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道:“你先尝一口,再让他们也来尝尝。这是我做的酸梅汤,冰是我一大早去主楼那边取的,怕它们化了,一直在这儿守着换,来回跑。”
“你……”
“别你啊我的,快喝!”他直起身子,从柜台上取了一个碗,给她满满舀了一碗酸梅汤,微笑着递给她,璟宁只觉得清芬扑鼻,端着喝了一口。
“好喝吗?”
她点点头,见他无限温情地看着自己,越发觉得古怪。
他松了口气,擦擦汗,从里面把碗抱出来:“我拿去给他们喝。
让一下。”他吩咐道。
她便往一旁让了让,脸又红了红,因为她发现自己竟这般自然地听了他的话,她试图把脸板起来,却失败了,她从他清澈的黑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嘴角是坠入爱河一般的傻笑。他蹲了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晃,正在傻笑的姑娘提醒他:“你小心一点。”
午饭后原路返程回家,在湖上**舟前往沙湖的小码头时,为了表示对程远的歉意,璟宁拿出她的梳子,给程远梳头发,编她刚学会不久的一种时新的发辫。
风轻吹,知了声从远处的湖岸传来。程远的头发微微有些卷,被打散了披在肩上,璟宁认真地给她梳着,手指轻轻勾起,不听话的头发温顺地被她卷成了波浪形。睡眠不足的琪琪靠在一旁打瞌睡,白色的裙边飘到璟宁身边,和她的蓝裙搭在一起。璟宁的动作很轻柔,程远觉得舒服极了,耷拉着头将眼睛闭上。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变化悄然而至。谁也无法窥视的内心世界,忽然之间好像被什么打通了一扇窗户,借以看清那些不可言传的秘密。
子昭一笑:“她真像个小妈妈。”声音很轻,如同喃喃自语。
德英脸上终于掠过一抹阴云。
到江边码头,方琪琪问:“是不是还那个小货轮?”
子昭道:“你们若是嫌不舒服,可以坐大轮渡过去。”
琪琪和程远如遇大赦,连连点头。璟宁道:“那我也跟你们坐轮渡去吧。”
德英便去买票,子昭说:“不用管我,我坐货轮过江。”
德英奇道:“为什么?”
子昭淡淡一笑:“那艘小货轮是我爹送我的,虽然旧了些,但昨天是我第一次开船。”
璟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又飞快地挪开了目光。
德英道:“子昭兄,我想跟你坐货轮回去,不知可好?”
子昭道:“嘿嘿,你一个人坐的话,我可就不去开船了。才不让你占我便宜。”
说着眨了眨眼,大家知道他在开玩笑,都笑了起来。璟宁见他跋扈之气大减,很是开心。
趁德英去买票,子昭悄悄走到璟宁身边,低声说:“后天来我家坐坐,可以吗?”
她点点头,很快便懊恼地想: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快。
他笑如春风:“那就说定了。后天下午。”
子昭带德英进了驾驶室,老船长蓝师傅正在检修设备,嘴里叼着一根叶子烟卷,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在机器上敲敲打打,随口问:“大少爷一会儿还开船吗?”
子昭笑道:“不了,我带这位徐先生到甲板晒太阳去。”
“嗯,晒黑一点好,人看着更踏实。”
“没错。”
德英见这工人跟子昭说话毫无尊卑之分,大是诧异,子昭朝他做了个鬼脸。
蓝师傅检视完毕,伸了个懒腰,子昭将一旁放着的茶缸递给他,他喝了口茶,对子昭道:“明天还是老时间,大少爷既然要学,就不能应付。昨天大少爷开得很好,但心还是有点浮。船在江上,稳是第一要义,不过长江的水情变化多端,心性灵敏也很重要。”
“明白。”子昭潇洒地挥了挥手,带着德英上了甲板。
德英问:“你在跟着这个师傅学开船?”
“嗯。”
“子昭兄即便要继承孟家的船业,但也没必要连开小货轮都得学吧?”
“以前小时候也常闹着要开船玩,但总是惹我爹骂,说驾船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不是小孩子的儿戏。现在长大了,觉得有条件参与一些基础的事情总是好的。多懂一点,就能多分些好坏,少被人蒙。”
德英沉吟道:“你原来有这么明确的目标。”
子昭笑道:“你不也一样。看准了一个目的,所以才进了洋行。
洋行的人都很滑头的,真是难为了徐公子。”
德英咬了咬嘴唇:“我是真心喜欢她。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喜欢上了她。不怕子昭兄笑话,我徐德英这辈子没有别的志向,除了一个——潘璟宁。”
子昭将目光投向船舷之外的江面:“你应该知道,感情是要讲两情相悦的。”
“我不在乎。我只想对她好,只想让她快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许多人都会喜欢,但是只有我徐德英一人,会把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你呢,子昭?”
“我?”子昭蹙眉。
“如果你也喜欢她,我是说如果,你在心里计量过没有,你的家族事业、你的骄傲,还有她,哪个更重要?”德英郑重地问。
子昭转过头来,看着他,认认真真道:“徐公子,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德英忙问:“什么问题?”
“从头到尾你都在说怎么怎么喜欢她,怎么怎么要为她好,你心里怎么怎么想,但是否考虑过璟宁是怎么想的?”
德英低着头,目光呆呆地盯着甲板上几片破旧的风扇扇叶,子昭加重了语气:“你说假如我喜欢她,我告诉你,没有假如,我就是喜欢这丫头,喜欢得要命,而且谁敢跟我抢,谁敢阻止我,不管他是谁,她娘老子也好,她那了不起的哥也好,我拉得下脸跟他拼命!我孟子昭心里重要的东西很多,家族事业、虚荣、财富,包括我的骄傲,都很重要,我不觉得它们跟璟宁有什么冲突。但是有一点我和你不同。我在做无数的怎么怎么之前,有一个前提,就是她愿不愿,喜不喜欢,要不要。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前提,也是我的目的。”
德英的嘴角往下一沉,子昭觉得他眼睛都红了,就像小时候自己抢了他的饭碗,他气愤得要命,却还是忍着不哭。但他毕竟已是个成年男人,能在打击面前很快便镇定好心神,用最理性的姿态回应。
德英说:“不管怎样,子昭兄别因为我对璟宁的这片心而对我有什么芥蒂,我们今后,能不能像朋友一样相处?”他抬起头,诚恳地伸出手。
子昭轻轻握了握,说:“没问题。不过……”
德英疑惑地看着他。
子昭做出呕吐的表情:“现在不怕晕船了?”
德英深呼吸了一下:“像你昨天说的,只要一直看着远处应该就没事了。”
空气中有了一定的湿度,天空就不再像往日那样连一丝云影都罕见,花园里植物的经脉大张,将芬芳的气味尽情挥发了出来,鸟儿越发叫得响了,它们是从暮春就开始唱起歌来的,“滴——滴哩,滴——滴哩……”第一个音略长,尾音的调稍微往下压了压,轻灵婉转,璟宁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鸟,杜鹃吗?好像不是,它的歌声没有杜鹃的鸣唱那么凄婉,自然也不是夜莺,因为夜莺只出现在夜晚。此刻正在唱歌的鸟儿,是属于春天和夏天这种湿润、热情的季节,是属于洋水仙、玫瑰花、金银花和栀子花的。
是属于爱情的。
璟宁从沉思中惊醒。
窗户大敞着,微风沉闷地吹过来,她看到楼下的草丛中,野生的茴香和广藿香耷拉着叶子,地面的热气向上蒸腾,喷泉边的玫瑰花蔫蔫的,但缠绕在长廊上的玫瑰花因为背阴,显得极为茂盛和鲜艳,红色,白色,粉色,甚至还有灰紫色,一丛丛、一簇簇……它们香气飘动的时候,天地之间都好像没有声音。
“这条裙子没见你穿过。”云氏走进了她的房间,打量着她的装扮。
“好看吗?”璟宁从窗前走过来,在母亲面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裙摆轻轻展开,如一朵轻柔的水浪。
这是一条浅灰色的西式裙装,没有袖子,手肘全部暴露在外面,即便是在讲究新潮的汉口,这式样也是有一点夸张的。尽管如此,却不可否认它是一条美极了的裙子。柔细的薄纱和层叠的雪纺绸搭配出丰盈适度的线条,在髋部以上的部分由更浅的灰色丝绸做成一条腰带,紧贴纤细的腰身,腰带上用浅浅的紫红色丝线绣出玫瑰的藤蔓和小小的花苞,浅粉、灰色、粉紫,全是低调的颜色,它们的低调衬出她鲜妍的青春和美丽。
璟宁已经二十岁了,正处在最炫丽的年华,身材发育成熟,甚至已经带着一点性感,她穿着两英寸高的灰色高跟鞋,露出一双匀称白皙的小腿和秀丽的脚踝。她很会梳头,将蓬松、具有美好光泽的头发用银色细链轻轻挽起,余下一部分轻盈地垂在肩头,露出了修长的脖子和一小截雪白的后颈皮肤。领不高,能看到她漂亮的锁骨。汉口的姑娘,几乎都有着丰盈的胸部,璟宁也不例外,她继承了父亲脸部鲜明的轮廓,更继承了母亲姣好的皮肤和高挑婀娜的身材。
云氏满意地看着女儿。
“是什么时候买的?真好看。”
“大哥哥给买的。”璟宁掀起裙子,一手搭在母亲肩头,一手将腿上透明的丝袜紧了紧,“我以为妈妈知道。”
云氏的眼色少了几分温度:“他怎么清楚你衣服尺寸?”
璟宁笑道:“随便问一下平时给我做衣服的裁缝不就知道了?这还用得着奇怪。他是大哥哥嘛!”
“你现在都这么大了,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毕竟他和阿暄不一样,阿暄才是你最亲的兄长。”
“在我心中是一样的。妈妈,”璟宁想了想,坐到母亲身边,“大哥哥为了我们这么努力争气,你能像以前一样对他好一点,多喜欢一点他吗?就多念念他的好处嘛。”
“我倒真想念他的好……”云氏冷冷一笑,但很快刹住了话头,“怎么还不走,和孟家约的几点?”
“还来得及。”璟宁看了看表,抿嘴一笑,“妈妈,你觉得我身上还差些什么吗?”
云氏上下打量她一番:“少了件首饰。耳环不戴可以,但脖子上不能没东西。你的项链呢?”
璟宁拉开抽屉,取出装项链的首饰盒,云氏过去帮她挑了挑,心念一动,拿起她十三岁生日时银川和璟暄给她订做的那条金玫瑰细链,道:“既然穿着你大哥哥送的衣服,不妨也配上他给你的这条项链吧。”
这条项链璟宁很少佩戴,是因为心里有着那段伤心失悔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痛已经渐渐淡去了,但每次看到它,璟宁的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
但此刻,母亲将项链在她脖子上比画了一下,淡淡的金色已经变得柔润,玫瑰花小巧玲珑,花瓣卷曲,和她身着的这条浅灰色裙子简直是绝妙的搭配。她忍不住动心,于是由着母亲将项链给她戴上,高高兴兴地下楼去了。
陈伯亲自从花房将孟夫人心爱的热带兰花搬到客厅,子昭在一边看,笑道:“瞻瞻毛手毛脚的,小心他把花儿摘了送给他潘姐姐戴。”
孟夫人斜睨儿子一眼:“若真给她戴,我也舍得,但就得你来摘才行。瞻瞻敢碰这花儿一下,叫你爹打断他的手。”
子瞻正拍着小皮球,听母亲这么说,撅起小嘴道:“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打我!”
“到外头玩去,别蹭着厅里的东西。”
“外面热。”
“那就别玩了,该睡午觉了。”
“璟宁姐姐好久都没来了,我也要陪她坐坐。”子瞻抗议。
孟夫人笑道:“来,我给你擦擦汗。”子瞻走到母亲那儿去,孟夫人用手绢给他擦着脖子,抬头看了看大儿子,子昭正帮陈伯挪动一盆普通的羊齿,孟夫人满意地在儿子脸上看到了一种沉稳安静的气质。
汽车喇叭声在公馆外响起,陈伯笑道:“来了。”
子昭忙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整了整衣服,子瞻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不一会儿携着璟宁的手走进来。
“伯母。”璟宁甜甜地问候。
孟夫人感叹道:“宁宁真是好漂亮。”
璟宁不好意思地垂首,拍了拍子瞻微微汗湿的小脑袋,子瞻仰望着她,眨巴着大眼睛,璟宁觉得这孩子的神气跟子昭小时候一模一样,忍不住想笑。
子瞻道:“璟宁姐姐,你好久不来家里玩,答应送我的陀螺也不给我。
你就只来看哥哥,哥哥在家,你才过来。你和妈妈一样偏心!”
璟宁将手里的提包递给他:“你瞧瞧里头是什么。”
子瞻正待行动,被孟夫人一把提着小耳朵抓到了一边:“不讲规矩的小子,璟宁,别理他,快过去坐,陈伯,给潘小姐把冻西瓜端上来。”
子瞻跺脚道:“是姐姐让我打开的,是姐姐让我打开的!”
子昭笑起来,璟宁瞟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小时候就是这样。”
子昭反驳:“你也差不多。”
“我是在夸你呢。”
“我也是啊。”
璟宁从包里拿出四个彩色的小陀螺交给子瞻,陀螺的身上和顶部都彩绘着不同的图案,有的是一圈一圈简单纹络,有的则是细腻如发丝一般的花瓣形图案,鲜艳可爱,子瞻欢声叫了一下,噔噔噔跑上楼去找鞭子。
一个下人捧着一盆兰草进来,孟夫人奇道:“不是都摆完了吗?”
那下人道:“潘小姐带来的。”
孟夫人眼中闪出欣喜的光芒:“哎呀,宁宁这么客气做什么。”
子昭走过去接,抱过来放到母亲身前的茶几上,轻轻吹了吹纤细花枝,兰枝款动,根部的泥土覆满湿润饱满的苔藓,散发一种说不出的清俊气韵。他虽不懂兰花,但母亲却是养兰的高手,宋梅是春兰四大天王之首,家里兰圃中也有两三株,他一见便认了出来,却笑道:“青蒜?再长粗点连炒腊肉吃都不行了。”一边说一边坐到璟宁身边,动作甚是亲昵,璟宁脸上微微发热,没理他。
孟夫人从璟宁身后将手绕过去,拍了下儿子的后脑勺:“胡说八道的小子,起来。”
“我歇一会儿。”
孟夫人正色道:“起来,抱到花房里去,那里温度低,这花受不得热。”
子昭重又将花抱起,嘴里却抱怨着:“忙乎来忙乎去,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歇着!”
这话其实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璟宁乌黑的眼睛闪闪地看着他,神态极是温柔,子昭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地把兰花抱去花房。
“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孟夫人对璟宁道。
璟宁笑道:“洋行有个老经理给大班送礼,是些家具和花草,英国人分了几盆花给我父亲,其中就有这株宋梅,父亲又给了我。我家没人懂得侍候这种娇贵的花,伯母是行家,我便一直寻思着把它带过来由您来照顾,还得辛苦伯母了。”
孟夫人含笑点头:“谢谢你,我很喜欢。”
璟宁凝视孟夫人,见她淡泊娴媚,秀雅的容颜有一股清幽之气,恰如兰花绝俗于凡尘,不自禁道:“伯母,您种兰花,人也像兰花。”
孟夫人温然一笑:“傻孩子,我可当不起。我虽爱兰草的清净高雅,但我自己却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既要盛景,更喜欢热闹,大俗人一个。”
“您要是大俗人的话,那我就是动物园的小猴子了。”
陈伯将冻水果端来,子昭也回来了,端来一碟刚刚烤好的蛋糕,栗子粉呈旋涡状轻轻覆在上面,宛如初雪,四角是连珠花纹的小糖珠。他半蹲在茶几上,给璟宁和母亲一人切了一小块,自己坐在一边喝茶。
璟宁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是个眼睛骨碌碌乱转、满脑子打着鬼主意的淘气鬼,可现在已经是个高大挺拔、相貌堂堂的男人。时光就是这样漫漫地流淌而过,她觉得与他相识了很久很久,仿佛前世便认得,对他容貌所有的变化,竟有种熟识的预期。
子瞻在楼上玩陀螺,楼梯间传来他挥舞小皮鞭的声音,陀螺在柚木地板上嗡嗡转着,孟夫人起身道:“我去叫瞻瞻睡觉,你们坐,我也得去睡一会儿,要不晚上没精神。璟宁,留下吃晚饭啊,你伯伯今晚也回来的。”
璟宁忙站起来,微微一躬身:“伯母好好休息。”
子瞻见母亲上楼,将鞭子一扔便往楼下蹿:“我还没吃蛋糕哩!”
“就知道吃,耗子来咬你的嘴!”孟夫人连拖带抱地把弄走,只听得瞻瞻委屈的叫嚷声不住传来。
璟宁忍俊不禁,一转头,见子昭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你……”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他们都笑起来。她有点不自在,端起茶杯,假装喝茶。
他说:“我们去看相片吧。”说着站起来。
“好。”她松了口长气,觉得无比轻松,总算能让这该死的窘劲缓和一下。可四处瞧了瞧,没有下人,陈伯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她和他算是单独在一块儿呢,这……他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以前没见你这么害羞,扭扭捏捏的,又没有怪物吃了你。”
火热的手掌紧紧攥着她的手,她从未与他这么亲近过,只觉得浑身都发烫,想挣脱,却又没有了力气,只凶凶地说了一句:“你就是个怪物!”
他哈哈一笑:“你凶起来很好看,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瞪着他,却还是由着他将她拽上了楼。
〔五〕
她警觉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希望他在身边,又希望他走开。
空气是寂静柔软的,房间里没有冷气机,窗户开着,紧贴一片浓荫,蝉声如雷,蜻蜓翩飞,也许真的要下雨了,榕树摆动着枝条,却没有风吹来。屋子里并不算太热,天花板上的电扇旋转着,风是从那里来的吧,她的头发轻轻飘动,裙角也在动。
以前送给他的小玩意儿,全都放在这间卧室里,那几颗木头小花生被一个小碟子盛着放置在书桌上,另有一盘碧绿的莲蓬,她睁大眼睛瞧了瞧,是真的莲蓬。一只小小的牛角梳,搁在一个紫檀笔筒的旁边,璟宁不记得送过他这把梳子,但一眼就认出这小梳子确实是自己以前在循礼门的市集上淘来的,买了三把,高价转卖给了三个女同学。她想起来了,绝对没有送给他!便指着梳子道:“你从谁那儿搞来的梳子?”
他正在书桌下的柜子里翻找着相簿,没抬头。“不告诉你。”抱着一本沉沉的相簿走过来,坐到她身边。
她故意往旁边让了让,要和他保持距离。
他翻开相簿,指着一张相片道:“你瞧,你小时候眉毛就是很淡!”
她过去一把抢过相簿,不服气道:“是你眼睛没长好!”
“你自己看。”
“我口渴了,想喝冰水。蛋糕没吃完,去给我拿上来。”她颐指气使地吩咐。
他下去给她拿,上来的时候,见相簿放在椅子上,她人却站在书桌前,微微俯着身子不知道在做什么,听到响动她惊慌转身,像一只看到猎人的小动物,大眼睛里闪动着怯意。
“偷吃莲子?”他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微微一笑。
“没有!”她瞪了他一眼,手放在身后。
子昭不屑道:“瞧瞧,壳都落桌上了。”
她转过脑袋过去瞧,子昭突然一伸胳膊,将她手中的相片抢了过去,哈哈一笑:“偷我照片?”
璟宁扑过去夺,子昭一面躲一面笑:“我看看。”
“还给我!”璟宁脸涨得通红,跺脚道,“孟子昭,你要胆敢看了,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一辈子都讨厌你!”
子昭扑哧一笑:“才不信呢。”低头一瞧,却猛地一怔。是他们在一次劳动课后与老师的合影,她站在他身旁,笑靥如花,柳眉杏眼。她小时候眉毛确实生得淡,像两缕轻烟,衬着晶莹的肤色,是很娇气的小模样。但那次他在德英面前嘲笑过她这一点,她听到了,记住了,或许也伤心了。刚才自己可能又刺激了她,于是她支开他在相片上做了小小的修改——用铅笔在眉毛那儿涂了一涂,可惜铅笔太硬,眉毛是涂黑了,相纸上却有了两道深深的沟痕。
“孟子昭,我恨你!”璟宁大窘,语声里已带哭音,见他立在那儿似笑非笑,只觉得万分羞辱,转身就走。他将她拽住:“别走!”
“放开!”
她的眼泪滚了下来,烫到了他的手背,他愈加用力拉着她,手一收,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宁宁,对不起。”
她用力挣扎,挣不脱,便挥着拳头打他,他任她打了一会儿,不满道:“把我打跑了,没人给你画眉毛了。”
璟宁又是气又是羞,哭了出来,他生怕被家人听见,忙伸手捂她的嘴,她张口就咬,他索性先下手为强,吻在她唇上,凶狠地攫取她的温软与芬芳。她完全没有料到会发展成这样,整个人都软了,眼睛瞪得溜圆。他搂得那么紧,让她骨骼都发疼,所有的泪水都似乎被这一吻给逼了回去,而他愈发用力,无尽缠绵,这样的甜蜜,他念了太久期盼了太久,怎可能轻易放过。
他把她的脸压得低下去,裹住她稚气的嘴唇,描摹那美好的曲线,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他吸了过去,简直心惊肉跳,却又不知不觉搂住他的脖子,将颤抖的手指放入他的头发中。他叹息了一声,滚烫的唇移到她光洁如玉的面颊上、覆盖在那双可爱的眉毛上,然后再次盖住她的樱唇,贪婪地酣尝。
“我是认真的,”过了许久,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灼热的呼吸烫着她的脸颊,“我要给你画眉毛,画一辈子。”
她呆住。
他突然放开了她,单膝跪下,带着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郑重表情:“我爱你,潘璟宁,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爱着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可是……你,你……”她脸颊滚烫,忽然恨恨地说,“你总惹我生气!讨厌鬼!”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露出她熟悉的、曾经很讨厌如今看来却很可爱的笑:“你不是挺喜欢我惹你生气的吗?”
“你这讨厌……”
没说完,因为他手一伸,让她再次摔到他怀中:“反正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再讨厌也只得嫁我。”
她忽然在他颈侧狠咬一口以示报复,他拧了拧她纤细的腰,恨声道:“坏小妞儿!”她假意挣了两下,却最终将滚烫的脸蛋儿埋入他怀中。
“喂,你还没说愿不愿意呢?说啊,快说啊!”他不依不饶。
她仰面看着他,眉眼弯成了月牙:“愿意。”
他忽然吐出一口长气,不知为何眼睛一热,竟有了流泪的冲动,连忙将她的头摁往胸前不让她看见,紧紧拥抱着她,听到两颗心怦怦跳着,如有共振。她本来就有褶皱的纱裙因拥抱变得更皱了,她屡次伸手将裙子拉好,他却抓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因而她便乖乖不动了,温顺地伏在他怀里。
噗,噗噗……
一只小皮球滚了过来。
他们缩在地板上,靠在床边蜷坐着,那只皮球滚到了子昭的脚边。
子昭抬头,见子瞻张着嘴站在门口,漆黑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
子昭恶狠狠地指了指外头,子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一步步退了出去,给他们把门带上了。
“什么声音?”她娇声轻问。
“风把门吹来关上了。”他飞快捡起皮球,将它塞到枕头下。
“胡说。”她额头已经有了汗,略挣开了一点,探着脖子看了看窗外,他的唇却落在她的后颈。
“别这样。”她简直招架不住,试图站起,他却收紧了怀抱,手指狡猾地撩开她轻柔的裙裾,火热的手掌贴在她的腿上,慢慢往上,到了她**滑腻的腰间,她推了推他,他的另一只手却撩开了她本来就不高的领口,俯下头,吻她蝉翼一般舒展的锁骨和光滑如绸的肩膀,她的身体像一朵温热的花,莹润洁白,金色项链下是丰盈的沟壑,子昭喉结滚动,似有一条蛇缠住了意志并最终将它缠碎,他抬起手,不耐烦地将她裙子的领子往下一掀。
璟宁目眩耳鸣,颤声道:“孟子昭,你敢……不尊重我……”
如遭了一记闷棍,他的动作艰难停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移开几寸,抬起脸,用忏悔的眼神可怜兮兮看着她。她颤抖着整理衣裙,他伸手帮她,轻声说:“对不起……我没忍住。”
她一声不吭,咬着红红的嘴唇,他的指腹滑过她绯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眶,心中充溢着爱怜和愧疚:“以后再不会这么混账了,宁宁,别生气。”
她抽了抽鼻子:“我要回家去。”
“说了在我家吃晚饭的。”
“就是要回家!”她站了起来,发现裙子皱得不像话,让人看见怎么想,羞窘不已,耳根子都红了。他只好说:“我送你回去。”
“嗯。”
“送你一样东西。”他在枕头下翻了翻,皮球滚了出来。这不是子瞻的皮球吗?怎么会在他枕头下?她大惑不解。
他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她:“买了有一阵子了。”
一道幽蓝跃入她眼中。那是一颗蓝宝石,不是很大,约四克拉大小,像极了翠雀花的颜色,明亮的深蓝,似碧蓝的海水在海天相接之处渐变了颜色,清澈幽渺。
“这是矢车菊的颜色,我想你也许会喜欢这种纯粹的蓝,不掺一点杂质的纯洁颜色。”
“Cornflower。”她轻声说,“我在童话书里读到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
“形状像一种小小的绒球菊,但是是蓝色的,我学校的花园里就种着一大片,开花的时候,蓝得就像眼前出现了一片碧海。德国人好像很喜欢这种花。”
她无比向往地叹息了一声。
“不知道你手指的尺寸,所以没有办法做戒指,你先收着,这两天我会跟父母商量,定好了日子就去你家提亲。然后我们一起去珠宝店订做戒指,你说好不好?”他将她垂在额头上的一绺头发往后顺了顺,温柔地问。
那种歌声悠扬的小鸟又在唱歌了,璟宁微微偏着脑袋,似在听,又似沉浸在一种美好的遐思里。
子昭微笑着等她回答。
她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吧。”
他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她大惊失色,抓住他的肩膀:“你要干什么!”
“抱你下楼!哈哈。”
“放我下来,坏蛋。让人看到多不好。”
“怕什么,以后他们都是你的家人。”他不管不顾,抱着她走过去,打开门,再走出了房间。
璟宁浑身都在颤,吓得脸都白了,但等到了外头,却一个佣人也没见着,子瞻和孟夫人也不在外头,便略放心了一点,恶狠狠地道:“孟子昭,你今天很过分,我记下账了。”
“少来,你还欠我万儿八千呢。”
“讨厌,真是的,求你了,宝贝,放我下来。”她只有求饶了。
他被这一声宝贝叫酥了,果然将她放了下来,携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道:“宁宁,你喜欢我哪一点?”
“不知道。”她直率地说,“你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我很小的时候就曾有个奇怪的念头……”
她好奇地瞅着他,等着下文。
子昭很认真地道:“有一次在学校,我很困,突然想要是在家里就好了,这边是书桌,旁边就是床,困了就睡一觉。”
“讨厌鬼,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完嘛。我那时候想,要是潘璟宁这个小丫头跟我一起睡午觉该多好啊,我把手放在她的小肩膀上,摸她的头发。多好。”
她捶了他一下:“小流氓!原来你那时候就很流氓了。”
“累的时候能睡一觉,身边有爱的人,这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吗?”他凝视着她,脸上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
她唇际微笑甜甜,以作回应。
当这对小情侣走出院子的时候,二楼一间卧室门轻轻推开了,一个小脑袋探出来瞅了瞅。
“妈妈,哥哥姐姐走了。”子瞻向母亲汇报。
孟夫人不慌不忙地送了一小块蛋糕在嘴里,眯着眼睛品了品,向儿子招招手:“你嘴边上有奶油,妈妈给你擦擦。”
子瞻过去,好奇地问:“璟宁姐姐是不是很快就会给我生个小外甥了?我可以当舅舅啦?”
“没那么快。”
“可我看到哥哥亲她的嘴啦,咦呃,亲得好用力的样子,璟宁姐姐都缩成一团啦。有一次我问哥哥,我是怎么来的,哥哥说爹爹和妈妈亲了嘴,然后我就生出来了。妈妈,难道不是这样吗?”
孟夫人噗的一声被一口蛋糕呛住,直咳得满头大汗,狠狠敲了敲瞻瞻的小脑瓜,恨声道:“听你哥哥瞎胡说!小小年纪,脑子里都想些什么!以后再说这样的流氓话,瞧我不打烂你屁股。快,把你的陀螺上交,不许玩了!”
子瞻无比委屈地看着母亲,往后退了两步。
孟夫人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不过呀,瞻瞻,你哥哥讨老婆的本事,以后要好好跟他学。子昭这小子,嗯,真是利落啊。”
子瞻茫然地点了点头。
云升见子昭和璟宁一起进来,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露出欢迎的笑意。
“孟少爷,真是稀客啊。”他从子昭手中接过璟宁的手提包,又意味深长地道,“我家少爷刚回来,您进来坐坐。”
璟宁忙向起居室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为什么竟有点畏惧,对子昭道:“要不你先回家吧。”
子昭有点不高兴:“我见不得人啊?”
云升不由看了子昭一眼。子昭见璟宁僵僵的,知她不好意思,便道:“那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
璟宁脉脉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子昭温柔一笑,转身离去。
璟宁蹑手蹑脚朝楼上走,上了七八步台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立刻扶着栏杆,竟没敢再往上动一步。
银川上着台阶,步履一如既往从容,走到她身边,他定住了脚步,淡淡笑了笑:“怎么不上去了?”
她便往上继续走,忽然胳膊一疼,是他抓住了她。
坏事了。
他的手是冰凉的,他看着她,带着一种令她费解的表情,目光是那样的深,就好像要将她吞没一般。然后他放开了她,面无表情地上楼了。
璟宁逃命似的奔回自己房间,手忙脚乱将皱巴巴的裙子脱了,满心流窜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摘项链的时候她看到从脖子到胸口有几块浅红色的痕迹,不由得目瞪口呆。
“大哥哥肯定看到了。”她羞赧地想,“真是丢人。”
但他总归会知道的。家里所有的人,全都会知道她和子昭的关系。
她已经不小了,会结婚生子,会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家庭。
“看到就看到了吧。”
索性将心一横。
对他的畏惧是出于敬爱,但如果自己能幸福,大哥一定也会为她高兴。适才的慌张是因为自己的隐私被敬畏的亲人看到,难免羞窘,恐惧一旦退去,喜悦便重新占了上风。
她怔怔立在浴室的镜前看着肌肤上的印记,被爱人的吻点燃的热,尚留余温。
汗,像蛇一样在皮肤上滑行,窗帘间隙透出的日光,折射在书桌的一盏琉璃台灯上,光线瑰丽诡异。他面上覆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阴影。
房间光线昏暗,因为会西晒,所以他吩咐佣人一到下午便将窗帘全部拉上。屋子里又闷又热,他只站了一会儿,衣服就被汗水湿透。
那条裙子,是他送给她的,那根项链,也是他一笔一画画的图样。
银川摁了下胸口,那里有一点轻微的刺痛,像扎进了一根细弱的鱼骨,他借着微光走到窗前,唰的一声拉开了窗帘,浓重的雨云正在天空吞吐积聚。
他嗅到风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