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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粱梦破(四)

    王壁被那只手拖拽着,提到了满是戾气的人跟前。

    在几乎愤怒至发青的脸色之下,他的脖颈被紧攥的衣领,勒得只余一线空隙。

    手中的幡旗和招魂铃,同时掉落在地。

    惶恐一瞬攀爬他的脊背,忙磕磕绊绊道:“总兵,我只知……招魂,至于真假,是天定命数。”

    招魂本是逆天术法,妄以凡人之躯窥探异世。

    不论对于招魂者,亦还是想见故人者,皆会耗损两者阴德。若是严重,会遭到反噬,甚至是死亡。

    王壁最初应承下为峡州总兵招魂,也是因其为国为民之心,阴德雄厚,否则绝不答应。

    这下瞧见人的惊骇神情,不明傅总兵在梦中看见了什么。

    人亡故之后,魂魄飘散,被阴阳使者带领经十殿阎罗、过奈何桥、饮孟婆汤,继而忘却前尘,投入轮回之中。

    之前他替人招魂,都是在人头七之时。

    那位夫人在三年前病故,想必早在另一个世,全然忘记了这一世的事。

    “总兵,您可见到了……夫人?”

    煞气直逼眼前,王壁颤巍巍地问道。

    便在这句话落后,捏着他命脉的人,松开了手。

    王壁一时不妨,后退两步,慌张稳住脚步站好。

    甫擡起头,看见傅总兵颓然了肩膀,背身眺望半开的疏窗外,远处即将冬去的景象。

    过去好半晌,才极低道:“没有。”

    他没有见到她。

    只是听到了她和另一个男人欢爱的声音。

    *

    傅元晋相信这一次的招魂,听到的那些声音皆是假象。

    柳曦珠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对她那样好,她绝不会如方才所听到的,残酷地对待他。

    他应该惩治面前的这个道士,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做。

    失去她的这三年,他难有安稳入睡的夜晚,总是在深夜,冷衾之中想起她。

    他没办法停下招魂了。

    一旦停下,他甚至会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一日日的招魂中,他被勾魂摄魄般,陷入了一场接一场的,恍若美梦的幻境。

    *

    他又一次回来晚了,因今日傍晚,城外有一场激战,他前去指挥战役。

    等回到府上,已是更深露重,将近子时。

    怕她等的久了。

    在戌时末,特意派人与她说,让她早些睡,不必等他。

    但一身疲惫地走进院子时,随风晃动的灯笼底下,那扇楹窗还闪动微弱的光亮。

    心口熨帖暖意,他快步走过去,连上三级台阶,推开了那道门。

    跨过门槛,走了室内。

    而后看见她正趴睡在桌子上,双手叠放,脑袋搁在上面,侧着脸阖眸沉睡。

    莹莹灯火旁的筐子里,放着她做给他的新衣裳。

    是孔雀蓝的颜色,其实他并不喜欢。

    但半个月前,她满脸兴然地拿着两块衣料,凑到他面前询问:“进宣,快春天了,我给你做件新衣裳。你喜欢哪个颜色?”

    拿着苍色的缎布,伸到他眼下。

    “是这个呢?”

    再拿孔雀蓝的绸料,换送上来。

    “还是这个呢?”

    他皱眉看了又看,道:“换其他颜色的吧。”

    在一起这些年,他生活上的很多事,都是她在照料。

    连同一年四季的衣裳,不论是外出作战的甲衣,还是在居室内的常服。是她在裁剪和缝补。

    她早该清楚他的喜好,不喜这些鲜艳的衣裳,都穿暗色的衣。

    “你试试嘛,总是穿那些黑色,显得你很凶。我觉得你穿蓝色的衣袍,一定会更好看。”

    她仰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期盼地望着他。

    “好不好?选一个吧。”

    “就做这一件,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给你做了。”

    她又把那两块料子拿来,摇晃他的胳膊,歪头笑看他。

    他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没忍心拒绝,再听到她的话,也笑地无奈。

    “行吧。”

    随手挑了那块孔雀蓝的缂丝衣料,她顿时弯眸,道:“我也觉得这块最好看!”

    他笑地揽过她的腰肢。

    “你都想好了,还拿两块料子给我挑什么?”

    “我还不是怕你不喜欢嘛,挑一挑,说不定你更喜欢那块暗点的苍色。”

    她跌坐在他的腿上,粲然地搂住他的脖子。

    窗外泄进的阳光,在她明媚的眉眼,静静地流淌。

    在一起的第六年,他每次跟她在一起,都感觉很高兴。

    这是从其他女人身上,从未感受到的,甚至是他的母亲,不过把他当作富贵的依仗。

    他情不自禁地埋t首在她的肩膀。

    她的肩很瘦,却很温暖。

    “进宣,你怎么了?”

    她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背,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擡起下巴,唇贴近她的锁骨,咬了一口。

    密密麻麻的吻落下,他把她放在了榻上,俯身下去。

    “把窗关了。”

    她衣裙凌乱地扭动,笑着对他道。

    ……

    灯焰飘忽,将目光从那件还未做完的衣裳移开,他躬下身,把睡在桌上的她,抄起腿弯,走向那张架子床。

    他的动作很轻,但在弯腰,将她放下时,还是惊醒了她。

    迷糊地睁开眼,朦胧的视线中。

    她望着身上的他,低哝道:“你怎么才回来呀?”

    便在话出口的那瞬,她留意到他臂膀处的伤,是被火.枪所伤。

    已被军医处理过,上药绑扎了伤口。

    “你受伤了?”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着急地起身,蹙眉望他被纱布缠绕的手臂。

    他不想她担心,道:“小伤而已,上过药了。”

    但门外恰是丫鬟送来了热水,她急匆匆地下床。

    又是去和人说,把放在灶上热的海参鱼丸汤端来,又转过身,给他拿亵衣裤子,陪他去沐浴。

    帮他擦洗时,小心翼翼地不让水碰到丁点他的伤。

    从水里出来,又拿来干帕子,要给他擦干身体。

    他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说:“你别动,等会怕扯到伤口,不疼呀。”

    他不由笑看被热气潮润面颊,却还一丝不茍给他擦身前水珠的她,将她腮畔的湿发顺至耳后。

    她挑眸睨他一眼,也笑了。

    等穿好衣坐到桌前,他舀喝她炖煮了三个时辰的汤,鲜美可口。

    比得上他喝过的其他所有汤。

    他与她的口味,出奇的一致。

    热汤填满空饿的胃,他坐在床沿。

    她蹲在床前,手心托着一盒子的蛤蜊油,低头垂眸,给他的脚细致地涂抹。

    每年的冬日,他的脚总会皲裂。

    从前,没有她的时候,他都是等着春日到来,那些细小的伤口,自会愈合。

    即便会留下裂纹的痕迹,也并不在意。

    但有了她后,她注意到这件事。

    在一起的那一年冬天,便去寻了大夫问,拿回一盒子的油,说涂了就会好起来,也不会再疼了。

    此后的每一年冬,只要他回来,她都会给他涂药油。

    “快到春天了,很快就不用涂了。”

    她仰头朝他笑。

    等一切忙活完,近丑时二刻,两人终于躺上床。

    他没能耐住,一把将她托起来,让她坐在身上。

    蛰伏后的苏醒惊动了她,斜瞟他一眼。

    “不行,你还受伤呢,等你伤好了再做。”

    她要从他腿上挪下来,他单手固住她的腰,不让她挣动分毫。

    “可是我们都三日未做了。”

    前两日,他在军营操练兵将,一直未回来。

    “你在上边多用些力气,我少动些就是了。”

    他当然知道她是为他的身体着想,语调不禁放软。

    “夫人,就做一次?”

    她终究答应了。

    “只准一次。”

    她再三跟他强调,眼中含着笑意。

    手往下滑动,将他裤子的系带松解了。

    也俯低身,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在枕侧。

    异样的感觉,他被她这般作弄。

    更被她以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

    他向来强势,即便是在床上,从不容许女人这样对他。

    但在那一刻,他愿意纵容她。

    哪怕她缓慢的动作,是在刻意折磨他,但听着她一声声的“夫君”,他也任意她驱使。

    满目的雪白,潮腻的软滑中。

    她娇软的语调,恍若从遥远的另一个地界传来。

    是她在吟唤卫陵。

    “夫君,夫君……”

    那个称谓,她竟然在叫除了他以外的,另一个男人!

    一同传至的,还有分明熟悉,却肮脏至极的声音。

    该死!该死!

    都是假的。

    他不相信她从前对他的那些好,都是假的!!!

    但混沌不堪的脑子,充斥了太多声音。

    光阴流逝,日夜倒转,一天天地过去,听到的,皆是她与卫陵的对话,两人甜腻的亲昵。

    那样欢快的她,似乎在他面前,从未有过。

    头颅晕眩刺痛,仿若要爆炸一般。

    耳畔是王壁的仓惶劝说:“总兵,不可再继续招魂了。”

    全然置之不理。

    “给我继续招!我要见到她!”

    她一定是假的。

    忽然之间,怎么会听到那个秘密:先帝留下的遗诏,是要传位给先太子。

    她在把这桩事告诉卫陵……

    “三表哥,我要你。”

    她……

    又是那些不堪入耳的恶心声。

    一阵晕然袭至。

    “傅元晋养寇自重,若是有了这个把柄,他是不是会死。”

    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

    她要杀了他!!!

    把能置他于死地的死穴,告知了卫陵。

    整颗心犹被烈火烧灼,傅元晋从梦中陡然睁开了双眼,眼眶逐渐变得通红。

    好半晌的怔愣后,从椅上起身,踏入的第一步,些微踉跄。

    而后连续的快走两步,一脚踹翻窗边的桌椅,扬手摔碎了目之所及,一切能摔碎的东西,瓷器、摆件、茶盏、花瓶……那个陈旧变色的针线筐子,也被扫落在几案下面。

    王壁赶紧跑开,却仍避之不及,被一个豆青的茶壶砸到了脑袋。

    捂着额头跑出门去,等傅总兵疯完再说。

    立在庭院之中,背后的怒声嘶吼不绝。

    甩动拂尘,掐指盘算。

    王壁紧皱眉头,心中尚存疑惑。

    此次招魂,是他毕生为人招魂中,最为艰难的。似乎在被某种力量阻止,以至于傅总兵迟迟不见夫人。

    而那力道,好似不是来自阳间道。

    门外的几个亲随探着一双眼往屋里,惶恐不安地观望。

    原以为三年前去京城述职,得知夫人病故,疯了好些日子。

    饭不吃,觉不睡,整个人瘦得快脱相,老夫人来劝也不听。

    只不管不顾地日夜饮酒,盯着那块灵牌,絮絮叨叨地和夫人说话,不时几句骂言。

    后来渐渐好了,开始对海寇大肆攻伐,受了伤昏迷,会唤夫人的名。

    以及一些节日以及忌日,会怀念夫人,独自喝些酒愁闷罢了。

    这段时日,又开始发疯。

    总兵这是第几次为夫人发疯了?

    夫人去了,便让她安息呗。

    招什么魂啊,到头来难过的是自己。

    几人回转头,互相看看,唉声叹气。

    “哈哈哈,你要我死,你竟然要我去死!”

    “柳曦珠!柳曦珠!!!”

    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要杀了她!杀了她……

    雾茫茫的视线中,傅元晋脸色苍白,环顾周遭的碎裂景象,紧咬住泛凉的牙,眼睛酸涩地淌下了泪水。

    从前她在时,精心装扮的他们的居所。

    他以为的家。

    每一日,每一夜,她都在这里等他回家。

    “呵呵。”

    喉间胀痛难忍,傅元晋蓦地又哑笑两声。

    她敢与卫陵提到许执,可敢说起他吗?

    “敢吗!”

    他垂头望着手中最后一样完整的东西,她的灵牌。

    上面的红漆依旧鲜亮。

    没有一丝灰尘,时常擦净。

    一刹擡起手臂,要摔了它。

    将它砸个粉身碎骨!

    但在即将落下的那霎,他终究停住了。

    缓缓地,慢慢地,把它放下。

    然后将它抱在怀中。

    靠墙滑坐了下来。

    斜照的夕阳落了进来,他坐在窗棂下,一堆碎去的旧物中。

    默然地紧抱住她。

    *

    直至翌日,王壁从傅总兵的口中得知夫人在另一个世,就在京城。

    或许比目前他们所在的世,还要早十多年。

    他讶然地瞠目结舌。

    大小三千世界,各有不同,竟会有如此奇异的事。

    但骤然地,他想到这兴许便是此次招魂,如此艰难的地方。

    峡州与京城远隔千里,纵使傅总兵与夫人身处两个不同的世,但地域不同,也许会有碍招魂。

    倘若在京招魂……

    但该事王壁踟躇许久,并未告知。

    即便如今无仗可打,总兵领兵镇守一方疆土,未得旨意,仍然不能擅离职守。

    依照当前傅总兵发疯的劲头,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另外有一桩更为严重的事。

    直到入夜,他方才想到。

    若按傅总兵所言推测,怕是夫人所在的那个世,还有另外一个傅总兵,之前的招魂,怕是已对异世之人造成了影响。

    如此违背天纲,必定遭受天谴。

    ……

    但彷徨不过两日,一道圣旨便从北方,一路南下,经时下正闹腾蝗灾的江南地区,传至了峡州的总兵府。

    光熙帝三十四岁生辰将至,各级高官需备礼庆贺。

    这一年,侵扰大燕沿海二十余年的海寇,终被平定。

    偶尔几个寇贼,已不足为惧。

    几处海岸港口再开,曾经打仗的官兵,被派去驻扎查验来往海贸之物。

    仗着t地域便利,将其他沿海州府的生意也引去了多半。

    白银如流水一般,哗啦啦地从峡州通过,流向大燕的四方边境,一时兴荣繁盛。

    光熙帝特点峡州总兵傅元晋,上京受赏封侯。

    *

    届时,便是傅元晋的死期。

    风晃残灯,昏光树影中。

    卫朝神情阴冷地,远眺总兵府的方向。

    将手心中,三叔母离开峡州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给他的锦囊攥得愈发紧了。

    与那位许尚书商议除去傅元晋,是为了不被傅家压制,让卫家得以彻底复起。

    自三叔母故去,傅元晋一直在找机会要他的命。

    同时,也是为了三叔母。

    卫朝心里清楚,她的早年溘逝,追根究底,是因对他们这几个毫无血脉关系的卫家人,殚精竭力而致。

    但他没办法不把这个罪责,也怪在傅元晋的身上。

    从那一晚,他背着孱弱的她,在月光下,一路回去。

    她趴在他的背上,压抑地低泣,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整个后背开始。

    漫长年月里,他目睹她的每一次曲意逢迎,也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擦拭眼泪。

    他无数次地在心中,对她发誓。

    有朝一日,一定会报了这个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