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只下了一会儿,就像天上挂着一块磁石,将雨水重又吸了上去。
云氏看了一眼窗外,道:“就怕这种攒着不下的雨,倒像去年发大水之前的天气。”
盛棠的脸垮了下来:“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晦气话,也不知云家当年究竟是如何教养你这个千金小姐。好好吃着饭,偏要倒人胃口。”
此话甚重,当着三个孩子的面,云氏十分难堪,当下便默不作声。
她说的去年,是1931年。
去年夏天,洪水自江汉关溢入城区,江城巨浸,汉口陆沉,水位达江汉关建关以来水标的最高纪录,市内水深近丈余,武汉三镇没于水中过月余。民房浸塌,瓦砾遍野,电线中断,商业停顿。两千多只船艇在市区游弋如鱼虾,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或露宿高地和铁道,或困居于楼房屋顶。白天暑热似火,街道积水漂浮着人畜尸体,夜晚蚊蝇鼠蚁与人争地。后来,不少人死于灾后的瘟疫。
这是汉口人谈之色变的灭顶之灾。
盛棠捂着脸大声咳嗽,前胸抽搐。银川抬头,目光淡而薄,云氏看着丈夫,不敢再出一言,璟宁和璟暄也轻轻放下了筷子。
盛棠咳嗽的时候不许人触碰,听不得人声及噪音。于是整个餐厅里声响俱无,只余下这沙哑、细碎、忽强忽弱、撕肝裂肺的咳喘,约五分钟后渐渐平息。
众人刚暗中松了口气,盛棠却将手一挥,身前碗碟被横扫在地,一片狼藉。
他的眼睛因咳嗽变得血红,脸色青白,是身体不济的证明,他抬起手,虚指着前方,不像单指某人,又像指着所有人。
“这汉口,有的洋人盼我死,是因为我给他们办事,名义是他们的奴才,挣的钱却比他们多。有的中国人盼我死,是因为我仗着洋行撑腰,聚福夺财,让他们无钱可挣,要挣钱就得仰我鼻息。明抢,暗杀,哪一件真能把我搞死?潘家从十三行起家,百来年的基业,又哪是几个虾兵蟹将使点妖孽手段就能弄散的?所以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就好像我咳一声,喘一下,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死似的。我好好的在这里,别给我使这些我看不惯的眼色。”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扫,落到银川脸上,银川一直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盛棠的目光却变得稍微柔和了一点。
他的病是在水灾发生时加重的。
始料未及的灾难摧毁人的方式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公平。不论是贫穷还是富有,谁都无法逃避它的冲击。这场大水让有的人因而失去了家园,失去了财富,失去了性命。也让有些人的命运和事业发生了转机。
大水刚漫进江汉关,因当时通讯线路尚未中断,一切如旧,众人都以为有江堤的保护,当不会有性命之虞。届时只有璟宁在武昌的学校,有高地庇护,暂时安全。家中其余诸人均躲到了二楼。
潘公馆地处的位置地势较低,水最大的时候,漫入门厅有两尺深。到了晚间,汉口全城停电,只余风雷震动。雨一直不停,连夜连晚地下。盛棠半夜如厕摔倒,胳膊被淋浴的水龙头划伤,血流不止,虽然云氏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但到凌晨五点时依旧发起了低烧。自那年险些遇刺,盛棠变得暴躁易怒,尤为惜命,怕得了破伤风,当下便要求去医院。
离潘公馆最近的医院是同仁医院,盛棠便说去同仁。
怎么去?
城区一片汪洋,租界尤甚,加上外面雷电交加下着暴雨,连光亮都没有,这么出去,保不定会遇到更危险的意外。
没有人应声。
璟暄不敢。云氏更不敢。
连佣人们也不敢,纷纷相劝老爷,等天亮水退了再去。盛棠勃然大怒,气得几近昏厥。
最后,还是银川开口道:“父亲,我背你去。”
那个夜晚,回想起来如同噩梦一般。高大的树木狰狞地怒号,雨水夹着细碎的冰雹从天上瓢泼而下,曾经平坦干净被无数优雅的人们经过的美丽街道,变成一条条阴森可怖的暗河。
盛棠被银川背着,身上裹着毫不管用的雨衣,打着寒战。云升提着煤油灯在前面帮他们探着路,不时大声提醒。银川一路默不作声,盛棠能感觉到他的恐惧。他们无从分辨从身边掠过的那些或柔软、或坚硬的物体究竟是树枝还是死人,只是这一条路仿佛没有尽头,这个地狱只剩下他们三个活物。
银川大口地呼吸着,有时将盛棠的腿向上一抬,让他能少浸一点在水中,这意味着他将使出更大的力气。
涉水近半个小时,才到了德明饭店前,死寂一片,二楼透出烛火的光亮,一楼大门紧闭,门阶旁原本有一个白色少女雕像,在黑夜中像一团白色鬼影,离得近时能看到这个雕像是倾斜的,倒靠在门柱上,那个欧洲人轮廓的少女像面部已经毁坏。
强风将雨水吹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水浪一次次冲击他们的背部,这让人头晕目眩,也让人疯狂绝望。在风声、雷声和雨声中还有一种声音,是嘎嘎的挤压声,稀落的垮塌声……女人啼哭,婴儿的号叫,野狗的哀鸣,在空中飘飘****地回旋。
他们都小看了洪水强大的破坏力。
盛棠开始后悔,他不该执拗地在深夜涉水出来。
这是在玩命。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却又缓慢得令人骇然。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盛棠从未尝到过如此寒冷的滋味。他觉得全身麻痹,无法动弹,令人反胃的水浪让他呕吐不止。他认为自己可能会死在这条路上,假如背着他的这个年轻人将他抛在这儿的话。
心中升腾起恐惧,让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银川身上。
这个年轻人在发抖,牙齿打战,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
“他可以随时扔掉我。”盛棠想,颤抖的手摸到衬衣口袋,那里有一支钢笔,是他用了许多年的钢笔。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旋,笔盖松开,一旦捕捉到自己将要被丢下的迹象,盛棠会立刻用它刺破这个年轻人的喉咙。
“父亲,趴稳了。”银川大声喊道,将他又抬了抬,“我们快到了!”
盛棠的手猛地一松,竟有种想哭的冲动,笔被一个水浪冲离了手,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医院乱成一团,挤满了病人和难民。幸运的是,院长藤田在那里,让盛棠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尽管如此,盛棠肺部依旧因此留下极大的损伤。
除了云升和几个小女仆,潘家所有的下人都被辞退,换了一拨新人。盛棠对云氏的态度更加恶劣,云秀成因借着姻亲关系暂时依附着银川,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云家人在潘盛棠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
盛棠出院后给璟暄定了门亲,对象是邵慈恩的四女儿。邵四小姐的名字里虽有个“英”字,人却是弱柳纤纤,由姑母陪着在南法疗养。云氏自然替璟暄觉得不值,拖延了一段时间,哪里拧得过盛棠的坚决:“潘家不养闲人。”言外之意即璟暄的用处就是和邵家联姻。
璟暄和英兰也是自小认识,且邵慈恩也对他不错,很有帮携的意思,璟暄也开始接触些洋行的生意,负责几个货栈的进出口,经验毕竟不够,人又沉不住气,被人在账目上做了手脚,差点捅了大娄子。盛棠不太在洋行,彼时银川又去了南亚出差,邵慈恩见璟暄着慌,掏钱帮他补了缺。璟暄欠邵家人情,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
盛棠的脾气变得很古怪,时不时就会发火,听不得大声响。只要他在家,璟宁连钢琴都不敢弹。
汉口1931年的洪灾,使潘家发生巨大的改变,也让银川在洋行和家族事业的舞台上开始扮演真正的主角,1931年秋末,他被破格提拔为普惠洋行的副总办。
〔二〕
盛棠的怒气,并非毫无来由。
六十多年前,长江的航道上还只有宝顺与怡和两家洋行称霸,因欧洲爆发金融危机,美国的旗昌洋行借宝顺洋行拆股之际,大肆收购股份,最终获得了宝顺全数航运业务,英国和美国占据了中国的内河航运事业多年。直到洋务大臣李鸿章成立了轮船招商局,挖了怡和洋行的墙角,将其买办唐廷枢聘为总办,又陆续将大买办徐润、郑观应等人收入旗下,在长江上和洋人打了一场商战,这一场商战甚至影响了中国的历史。
曾有一度,数家洋行为了打垮招商局,将运费降到了最低,甚至是成本的一成,当时李鸿章的得力助手盛宣怀以一己之力,利用政府的压力,集合众多买办商人的智慧,硬是将对手逼得无路可走,被迫签订了齐价协议。太古洋行的股价大跌,从一百两跌到了五十六两。
旗昌洋行被最终击溃,将公司拱手卖给了轮船招商局。这在屡战屡败的清朝算得上一场扬眉吐气的胜利,中国人夺回了长江航运的失地。
中方的参与者之一,大钧船业的创始人、孟道群的父亲孟淮清是其中的骨干。因其精明能干,得到盛宣怀的重用。尽管他最终撤股抽身开始自营船业,但谁都知道,汉口的孟家和经营航运的洋人们是有宿怨的。
现在,老牌洋行再一次联合降低运价,是打算挤垮几家新兴的中国民营航运企业,包括川江上风头正茂的民生轮船公司。知会大钧,原是一个示好的态度。中国人和洋人在长江的航运上打了几十年的仗,利字当头,强强联手共同赚钱才是明智之举。
孰料大钧毫不领情,以强硬的姿态与之抗衡。将目光放远,盛棠并不着急。他知道中国商人的士大夫气迟早会败给白花花的银钱,也会被腐败的政治消磨干净,但轮船招商局原本保持着观望的态度,却在今天也给出了明确的回应:不降价。
潘盛棠这几日的奔波全部白费。
除了极重要的事情,他一般轻易不会离开家门。盛棠不否认自己怕死,他越来越怕死。但他的精力在生意面前永远都保持旺盛,哪怕在病榻上也能清醒地接收各种商业的讯息。他的卧房和办公室一样布置,办公室有的,卧室里全有,床头柜放着几台电话机,其中一部专线,用来了解国际汇率的变化。这一次,他少有地连着三天都在外头,从汉口到汉阳,从汉阳回汉口,一家洋行一家洋行地跑,和不同的人应酬。
他亲自组了饭局,所有与航运相关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孟道群亦不例外。饭后他单独找孟道群谈了谈,很有诚意地将合作后会得到的利益说了个清楚,不仅如此,他还提出假如大钧愿意降价,普惠洋行愿意将盈利的一部分作为赠礼单独送给孟道群本人。孟道群再次拒绝,理由是大灾过去不到一年,汉口百废待兴,不能发国难财。
“孟某人无甚大能,虽不足以干济时艰,但起码的良心还是有的。”孟道群淡淡地道,“潘先生好意孟某心领了。大钧虽势单力孤,但以几十年的家业做靠山,原不至于被洋狗所驱。”
盛棠大声咳嗽起来。孟道群上前相扶,盛棠摆手:“大钧和洋行多年为敌,相安无事了这么久,你这一次,算是跟洋行彻底撕破脸了,何苦来。”
“我和潘先生并无恩怨纠葛。商场上的事,不会牵涉到平日的人情。大家还是好朋友。普惠和大钧也一直合作愉快,并未有什么私怨从中涉及。这一次是不得已,还请见谅。”
潘盛棠咳了两声:“你都骂我是狗了,岂还做得了朋友,岂会继续合作愉快?”
孟道群动容:“适才说话无心而发,确实很对不起,潘先生千万别见怪。潘先生对大钧的情谊,我一直铭记在心,也一定会回报。”
盛棠淡淡一笑:“生意上的事儿,恩也罢怨也罢,你来我往的,谈不上回报。”
他憋着怨气回到家,这才全部发泄了出来。晚饭草草结束。璟宁和云氏等人先行离开饭厅,余下他和银川。
窗外狂风大作。
盛棠看着外面狰狞摇晃的树木,说道:“孟道群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也有他的道理。租界接连被收回,商场早就不是洋人独霸的地方,洋行撤走的撤走,破产的破产,除了一些老牌子还顶着,其他的也多是些赶着风头骗钱的空壳公司。在中国人的地方,毕竟还是会由中国人说了算,也该由中国人说了算。我并不反对孟道群。不过身在其职,就得尽职做我该做的事,毕竟潘家一辈子积累的财富,都是从洋行赚的。”
银川微蹙起眉头:“大钧有招商局做靠山,也就是有政府做靠山。我们怕是……打不过吧。”
“从长期来看,未必会输。你仔细想想他们有什么破绽?”
银川涉入商场数年,已知中国人做生意有一种矛盾的脾性:重面子讲人情,但这些在商场脆弱得不堪一击。没有契约约束,法律是一张废纸,见利忘义背信弃义之事比比皆是。航运这碗饭,散点残羹都会撑死人,想从上头占便宜的人多如蛆虫,从上到下营私舞弊是公开的秘密,怡和洋行是如此,孟家的大钧也是如此。孟道群一个人顶着有什么用?
国人其实也不那么齐心,在关键的时刻,决定成败的并不是那些最重要的环节,反而是不紧要的细枝末节。从提货开始,到运输、过站、报关、收税、口岸货物检查……每个环节都有人上下其手捞油水,要找大钧的破绽,并不是多难的事。
细想一下,银川微微一笑,道:“大钧仅靠水上运输吃饭,并无其他副业,而怡和、太古和普惠等洋行,不光有运输生意,还承担着保险、洋货进出口的业务,底子比大钧厚。不说洋货,便是轮船要的油和机件,不也靠着我们来进口?把这些货的价稍微提一提,孟先生要强撑下来,势必会损失更多的钱,若识时务的话,也不会硬要跟我们强拧吧。而且……”他心念一动,“政府那边,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可想。说到底,洋行在汉口做生意,都是纳税的大户,哪怕兴建学校医院、做慈善,也无不极尽热忱,他们从未将我们当作敌人,至少表面上如此。中庸之道是政府一贯的处事方式,去年发大水,民众对汉口政府怨声载道,说市长私吞赈灾款,救灾不力,这一年过去了,他们听风就是雨,怎么可能愿意惹事儿。我觉得……现在的徐副市长就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妨通过他在政府那边做点努力。”
盛棠看着他,似笑非笑:“徐祝龄的儿子不是在追求宁宁吗?”
银川一笑:“还来求过婚呢。因觉得太草率,宁宁又对他没意思,被我给说走了。”
“她什么反应?”
“觉得徐在胡闹。都还是小孩子嘛。”
“不小了,我这宝贝女儿早就该嫁人了。你母亲嫁我那年也不过十七岁不到的年纪。”
银川缓缓抬头,盛棠抬手打开窗户,一股雨气卷着风扑了进来,天边雷声隐隐,尘雾和落叶飞卷。
“女人的好归宿,无非是找个如意郎君。不过现在拒绝徐德英并没错,若真和徐家联姻,碍于公众舆论,徐市长即便要帮我们,反而不方便。”
银川道:“宁宁和孟子昭关系更好一点,他们自小就是玩伴,说是青梅竹马也不过分。近日……近日子昭跟她似乎很亲近。”
“如此便更好了。女孩子,多几个人喜欢总是好的,你觉得呢?”
天空渐渐变成墨色,很快就黑透了,半夜里雨下得轰轰作响,夹杂着雷声,让人心惊胆战,还好次日是个大晴天。
让人没想到的是,一大早孟家的拜帖送了过来。
璟宁从花园散步回来,见下人们忙前忙后,似要迎接贵客,不禁大是惊讶。
“大钧的老东家要来做客,父亲会在家里请他吃饭。”璟暄说。
璟宁的脸腾地就红了。银川正和云升商量着菜谱,回头扫了她一眼,说:“若嫌不自在,就约几个朋友玩去,或者去她们家也行。”
“我没不自在。”她有点心虚,赶紧上楼去换衣服。
璟暄和银川抽了个空去花园透气,地面还有些湿,两个老妈子执着扫帚唰唰地扫着落叶。不一会儿听到流水声,原来花工去将喷泉的水泵打开了,水声由小变大,平添了几分热闹。
璟暄道:“这个家发生了太多事,冷冷清清了这么久,今天倒跟过年似的。”
银川亦不免感慨,点了点头。
“如果没有大哥的鼓励,我到现在可能连见人都不敢。”璟暄说。
“是你自己一直很努力,没有让父亲失望。”
璟暄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真的?”
银川微笑道:“那是自然,父亲也说你很有长进啊。”
璟暄暗暗羞惭,心想我在货栈账目上捅的娄子,还好你们都不知道,但毕竟被银川这句话带出来一些意气,道:“大哥,你手里随便哪个公司,不赚钱的小公司也没关系,可不可以让我帮着管理一个?
我不要佣金,就想给你打个下手,你比我能干……我也想为潘家做点事。”
银川拍拍他的肩膀:“说这番话可不要是一时心血**。”
璟暄坦言:“等邵家小姐一回国,我就要结婚了。我现在哪里还能有什么大抱负,不过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守着一份小事业,免得将来被家里女人看不起,给潘家人丢脸。”
银川思忖片刻,说道:“商场水太深,到处都是刺,你这么耿直善良的性格,难免吃亏,我和父亲也不能一直帮你管你。”
“我不怕吃亏,只怕自己废了。”
银川道:“那我想一想,给你安排下。”
〔三〕
孟家的两辆车一直驶到潘公馆洋楼的廊柱之下,老仆陈伯带着一个年轻仆人提礼物,道群则和子昭走在后头。盛棠领着家人热情迎接。
“潘世伯您好!”子昭向盛棠鞠了一躬,直起身来,和银川眼神会了会,潘大少爷虽一脸欢迎的笑容,目光却像钉子一样,又凉又刺人。子昭在心里道,你大可不必对我做出这番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又不买你的账。他觉得银川非常讨厌。
众人坐下,佣人们端上茶点,道群笑问:“潘兄的千金怎么不见?”
盛棠立刻问:“小姐呢?”
小君哪敢说璟宁正磨蹭着挑衣服,只得硬着头皮道:“在看书。”
盛棠蹙眉道:“平日上学的时候玩心那么重,放了假却还装模作样,去叫她下来。”
小君急忙上楼。不一会儿璟宁下楼,穿着白色翻领西式裙,领口系着橙色花纹的丝巾,随意淡妆却大见心力,她走过来向孟道群行礼,又向子昭见礼。云氏携着女儿的手,继续说着客套话,问子昭学业如何,习不习惯,回来后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子昭一一答了,眼睛灼灼地看着璟宁。璟宁微垂着头,脸颊红红的。云氏很注意地打量了子昭,觉得这孩子漂亮英气,关键是家世好。女人的直觉很灵,何况是当了母亲的女人,更何况是当了很多年母亲的女人,云氏立刻对子昭另眼相看了,又醒悟到自己终于也到了有女婿的年纪,暗暗地很有些心酸。
连璟暄都有点兴奋,其实所有人都差不多猜到孟家人为什么要来,潘孟联姻,云家势必东山再起,这便是家族关系中的政治经济学。璟暄不由把腰板挺得溜直。
银川起身为道群斟茶,这便是提醒开始正题的信号。果然,孟道群轻轻抬了抬手:“贤侄且慢,我有话要说。潘兄,潘夫人,我这么贸然前来,其实是有件事相求。”
盛棠笑道:“孟兄拨冗来到鄙府,就是看得起我潘盛棠。别说什么求不求的客气话,潘某一定尽力而为。”
孟道群笑着拱手:“言重,言重。”向儿子颔首示意。
子昭起身,从一旁侍立的陈伯手中捧过一紫檀长盒,无比珍重地双手递往盛棠面前,深深鞠一个长躬,然后直起身来,道:“潘世伯,伯母,令千金潘璟宁小姐善良温柔,慧心执志,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子昭和她同窗六年,对潘小姐倾慕已久,上天赐予我莫大的福分,得以与潘小姐相知相悦。现在,我以一颗无比诚挚的心,恳请二位长辈将她许配给我为妻。今生今世,孟子昭必会倾尽全力,呵护她,珍惜她,让她拥有幸福安宁的生活。天地可证,此心不渝。”
他说着,目光凝注在璟宁身上,璟宁也在同时抬头,四目对视,彼此心照,不约而同露出坚定的表情。
天地可证,此心不渝。
银川的耳中回旋着一种混乱的声音。多么动人而又真诚的誓言,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子昭将手中紫檀木盒打开,盒中放置褐红色犀角如意,古风盎然,雕工精致绝伦,如意通体是灵芝纹,中间嵌白玉镂雕铜钱,如意头的位置,则是一只蝙蝠安坐于灵芝之上,寓意福在眼前。虽不是御制中常见的白玉、黄玉、珐琅、雕漆的材质,但犀角也是制作如意的常见材料,珍贵程度及雕工的精美,并不输于其他。
云氏眉梢眼角都是得意的喜色,自己生出的女儿,到底争气长脸。
盛棠哈哈一笑,侧过身子对孟道群道:“孟兄,你在吓唬我?”
孟道群笑道:“潘兄被吓着了?不瞒你说,我也一样!我想这两个小家伙以前不是还吵吵闹闹的吗?没记错的话,好像还打过架的吧!怎么突然就变得情投意合了?怎么就变成知己知心了?唉,搞不懂。再说我这儿子事业未成,除了娘老子给的一点家底,还有什么?
配得上潘伯父家的宝贝姑娘吗?这小子磨来磨去,指天发誓说自己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一定不会让潘小姐和他的家人失望,我才厚着脸皮把他给带来。想着要是今天能定下这喜事,择日我们全家人会重新登门,正式下聘。”他一声长叹,无奈道,“为人父母,外头再怎么硬气,回到家遇到儿女的事情,再硬的心也会软。他们只要过得幸福,便是父母最大的心愿,潘兄和我当是一样的看法。”
盛棠看了眼女儿:“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是否愿意?”
璟宁咬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这辈子就只想嫁给孟子昭。”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连孟道群都不禁动容。
这不是年轻女孩任性的一时之言,她是将一颗赤子之心剖了开来,亮给了眼前所有人看。
“潘璟宁……”子昭眼中迸发出欢喜无尽的光亮。
“爹……你便答应吧。”璟暄终于忍不住开口。
云氏也低声道:“老爷……”
璟宁却看向了银川,用恳切的目光求他帮忙,银川朝她笑了笑,当时她顿觉心里有了底,但直到多年以后,她才懂为什么他的笑透露出无限的哀伤。
银川道:“父亲,子昭等着您的回答……孟伯父也等着呢,您要不就答应了吧。”
盛棠对璟宁道:“那还不快接着。”
璟宁几乎是跳了起来,从子昭手中将木盒接过。子昭大喜,向盛棠再鞠了一躬,大声道:“谢谢伯父!”
“很快就得改称呼了。”盛棠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盈盈看了一眼道群,生意场上原本是针锋相对的局面,现在这局势被搞得更复杂了。
盛棠认为道群的用心非常险恶。
喷泉淙淙地响着,林间传来极清极美的夜莺声,夜色沉沉,看不到星月,天空浓云缓动,将雨不雨。璟宁趴在窗口,窗户的位置正对着喷泉,依稀见一个人坐在池边抽烟,红点一闪一闪。
她呆呆地看着他。
小时候学琴学得苦,为了让她专心致志地练,老师认为清晨天微微亮的时候是最佳的练琴时间,他总是天没亮便起床,先敲门把她叫醒,然后便默默等候在门外,她知道他等,便不好意思赖床了。下楼时,他会为她举着灯,提醒她小心走路,琴房中,夜的影子还在徘徊不去,他陪她到晨曦透进,才安静地从沙发上起身,叫佣人端进早餐。如是四年。从她五岁到九岁,每天皆是如此,她基本功打得扎实,全因为有他督促。她白天不太敢看他,知道他心里很难过。
思来想去,披衣下楼,脚步急促地踏着温柔的夜风,空气潮湿闷热,花香浓郁得像一场甜梦。
银川正重新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蹙眉看过来,见到是她,便将烟重新放入烟盒里,道:“怎么,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她微窘,坐到他身边去,偏过头看他的脸庞。玉兰花灯下,他的面容很苍白,但清逸如同雕凿,黝黑的眼珠似水晶闪烁。
“大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以前只是装装样子,到洋行去后抽得多了些。”
“我也想抽一根试试。”她伸手过去拿他手中的烟盒。
“不学点好的。”他将手一退。
璟宁嘻嘻一笑。
银川指指不远处的鸭舍:“那四只鸭子,以后做你的陪嫁吧。”
她笑着低下头,晃着腿。
“小栗子,你真的很高兴?”他凝视她的笑颜。
璟宁小心翼翼地说:“我希望你也为我高兴。”
银川没吭声。
“大哥哥,你不喜欢子昭?”她大胆问。
银川沉默了许久,说:“也许不喜欢吧。可能是因为我有一点……舍不得你。我无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为你高兴,又因不舍而难过,也因为看到你们两情相悦……”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微有起伏,“也很嫉妒。”
“嫉妒?”
“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这样的滋味,我并没有尝过。”
“那是因为嫂嫂去得早,而你又被家里的事绊住了。大哥哥,你都是为了这个家……”
“我没你说的那么无私和无辜,小栗子,没谁能帮得了我,我已经踏入了无法脱身的旋涡。”
他的语气很绝望。她暗暗心惊,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好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银川柔声问:“我和阿暄送你的项链,你怎么不常戴?”
她认认真真解释道:“我怕弄丢了。你们俩送我的东西,我一向都很宝贵的。”
银川沉默片刻,说道:“为了这坠子,我还专门学了一段时间的画。先生是个俄国人,固执得不得了,脾气也不好。”
璟宁咯咯一笑:“你说他长着一副大胡子,喝汤的时候胡子在盘子边缘扫来扫去,真是恶心死了。”
“他教训我,说我固执。其实现在想想,他说的话是对的。当时练习素描,我总是舍不得修改初稿,总想将它画成完美的作品,不愿将它涂改得乱七八糟……可先生却说我这样做是错误的。”
“为什么?”璟宁也疑惑不解。
“练素描是为了让画者学会造型,是为了累积经验,哪里不合适就改哪里,改得多了,慢慢地就有感觉了,技艺熟练了,也就知道好坏了。一开始不应该刻意去求一个圆满的结果,而要学着去多解决一点问题。”银川苦笑了一下,“可我到现在才意识到我的错。只固执地按自己的想法做,不愿意有一丝改变,现在想改变却已经晚了。
我的所有习惯都是自小养成的,画画是这样,别的事情也有不少是这样……”
他抬起头,怔怔看她半晌,忽而笑了笑:“宁宁,看着你,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光阴似箭。你哭闹着跟我们抢栗子吃,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现在你却已经要嫁人了。”
“即便我嫁了人,你也是我最亲的人,是我最亲的兄长和朋友。”
“世上的事变幻无端,每个人也都会改变,你会变我也会变。只怕将来你会怨我恨我,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绝对不可能。”
“傻瓜。”他笑她的天真,“快回去睡觉。”
她却没动:“大哥哥,你知道是子昭送我的鸭子,对不对?”
“是啊,当时你不是告诉我是那个讨厌鬼送的么。”
“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他,你说孟子昭这小孩顽劣跋扈,将来很难有大出息。”
“好吧,我改口:孟子昭和过去不一样了。”
“你不喜欢他,却将他送我的鸭子照顾得很好。这是为什么?”
银川忽然有些窘,忍不住将目光移开:“还不是怕它们有闪失,你跟我闹,惹得大家心烦。”
璟宁扬起唇角:“所以你绝对不会让我怨恨的,因为你不论什么时候都总是想着我,希望我好,希望我快乐。谢谢你。”
他沉下脸:“我又不是要死了,跟我说这些话干什么。”
璟宁牵着他的衣角晃了晃,宛如还是多年前那个任性调皮的小女孩:“我饿了,想吃东西。”
银川立刻便起身:“我去厨房给你弄点。”
璟宁心中突然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这是为什么呢?真是奇怪。见她蹙眉,银川责备道:“是不是胃不舒服?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吃个饭都让人放不下心!”
璟宁挤出笑来:“我要吃你煮的广东粥!”从池边跳下,欢快地往前跑,身子却猛地向后一倾,原来是他从后面拉住了她,将她慢慢环在怀中。
璟宁完全僵住,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身上飘来很清冽的香,像夏夜雨后的花园般沁人。
“小栗子……对不起……”他轻声说,“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就当我们还在小时候。”
有**簌簌滴落在肩头衣衫上,她以为是下雨了,直到又一滴落进她的颈窝,滚烫湿润,才意识到是他的泪水。璟宁心里重重一震,试图回头,他却将她放开,走到了前头。
“我去给你煮粥。”
她脑子里有点乱,嗫嚅道:“我又不想吃了,我想睡觉。”
他的脚步顿了顿:“好。”
月光穿过云层间隙洒下来,语声涟漪一般散了开去。
〔四〕
几日后,子昭接璟宁去珠宝行订戒指,确定好式样,顺道去新市场喝下午茶。璟宁挽着子昭的手,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慢吞吞地在街上逛着,忽然将眼睛一闭:“我试试边走边睡,你负责看路。”
“你当我是一辆车吗?”子昭一乐,正视前方,为她挡住行人。
走了没几步,璟宁睁开眼:“原来人走路的时候是睡不着的,不过我真的好……”“困”字没有说出来,唇角的笑意也没了。
子昭也看到了对面走来的人。
徐德英穿得像个最普通的洋行职员,提着个公文包,神色凝重地走着,嘴里好像还在默诵着什么。璟宁猜德英一定是在背诵英文单词。若在洋行上班,英文不好是会被歧视的,别说英文,精通德文、法文、意大利文,甚至希伯来语的人比比皆是,德英资质不高,却给自己选择了最艰难的一份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