凌乱,哭声道:“妈,哥哥被派出所的人抓走了,我拦也拦不住,追也追不上……”
吴阿姨眼门前一片漆黑,咕咚跪倒在地上了。
吴秀英阿姨自进盈虚坊以来,头一次病得爬不起床。头痛脚软腰背酸,胸口头像只熬药的破罐子,从里到外一片苦渣渣。只好叫女儿一户户东家打招呼:歇工两三天,听凭主人扣多少薪水。东家们自然都听说了她儿子被派出所捉进去的消息,虽则有些疑虑和提防,盈虚坊的人家却都宽厚重情谊,许多年下来,对吴阿姨的人品早有定论。便都托许飞红带话,叫吴阿姨安心休养。不但不扣薪水,有的东家还找出些补品,乌胶啦,练乳啦,让许飞红带给吴阿姨。不过,这回却鲜有人上门探病了,总归要避点嫌疑吧?
天气却是无限的晴好,初夏的阳光干燥而暖和。家家户户都将前一段雨天回潮的衣裳被褥拿出来晒,一时间盈虚坊内飘红挂绿煞是热闹。偏只有守宫底楼的敞廊空空荡荡,辜负了满园子融融的阳光。往年吴阿姨不仅自家晒霉,还会帮三楼冯家晒霉。
许飞红借口照顾母亲的病,已有两天没去学校了,她实在没有勇气踏进学校大门。许飞红在学校一向是众人仰慕的榜样,实在难以想象如今同学们会用怎么样的目光看她?鄙视?嘲弄?怜悯?哪一种都是她无法忍受的。而最令她心悸胆寒畏葸不前的难题,是她如何去面对黄荣发那张粗俗猥琐却又暗藏玄机的面孔?他还等着她交出一份可以为榜样的思想小结呢。可是她打了腹稿的小结完全不能用了,警车惊天动地地把哥哥抓起,她的思想小结是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了。她实在不愿意违心地上纲上线地抵毁哥哥,却又想不出既能让黄师傅满意又能替哥哥周全的言辞来。为此她已经绞尽脑汁,揉断肝肠。眼见得离交思想小结的限期愈来愈近,许飞红觉得自己恐怕撑不到那一刻便要神经分裂了。
下午里委会张阿姨终于下楼来看望吴阿姨了,还代表里委会送给吴阿姨一包红枣一包绿豆。先是说了一些“身体要紧,安心养病”之类的客套话,随即话题便转到许兆红身上。张阿姨半信半疑问道:“吴阿姨啊,你真一点不晓得小猢狲在江西闯穷祸?他把人家公社副主任的儿子打成残废了!”
吴阿姨眼圈红肿,心中一阵阵哀号:我吴秀英前世究竟作了什么孽?他父子俩会走同一条道?叹口气道:“我要是晓得他闯下这等泼天大祸,张阿姨你晓得我胆子小,我还会那样笃定泰山做人家吗?”
张阿姨点点头,道:“我们里委会是帮你讲话的,跟派出所打了包票,小猢狲肯定没有跟家里人说真话,编了套故事蒙人。不过,现在你已经晓得真相了,你要好好规劝小猢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敦促他老实交待问题啊。”
吴阿姨犹豫了一下道:“张阿姨,我就对你说实话了,我托单根给江西兆红的对象打了个电话,那姑娘哭得老单根都淌眼泪水了。实际了是那个流氓仗势欺人,死盯着人家,半夜爬到知青屋子里强奸那姑娘。你想想,兆红哪里受得下这种气?这才把他揍了一顿。谁晓得会打成那样……”
张阿姨吃惊地扬起眉毛,道:“竟有这样的事体啊?可是江西那边公安局的人讲,兆红犯的是殴打革命干部的反革命罪呀!”
吴阿姨呼地坐起身子,一把捉住张阿姨的手臂道:“求求你了张阿姨,你现时便带我去见江西那边公安局的人,我要跟他们反映情况,他们不能这样冤枉兆红呀!”
张阿姨略略沉吟,道:“吴阿姨,你不要急。一则我也不晓得他们住在哪间招待所;再则,即便你找到他们,他们哪能相信你的话?这样吧,我明天把你反映的情况跟我们派出所的同志汇报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好吧?”
吴阿姨想想,也只有拜托张阿姨了,便千谢万谢,只差没给张阿姨跪下了。
张阿姨走后,吴阿姨抹了一会眼泪,便是长吁短叹,搞得许飞红愈发心乱如麻,便推开落地门,跑到敞廊里去透透气。正是斜晖脉脉,暮色冉冉之时,园子里一半阳一半阴的,叫人触目惊心。那半天缓缓隐退的五彩锦霞便似她心心念念的憧憬;可那灰沉沉紧咬着追过来的暮云呢?莫非她许飞红的前景真就是这般阴暗了吗?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
正当许飞红空对云影自艾自怨的时候,冯令丁推着脚踏车进了敞廊。许飞红听到熟悉的赤浪赤浪链条搅轧声,本能地侧过脸去,正与冯令丁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连忙躲开了,慌张地低了头,恨不得能像聊斋里的花精般化成一阵轻烟隐身。冯令丁再不关心周围的人事,也一定会听到许兆红被抓的消息。许飞红想象得出他漠然的面孔上浮起一丝鄙薄的模样。她虽然多么向往跟冯令丁在一起,可这一刻她最不想见的人便是冯令丁。
却听得冯令丁平淡地唤了声:“许飞红!”
许飞红的心突突一跳,轻轻应了声:“嗯。”
冯令丁的声调依然冷冰冰硬梆梆的:“黄师傅叫我通知你吃了晚饭到他家去一趟,他要跟你谈话。”
许飞红绝望地想:终于躲不过了!肯定要讲我隐瞒真相欺骗组织,肯定要取消我留上海的名额了!
“小茧子……”
许飞红浑身震了一下,那般熟悉又那般陌生的呼唤从何而来?她小心翼翼地扭转身子,她以为冯令丁早就离开,谁知这个高傲的男孩子还站在那里,方才的呼唤真是出自他口中吗?
冯令丁朝她跨近了两步,眼睛不朝她看,去看那半阴半阳的园子。园子里,阴翳的范围又扩张了许多,把夕照挤到园墙边去了。冯令丁的口吻变得柔和而温暖,道:“小茧子,你不要害怕,你要理直气壮地跟他们说理,你哥哥的事体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按照这次毕业分配的政策,你妈妈身边应该留一个孩子的。”
许飞红想笑着跟冯令丁说话,不争气的眼泪咕噜咕噜地涌出来,她两只手掌轮流去抹也抹不及。
冯令丁静候了她一会,他并没有看她,却晓得她在哭,又道:“现在索性把眼泪水挤挤干净,等会在黄师傅面前不要哭,你越软弱,越要被人欺侮,晓得吧?”冯令丁的嗓子忽然痛哑起来。
许飞红点点头,道:“谢谢你,丁丁哥哥!”因为哽咽着,这句话没的发出声音,她只是在心里用力地说。
待暮色将园子整个儿地吞没了,许飞红才委委屈屈地转回屋子里。先去厨房煮了些菜泡饭,端给妈妈吃了,自己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告诉妈妈黄师傅要找她谈话,吴阿姨欠起身子,关照道:“小茧子,好好跟黄师傅说话,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求他帮帮你的忙。记住了,老古闲话说,哀兵必胜。能哭就当他面哭几声,女孩子的眼泪最能打动人了,晓得吧?”
许飞红没应声,扶妈妈躺下了,便出门。丁丁哥哥的嘱咐和妈妈的关照如此南辕北辙,究竟该听谁的?由她的性格,她更愿意听冯令丁的。她也准备好了,这次跟黄师傅谈话不会一帆风顺,可能要多化费一些口舌。她哪里料得到,对她垂涎已久的黄师傅正布好了陷井待她去跳呢?
许飞红慢吞吞地朝黄师傅家走过去,算算七点靠过了,他们夫妻俩夜饭总归吃好了吧?便举手扣了扣门。
黄师傅好象早就候在门边了,扣门声才起,门便拉开了。黄师傅黑沉着面孔,很严肃却又带点挖苦的口吻,道:“许飞红你终于露面啦?我以为你就此隐名埋姓、销声匿迹了呢!”
许飞红心一紧,慌忙道:“黄师傅,其实,其实事情一发生,我就想来向你汇报的。只是我妈妈一病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
黄师傅冷笑道:“你可真是编故事的高手啊。那天在学校走廊里我是给了你机会的,希望你能说出真相。很可惜呀,你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许飞红一急,眼泪就冒出来,想到丁丁哥哥的话,要屏,已经来不及了,便哭着道:“黄师傅,向毛主席保证,我事先真的一点不晓得哥哥打伤人的事体,我真的没有编故事呀……”
“好了好了,不要在门口头哇哩哇啦的。”黄师傅侧过身子道:“进屋来讲吧。”
许飞红一边抹眼泪一边走进房间。当她听得黄师傅阔答一记下了司别灵锁,方才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妙。四周围睃了一圈,问道:“黄师傅,你爱人呢?”声音都有些抖了。
黄师傅道:“我丈母娘病了,我爱人回娘家去了。这样好嘛,我们谈话可以方便点,你也不必拘束,坐呀!”黄师傅说着,铁板的面孔上忍不住漾开了颇为得意的笑容,五官都笑得挤在一起了。
许飞红此刻宁愿他还板着面孔,他的笑令她浑身起鸡皮。她想马上退出房间,脚骨却软得动弹不得。
黄师傅自顾在三人沙法上坐下,竖起粗短的手指点了点她,道:“许飞红啊,让我怎么说你呢?你晓得航天局对政治背景要求非常严格,你又不和我配合,学校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只好把你从航天局的名单上划掉了!”
许飞红脑袋里面轰地一响,她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应验了。满心的沮丧,却仍不甘心。眼前这个黄师傅虽是令她作呕,却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得紧紧抓住他作最后一搏。索性心一横,道:“黄师傅,无论我哥哥犯了多大的错误,他是他,我是我。毛主席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根据今年的分配政策,我还是应该分配在上海的呀!”
黄师傅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道:“毛主席还教导我们,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学校的分配名单经过反复权衡,已经敲定。马上就要公布。所以,你想留在上海恐怕也很难了!”
这一刻许飞红真正地乱了方寸,顾不得周全自己,哭道:“黄师傅,你是答应过我的,你要帮我想想办法,我妈妈身体不好,怎么离得开我?”
黄师傅笑道:“你不要急嘛,我也没说不帮你忙,来来来,坐下,我们好好合计合计。”说着,用手掌拍了拍他身边的空位置。
许飞红只觉得口干舌躁,手脚麻木。她却成了一具线牵的木偶,被人指挥着,身不由已地走过去,僵硬地坐在黄师傅边上。黄师傅的手掌迫不及待地捉住了她的肩膀嗬嗬地笑道:“许飞红,只要你好好配合我,我一定想办法让你留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