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自己并不坚决的拒绝,对徐德英恶作剧的挑逗,这些原本出于少女的虚荣心机的事情,此刻令璟宁后悔至极。眼见避无可避,她飞快地将手从子昭手臂上拿开,再往旁边略让开一步,子昭的脸不免沉了一沉。然而德英并没看到他们,似想起了什么事,低下头探手在皮包里翻了翻,转身往回走了。
“徐烫饭,敢装没看见我们!”子昭道,“我喊他过来。”
璟宁拽他的袖子:“别,别让他看到我们。”
“见不得人吗?我们的事你打算瞒着徐烫饭?还是你跟他也有过什么约定?”子昭气呼呼地道。
听他的语气,倒似在疑心自己什么,璟宁不由道:“我跟他能有什么约定?我都当着那么多人说出对你死心塌地的话来,你还说这些讨嫌话做什么?另外,我从小就不喜欢你这种飞扬跋扈的脾气,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尊重人?徐烫饭,这话有多难听你知道吗?”
子昭一开始听她说对他死心塌地,心还软了一软,但到后头就变成了数落,不禁硬着嗓子道:“我跋扈,又比不得别人忠厚,你还对我死心塌地,可见你是犯了傻。”
璟宁万料不到这人竟回她这么一句,顿时气结无语。
子昭拉她的手,笑道:“反正你是我的,戒指都订好了,你还敢怎么着?”
璟宁冷冷道:“我告诉你,我是我自己的,普天之下没谁有资格当我的主人。”说完奔到街边拦黄包车。
子昭追过去拉她,被她用力一甩手,气得眼睛瞪得老大:“还跟我犟,你以后是我老婆,难道我没说对吗?我不想当你的主人,我只是想当你的丈夫,这有什么错吗?”
“混蛋,放开!”
“你再乱动我就撕你衣服,把你扒得精光,反正我们俩吵起来总会撕破脸,我是不想要脸了。”
她喘着粗气定定站了一会儿,眼圈儿红了。
她一哭他必然丢盔卸甲:“我道歉,好了吧?”
她跺足哭道:“你这混球,若今后嫁了你还这么气我,这辈子又有什么想头?索性大家早点一拍两散得了。”
“我不气你了,我发誓。我不要和你散。”
“发誓管什么用?都是口头上骗人。你数数自己都发了多少誓啦!”
“你也爱骗人啊,说杀了我送你的鸭子,结果它们都好好在你家花园里。”
她抹了抹泪:“我这就回家杀了它们去。”
他赔笑道:“你还是杀了我吧,因为杀了那四只鸭子,你肯定会伤心,杀死了我,你就不伤心了。”
她忽然笑了笑:“那还不如杀了我自己,就再也不会伤心了。”
他的心轰一下就融了,将她拥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蹭了蹭:“我错了,真的错了。千万别这么说。没了你我会活不下去的。我不喜欢徐德英是因为你从小就护着他,我嫉妒所以才说了混账话。我没不尊重他,其实我早就跟他和好了的,不信你问他去。”
真像个顽劣淘气的孩子,她虽未抬头,也感觉到行人投过来的眼色,江汉路上遍布洋行,估计等不了一会儿又会碰到熟人,想来想去,实在不愿再跟他在此地纠缠,又经不住他百般求饶,只得道:“好,我不生气了。你放开我。”
“不放!”
“我让你牵着我的手,但请不要这样抱着好不好?这么多人看,羞不羞。”
子昭听话地放开她,攥着她的手,飞快地在她指尖啄了一下。
兴记新市场是他回国后和她重逢的地方,此刻再去,两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点了和上次一样的咖啡和点心,璟宁见他还记得,也就消了气。年轻情侣间的矛盾,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人目光相触,依旧是掩不住的温馨。子昭拿小勺挖她碟子里的蛋糕,她便要将他的碟子端到自己这边,却被他摁着手:“吃一小口罢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小气的老婆。”
“那你给我吃一口你的……”甫一出口,不由得满面通红,轻轻“呸”了一声,手却任由他握着。这时侍者捧着一束白玫瑰过来,礼貌地一欠身:“请问是潘璟宁小姐吗?”子昭代她答道:“她是。你有什么事?”扫了一眼侍者手中的玫瑰。
璟宁笑盈盈地瞅着子昭,心想:装吧,明明是你订的花,还不敢承认。
那侍者将花束放到桌上,微笑道:“这是徐德英先生送给潘小姐的玫瑰。徐先生吩咐,只要潘小姐来到我们餐厅,我们便将花送给潘小姐。”
子昭笑道:“他怎么知道我的未婚妻潘小姐今天会来?”
侍者有点尴尬,但还是回道:“徐先生说潘小姐爱到我们餐厅喝下午茶,让我们每天都提前准备好一束玫瑰,颜色得时时换一换。他又详细说了潘小姐的容貌,加上这里的服务人员大多也见过潘小姐,都有印象,我刚才是不太确定,所以才问了一声。”说着轻轻一礼,退了下去。
子昭支着下巴,看着璟宁不说话。
璟宁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毅然道:“我这两天就跟他说清楚。”
子昭这才道:“今天这束花好漂亮。”
璟宁白了他一眼。
次日,他们一同请平日里玩得好的朋友在璇宫饭店吃了顿饭,宣布了二人即将订婚的消息。
这些年轻人其实大都到了婚龄,就连方琪琪与刘程远也都是有婚约定下的,只不过家里疼爱娇女,她们又贪玩爱自由,因而婚期一拖再拖,但总归是迟早的事。子昭和璟宁这对小冤家今天会有这样的结果,没有任何人表示惊讶,包括德英,他第一个举起酒杯诚恳地表示祝贺。
子昭道:“希望早日也听到德英兄的喜讯。”
德英喝完杯里的酒,呛得咳嗽起来,连连说抱歉,璟宁给他倒了杯茶,放到他身前,柔声说:“漱漱口。”
德英点了点头,从头至尾,他没有直视过她。
琪琪感叹道:“我妈常对我说,婚姻是人生的分界线,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你们马上就要体验了。”
程远笑道:“你们从小就吵来吵去,还打架,如今也算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等真正成了两口子,回想起以前的情形,也是顶有情趣的一件乐事。”
众人十分感慨,一顿饭吃下来,好几个男生都喝醉了。德英不过浅尝辄止,即便难过到极限,他亦有一分自制力。酒席撤下,上了茶点和水果,包间里有软座长椅,喝醉的倒在上头睡觉的睡觉,有的则说着醉话互相揭短,女孩子们坐在桌前打牌,聊着订婚宴上该穿什么衣服,谈笑间璟宁忍不住看了德英一两眼,他脸色苍白,带着和善的微笑,和子昭研究着一个银烟盒,璟宁突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德英这种表情似曾相识,究竟是和谁相像呢?一时又想不出来,只是越看越让人不安。
外面的天忽然就黑沉了下来,有滃然雨气涌来,因怕赶上暴雨,大家相扶离席,子昭送几个女孩回家,德英则负责送那几个醺醺然的男同学。到后院停车场,见子昭带着几个女孩走向他那辆脏兮兮的旧车,德英便说了句:“子昭兄也不给宁宁弄一辆好点的座驾。”
子昭笑道:“她才不在乎这些呢。”
德英当即缄口。
半个多小时后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轰轰隆隆浇下,路面积水深处达一尺深,德英的车在距家不到百米之处熄了火,索性便把车停在那里,淋着雨慢吞吞回了家,却见院子里停着那辆闻名汉口的劳斯莱斯。德英抬手擦了擦脸上湿漉漉的雨水,走进门厅,闻到一股雪茄味,仆妇周妈见他进来,心疼道:“少爷怎么淋成了这样,赶紧回屋洗个澡换身衣服,生病了可不好。”
“是小潘先生来了吧。”德英轻声道。
周妈做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老潘先生也在,和老爷谈着事呢。”
德英点点头,回房间洗了个澡,人清爽了不少,好像连带着烦闷也消了一些。看了看表,又走到窗前瞟了一眼,雨没有停,那辆车也还停在院子里。德英坐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思忖片刻,毅然拨下了那几个熟悉无比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那个叫云升的年轻管家,德英礼貌地问潘小姐是否已安全回家,对方礼貌地回应:“请徐先生稍等,我去叫小姐过来。”
他安静地等,听到听筒里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心克制不住地收紧。
“德英。”是她清柔甜美的声音。
“宁宁。”他轻唤她的名字,喉咙一阵酸楚,本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他没有,他还算冷静,“宁宁。”
“你的声音怎么了?”
“车熄火了,刚才走回家淋了一点雨。”
“着凉了吧?你要多喝水,注意休息。”
“我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跟你说,但今天我没能说出口。我很难受,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他终于有些哽咽,牙关打战,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璟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别这样,我们还是好朋友。”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子昭胜我百倍。但是宁宁,我会为了你付出一切的,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等你,你就给我一句话,不管你嫁给子昭也好,还是嫁给别人也好,我永远都等你。”
“德英,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们没有缘分。以后你一定会碰到比我好的姑娘。”她的声音很小,好像很怕被别人听到似的。
德英猜到可能子昭也在她家,于是清了清嗓子,尽量平静地说:“对不起,我今天脑子里有点乱,说话语无伦次。宁宁,过两天我想请你吃个饭,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她显然很犹豫,有人在催她,懒洋洋不耐烦的腔调像极了孟子昭的声音,也许是不想再跟他磨蹭,璟宁答应了。
德英道:“那我定好了时间地点提前告诉你。”
她再次强调:“德英,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
“我明白。”
挂了电话,他下楼,刻意经过客厅,被他父亲徐祝龄叫了进去,普惠洋行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也坐在里头,面带微笑看着他。德英上前见礼,敏锐地捕捉到了银川眼中投来的同情之色,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徐祝龄示意他坐下,对盛棠和银川笑道:“犬子资质驽钝,硬着头皮去了洋行工作,说不想走仕途,免得被人说他靠的是父亲的裙带关系,结果呢,”他转头不满地瞅着儿子,“你在盛昌有多长时间了?”
德英恭敬地回答:“快两年了。”
徐祝龄啧啧感叹:“瞧瞧,人家小潘先生在洋行才三年多就当了副总办,你到现在还是个见习生吧?”
德英满面惭色。
银川忙道:“徐市长切莫苛责令公子,我因为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便去那边的总部实习,见习时间也超过了两年,盛昌洋行和普惠洋行多有交易,偶尔也会和令公子在生意上有所接洽,令公子稳重踏实,做事认真精细,令人印象深刻。”
盛棠笑道:“现在洋行里的华经理a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浮躁,年轻一辈里,缺的就是徐公子这样务实勤奋的人才。盛昌洋行的华账房b是以宁波帮为主的,那些人聪明能干,但有个毛病:喜欢搞小团体排挤宁波以外的人,在晋升上对他们也多有压制,徐公子老实本分,受委屈是正常的。”
徐祝龄叹了口气。
银川微笑道:“吃亏是福,只要紧咬目标不放弃,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a买办从职业性质来讲,类似于现在所称的职业经理人,这个职业在当时的中国并不太光彩,如同之前孟道群曾脱口就说潘盛棠为“洋狗”,容闳亦曾在其著作中说及“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特定社会环境下,买办也有耻于被称为“买办”的心理,因而洋行中,洋人与高级买办之间,有“大班”和“华经理”这种避实就虚的称呼。
b外国洋行雇佣中国买办为其代理各项业务,买办们办公的场所或组织叫“公事房”,亦有“华账房”一称,以示华洋有别。
潘大少爷看起来好像憔悴了不少,但眼神依旧清明矍铄,这句话有明显的鼓励之意,但又似乎另有所指。德英诚恳地说:“谢谢潘大哥鼓励。我是一定不会放弃的。”
说完这句话,连盛棠嘴角都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徐祝龄邀盛棠和银川晚饭,盛棠婉言谢绝,说洋行这几天做结算,还有诸多杂事,和银川起身告辞。
徐氏父子将他们送至门廊,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待车行远,德英问:“这两位来找父亲做什么?”
徐祝龄不愿和儿子多谈,适才之所以把他叫进客厅,是要他来打个岔,快点将那两位尊神送走,他疲倦地摆了摆手,说:“我最近劳心劳力,不到饭点便会很饿,看来是真老了。”
德英忙扶父亲进屋。
原来大钧船业在汇丰银行谈妥了一笔一百万美元的借款,自筹百分之十五,用以购置一批船只,但需要中国政府做个担保,按理说支持本土的企业,政府责无旁贷,因而徐祝龄一直尽力帮大钧促成这件事,既做担保,也尽量为其申请到政府的官价结汇。潘氏父子来,是在委婉地建议他放弃这件事。为了对抗大钧,洋行联手开始了一场漫长的价格战,降了运费,将进出口的柴油、机件、五金等货物的价格提了提,别的还好,柴油是轮船主要的燃料,如此势必在成本上带来巨大负担,大钧若要坚持稳价,那便面临着一笔巨大的花销。
盛棠当时道:“数十年前,大钧跟在招商局的后头将太古怡和的航线挤出了川江,更在汉口占据了一席之地,也是凭价格的优势。大钧现在守着运价不降,等到时候空船候在码头无货可运,那个烂摊子,难道又要政府去帮他收拾?”
徐祝龄气定神闲:“怎么个无货可运法?”
小潘先生接话了:“施美洋行在万县租用了美孚公司的油池,以前都是用的大钧的船运,万县处在山区,坡坎很多,装船之前,得用人力抬着去码头,油篓漏油的情况总是避免不了,途中的损耗加起来也很多,还得付苦力的工资,运到汉口再到炼油厂提炼,途中又得重复一番人力运输的损耗,总体算下来,到提炼之前花的运资并不便宜。从洋行的利益来讲,必须锱铢必较。我们普惠最近帮施美代理购进了一艘铁驳,容量有七百吨左右,请技师专门在船上装了炼油设备,这样,原油运到船上,立刻便能提炼,而且还有就地存储的作用。现在施美已经考虑取消跟大钧的合约,改用自己的船舶。换言之,如果所有货商都效仿这样的方法,大钧可不是会少赚一大笔吗。
商场上,无人不是逐利而生,航运牵涉的各个关节都所费甚多,谁不愿意能省就省?大钧一味地摆出高姿态,难免把客商都撵到我们这些洋行这儿来,长久下去,必会亏损。”
徐祝龄淡淡道:“我国自己的工商业若受到损害,政府必然是要支持的。”
老潘先生笑道:“徐副市长说得很对。本土的工商业也好,国外的洋行也好,只要是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做生意,都会对本地的经济发展有利,区别是有的作用大,有的作用小而已。大部分洋行本身也是银行的股东,金融是经济的命脉,政府财政若是竭蹶,更依赖银行从中接济。现在汉口的商业因去年水灾的影响,还处在艰难的恢复之中,实业的复兴,需要银行的大力支持。徐副市长不妨想想,就说这江汉路上,究竟是中国的银行多,还是外国的银行多?”
徐祝龄微有不快:“原来二位是来好心提醒我来着。”
盛棠笑道:“不瞒徐副市长,潘家和孟家其实已经算是姻亲了,孟家长公子和小女不日即将订婚,我们此行也算是在公告商界人士之前,先来跟咱们的父母官说一声。徐副市长是主管工商业的政界人士,潘某不才,还想腆着老脸相求徐副市长届时给小女和女婿做个证婚人呢。”
徐祝龄不解道:“既然都快是一家人了,为何在生意上如此针锋相对?”
盛棠无奈道:“亲家公太过固执厚道,不懂得随着大势徐图转圜,一味猛力对抗,难免跟大家闹得两败俱伤。出于契约和忠诚,我是不会背叛洋行的,今天这些话,自也不是以洋行买办的名义来跟徐副市长说的,作为一个老友,想通过您给孟兄去一点建议,至于这个建议是否有诚意,徐副市长私下里算一笔账,也就明白了。再怎么说,大钧能掀的浪,顶多也就是在水上,可洋行要动的话,可就不仅仅局限在那一条长江。汉口要稳,需要大家齐心协力。”
徐祝龄沉默。他虽不相信潘盛棠说的话是出于好意,但这些话,毕竟还是起了作用。
回去的路上,银川问:“父亲,徐祝龄会被我们说动么?”
“他没孟道群那么迂腐,想通了自然也就不蹚浑水了。孟道群这个人,自诩是做实业的,不买卖黄金白银,不抛空头不搞投机,员工平日连红利都会存到公司支持发展,大钧的股票和公债在市面流通得并不多,外面的资金几乎没有机会能打进去……我这一次倒要看看,用徐祝龄这颗钉子,能不能帮我们在这铁石头上打出一个眼子来。”
银川沉吟片刻,转开了话题:“适才见德英眼中失落之色,我觉得他可能还没放下宁宁。”
盛棠睁开眼睛,不屑道:“他过几年就会明白所谓情情爱爱,不过是些傻事和冲动。迟早会死心。”
“我觉得您答应得似乎太快了。”
“谁让我这宝贝女儿那么想嫁,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跟那姓孟的小子做出了事来。”
银川脸色一僵:“宁宁是什么样的姑娘,有什么样的教养,您应该很清楚。”
“女大不中留却是事实。她要能有个情投意合的丈夫,作为父亲,我很是欣慰。孟氏也是大富之家,她嫁过去不会没好日子过,以后若靠这一层关系制衡一下大钧,我们也能少许多麻烦。”
“我以为父亲会属意徐公子。”
盛棠淡淡一笑:“当官的大多是五日京兆,今天在位,明天说下台就下台,即便家有余财,也是别人说拿就能拿走的。和他们做姻亲有什么用?”
银川看着车窗上滑落的雨水:“那您是不是很后悔当年娶了我母亲?”
盛棠默了默,过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娶敏萱为妻,是我这一生最值得的事。”
银川微微一震。
适才流露的伤感早已在转瞬间逝去,盛棠已经在琢磨别的事情:“徐祝龄还是不够坚决,得想办法再激一激他,究竟用什么办法呢?
我一时还想不出来。该做的都已经做尽了,只能慢慢熬下去。”
回到家,有客人候在客厅,正是华账房的大经理吴丰林。他由云升陪着,话很少,脸上带着刀枪不入的温和笑容,见盛棠他们进屋,站起来行了一礼,也跟银川打了个招呼。
在潘盛棠主事的华账房,吴丰林算得上一个人物。低调,内敛,行事稳重有成效,是个绝佳的倾听者,你从他认真聆听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野心和欲望,他是在真正地倾听,当然是为了解你言语中的所有信息。吴做事有条理,很少发脾气,从不跟任何人结成帮派,看似有很多朋友,实际上跟谁都保持着距离。这些年虽然潘盛棠一直很器重他,吴丰林却绝不是个逢迎拍马的人,若觉得潘有决策失误之处,他会很直接地指出来,不惜和潘盛棠发生争执,这恰恰是他称职的地方。盛棠很信任吴丰林,有些生意是只让他来处理,连银川都无从插手过问。
吴丰林这么晚还来,必有要事和盛棠商量,银川当即找个借口回避了,可走到门廊却听一声碎响,像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吴丰林平静地走了出来,见银川和云升站在外头,抱拳一礼,一言不发离去。
银川疑云满腹,云升低声道:“据说吴要去上海,看这阵势,估计是打算单干。”
在洋行陷入颓势、潘盛棠地位逐渐被削弱的时期,以吴丰林的理智冷静,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如此一来,盛棠势必又少了一个帮手。
银川回到客厅,关切地走到盛棠身边,安静地坐下,尽可能不打扰他,但也无比贴心地表明随时等候吩咐。
壁钟发出滴答声,冷酷地提醒着时间流逝,盛棠仰靠在皮质沙发上,闭着眼睛,倦意横生,后颈窝将褐色花纹的印度丝绸压出褶皱。
拱形窗外的夜色是潮湿清冷的,树叶飘落的声响尤为萧瑟。
几分钟后,云升端来一壶热茶和一碟细点,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再悄无声息退下。盛棠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额骨,淡淡道:“吴丰林跟美孚公司的两个人合办了一个代客报关的事务所,刚刚跟我递了辞呈。”
银川柔声道:“代客报关虽是新近才起的业务,以后肯定会大有前景,更何况吴经理通过普惠累积了不少人脉,绝对不愁没生意。说实话,他兢兢业业当了这么多年的高级职员,也该有点自己的事业了。”
盛棠脸色很难看,睁开眼,气呼呼地端起茶喝了一口:“这些年我是真养了不少白眼狼。”
银川微笑道:“吴经理是个厚道人,会念您的情的。”
〔五〕
感情上的挫折并没有打乱德英日常的秩序,他和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上下班,午餐和同事凑份子在洋行附近的餐馆吃,吃完会回到办公室靠在椅子上眯一会儿,他不爱喝咖啡提神,尽管他曾陪着潘璟宁喝遍了汉口的咖啡馆。每当想起她,他依旧忍不住微笑,这个爱犯困的可爱姑娘,不喝咖啡一天都没精神,他很想告诉她,挤出时间睡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分钟,都比喝咖啡管用,但他向来不愿意表达和她相悖的观点。
心渐渐沉了下来。虽早知道他也许永远都无法获得佳人芳心,但也实在无法接受毫无准备地见证她和另一个男人的亲密。那一天在江汉路,她也是困兮兮的娇模样,那么可爱,那么招人疼,可她身边的男人却好像满不在乎似的,这让德英非常气愤和嫉妒。可紧接着璟宁的表现却深深刺伤了他。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逃避、厌烦和恐惧。她想逃避她对他的愧疚,她厌烦他对她的追求,她恐惧身边的爱人会因她的犹豫和不坚决生气。
这个虚伪自私的女人。他应该放弃的。以自己的家世和品格,值得更好的姑娘陪在身边,可他偏偏那么执拗地陷入了对她的爱里。
午睡就此打断。
德英面无表情站起,拿起了公文包。忙碌的工作会让他变得清醒。
他主要负责的是报关的工作,平日常会去海关和码头跑动。他将一份文件送去了海关,办完事回洋行,没拦上黄包车,却见潘大少爷由云升陪着,正穿过江汉关对面的一条路朝码头走去。德英忙叫道:“潘大哥!”
银川站定,笑容和蔼可亲:“哟,徐兄弟,好巧。”
“您来码头办事?”德英殷切地问。
“嗯,看看货。”
德英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下,说道:“潘大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说。”
“夷马街的公馆,您能帮我借到吗?”
“你们洋行要用来招待客人?”
“不……”德英想了想,说了实话,“我想请宁宁在那儿吃顿饭,和她谈谈。”
银川皱眉道:“徐兄弟,你何苦一味单相思下去。”
“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将我的心意完完全全告诉她,给自己做个了断。以后我不会再让她为难。我生性自卑,不希望太多人看到我的挫败,所以才想找个安静的没外人打扰的地方,如果您不放心,可以派人看着我……”
银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明天你难道不上班?”
“我会请假的。”
“好吧,那你们明天就中午去那儿吧,晚上那边另有安排。”
“谢谢潘大哥,太感谢了!”
银川同情地叹了口气:“徐兄弟不必跟我客气,虽然以前我对你说过重话,但其实我知道你忠厚可靠……唉,是璟宁没有福气。”
“不,是我没有福气。”德英见云秀成急匆匆从海关的方向走过来,像是有急事找银川,便告辞离去。
银川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听到了吧,这小子对宁宁还不死心,真是讨人嫌。”
云升笑道:“那您还答应他。”
银川没有应声,这时云秀成已走到面前,急声道:“羊毛降价了!”
“不是提前让您出货了吗?”
云秀成听银川这么一说,脸色僵了一僵:“哪里晓得会这么快,听你说得不松不紧的,还以为不会有太大的事。”
云升在一旁哀其不争:“亲家老爷哟,大少爷不是一次两次提醒您小心了,您总不当一回事。”
云秀成瞪了他一眼,喝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小子来教训我了?
谁教你这样没上没下说话没规矩?”
云升登时住口,脸上却是很不服气的表情,银川云淡风轻地道:“看来舅舅刚刚才知道价格降到多少,另外一件事,还没得到消息吧?”他虽和云秀成是翁婿关系,私下里仍叫他舅舅。
云秀成摇了摇头,鬓边灰白的头发飘了飘,他这些年很是见老。
银川对他很鄙夷,但为了云琅,又还得给他一分尊重和同情,这种复杂的情绪,有点像看着一个老迈的讨人嫌的债主。
银川道:“明天早上看报纸头条您就知道了。”
云秀成急道:“你这不是吊我胃口么?快说!”
银川淡淡一笑:“市价大变,您不是唯一倒霉的。汉口羊毛大王陆淮山,囤的羊毛按现价一算折了差不多三百万。说实话,手里东西越多风险越大,人越贪越想侥幸,您算运气好了,陆淮山手里的东西比您手里的多得多,他就是舍不得出手,老想跟行情赌,行情又不是他说了算的!现在怎么着?”他的手做了个抛物的姿势,“跳楼了,哐当一下,一了百了。”
云秀成脸色大变,人顿时矮了一截,可怜巴巴地道:“那、那这……我……”
“您放了货多少出去?”
云秀成老老实实地道:“还有四成在手里。”
银川蹙眉:“哎,老爷子管得很紧,我的状况也实在很艰难……”
“我知道我知道,这次我真的是吃教训了。阿琛,真是麻烦你了。”
银川苦笑道:“舅舅还跟我说这些见外的话,可真是伤我的心。”说着动了动脚步,往码头的方向走。
云秀成已猜到大有转圜余地,忙跟在他身边,一边走一边说:“好,好,阿琛,我晓得你是念情重义的好孩子,你真得替我想想办法啊。
“我看能不能找补一点钱回来,但这需要时间。”
“能少损失一点算一点……唉,真是割肉放血一样心疼。”
“我明白的。现在我事情堆成一堆,只能一件件来了。”
“啊?有什么麻烦吗?”
银川道:“那些美国人,颜料出厂的时候故意提高纯度,卖到中国一过关便往里头掺赋形剂,少了税不算,利润还多出了好几倍,别的商行吃这个亏我不管,卖给我的,里面元明粉的含量要高出了我的底线,我随时准备跟他们打官司。”
云秀成忙道:“还是别打官司好,你现在哪里忙得过来。”
进出口这两大宗最主要的业务,基本上全由买办来过手,甚至连一些洋账房的大班,在经验丰富的买办面前都不太有发言权。为了在各地收购物品,买办们通常会设立一些盈亏自负的公司,这些公司也叫“外庄”,借与洋行的关系,可以优先为洋行供货。云秀成手里也有好几个外庄,只因他近年来颇受排挤,对生意也疏于打理,货物要么规格不符,要么质量出错,洋行差一点中断了与他的合约,还是靠银川出面才续订了供货合同。为采购土产,买办们的触角遍伸各地,云秀成也不是不尽力,毕竟年岁不饶人,拼不过后起之秀。许多和他一样的前辈买办,也多有此感叹,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银川是后起之秀,处理业务无比细心且相当严厉,看起来斯文和气,却有种让人凛然生畏的气魄。凡经他过手的货物,基本上都是最好的,价格也很公道,洋行十分看重他,近几年他更是威望日增。云秀成随他走进仓库,原本正吵嚷喧闹的十数个采办一见到银川进来,顿时噤声了一瞬。
这次新进的货不止颜料一种,还有为京津铁路订购的机器和零件,以及一些化妆品、糖、烟等,银川细细地看,各式货物的三联单拿在手中,左手小指、无名指和中指各夹着一本,翻来叠去,无比利落,他基本上不说话,一开口必然会提出一针见血的问题。云升和几个采办帮他换着一本本单据和账目,又取来各式货样,打个下手罢了,云秀成在一旁也只得干看着,插不上话也帮不了忙。
一两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银川方有了点休息的时间,靠在一张长桌旁歇了会儿,右脚向后抬起悠闲地踏在桌脚上,自有人争先恐后送茶递烟,他叼着烟将头一低,让人帮他点了,微微笑了笑,如此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儿,身处在这么一个灰尘弥漫的仓库里,旁人看在眼中,真觉得有些不搭。
行情确实不好,生丝的价格涨了,但年成不好,收购的数量急剧减少;羊毛的价格跌了,供大于求,滞销严重。到下午晚些时候,人人都获知了陆淮山跳楼身亡的事,不免感叹连连。云秀成心情很不好,黄着一张脸抽闷烟,银川走到他面前来,道:“实在不行,我给舅舅一点钱,您把剩下的四成羊毛原价给我吧,等行情好些了,我还是以原价还给舅舅,要行情实在好不了,再想办法处理掉。”
这确实是雪中送炭。云秀成喜道:“好女婿,真让你费心了!”
银川脸色不郁,云秀成生恐说错话让他打退堂鼓,忙改口道:“阿琛你放心,要真涨了价,我按市价买回来,绝不让你吃亏的。”
银川一笑:“没事,自己人之间不计较这些。对了舅舅,阿暄最近有没有来找你啊?”
“他怕惹他老子生气,跟我们云家生分了许多,我可是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为了表明态度,云秀成特意补了一句,“这孩子没你懂事,更没你有长进。”
银川叹道:“都是当年出了那番事,其实他还是很求上进的。”
云秀成摇头:“他不行,我也费力带过他,没什么用,他志不在此,图的是面子。”
银川凝注了他一会儿,知这是真心话,便直奔主题道:“几天前他说要来给我打下手,可能是我最近在洋行管了太多事,父亲也想匀一点给阿暄做做,舅舅怎么看?”
云秀成急道:“这不是捣乱吗?你把事情安排得好好的,让一个生手再来搅和一把,还成什么事呢?不行,绝不能够!”一个快掉落悬崖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救,人家伸手时可是要用力的,哪能让人分掉他的力气呢?思忖了一会儿,道:“你也别太为难,说到底阿暄也是我们云家一系的人,大不了让他来管我的外庄,我晓得怎么处理。”
银川正色道:“那我就放心了,再怎么阿暄跟着舅舅历练也是不错的。”
“那羊毛的事你就多帮我担待一些了啊,别忘了啊。”
“哪能忘呢,这可是我眼下最要紧的事。”银川笑道。
〔六〕
璟宁如约去了夷马街的凃公馆。
德英早就等候在那里,听到汽车喇叭声,快步走过来,向璟宁招手道:“门在这里。”
璟宁笑道:“好有趣,门竟然不修在房子正面。”回头吩咐司机道,“徐先生会送我回家的,你先回去吧。”
德英替璟宁打着阳伞,一边领路一边笑道:“你瞧旁边那栋一模一样的房子,门也是在侧面,不过两家是对着的,想来是为了走动方便。”
进了屋,餐厅里有两个佣人在摆着饭菜,桌子正中放着一个小花瓶,插着一小束红玫瑰。
璟宁探手触了触花瓣,无名指上的戒指闪了一闪,白金镶嵌一颗水盈盈的蓝宝石,四爪为细钻攒成的花朵。德英怔了怔,笑道:“好漂亮的结婚戒指。”
璟宁面上一红,知他是说她这般戴,便是向人告示已婚,当下故作不满道:“今天才拿到的。都是子昭这个讨厌鬼,非把它定小了一点,只能戴在无名指上了。”
其实定做戒指时,是子昭非得要按她无名指的大小做,连首饰行的美国经理都笑说:“您是要做婚戒啊。”
子昭道:“钱不够用了。”
璟宁白了他一眼。将戒指戴在手上试了试,也觉得太张扬了,但这恰恰便是子昭想达到的效果,非要她戴着去找德英,还不许摘下来:“让徐烫饭趁早别打鬼主意。”
“这世上就你鬼主意多,还说别人!”
子昭吧嗒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叫司机把车开慢一点,将她两只手搓来揉去地玩:“一会儿转过弯我就下车去公司那边,这几天因为我们订婚的事,偷了不少懒,好些事都没做,趁现在该商量的都商量完了,该买的也都置备得有头绪了,我帮帮父亲去。今晚我会跟他去一趟上海,过几天才能回来。车子开慢一点点,至少我能多和你待一会儿嘛。”
贷款是在上海汇丰银行总部申请的,大钧的财务状况似乎并不太好,政府担保虽然做了,官价结汇却一直没有落实,银行迟迟不肯放款,加上又面临着几大洋行的联手打击,公司处在十分艰难的时期,孟道群准备亲自去一趟上海。子昭决定相陪,既是对老父精神上极大的支持,也为了多累积一些应付风险的经验。成家立业,家眼见就要成了,业也得抓紧立起来。
他能收起纨绔之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璟宁自然知晓,但不免为这未经沧桑的公子哥儿心疼。于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注意饮食,放松心情,别累出病来。
子昭低声道:“我身体很好,你尽管放心。”璟宁的脸腾地就红了。
“宁宁,我真盼望那一天。我好……我好……”他吞吞吐吐地没说下去。
她忍不住看着他:“你好怎么?”
他声音愈发低了:“扒光你衣服啊。”
她挥拳就打,他握住她的拳头,在她指节上轻啄:“唉,真想赶紧娶你做老婆,等我回来就直接结婚吧。”
璟宁忆起这场景,用指尖磨蹭着左手的戒指,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德英招呼吃饭,她恍若未闻。待回过神,只见德英在桌前,盯着那一桌菜发呆,不禁很不好意思,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夸赞菜式精致。
德英打起精神,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这样和他吃饭,感觉总归有点怪异,璟宁看了看外头,问道:“就我们两个人吗?”
“下人有他们的休息室,要叫他们来吗?”他伸手在桌下摸了摸,“云管家说桌下有电铃。”
“不用,不用。”璟宁忙道,然后问,“你说的云管家,是我家的云升?”
“是啊,房子是从你哥哥手里借的,云管家特意来安排的午饭。”
璟宁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人的地方。其实刚才在担心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按说德英老实憨厚,肯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但毕竟孤男寡女的,总不免忐忑。
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德英笑道:“这是洋行外庄的存货,有些年份了。你们女孩子们爱喝香槟,但我只有一瓶酩悦,怕你看不上这种廉价货,所以没带过来。”
盛昌是美国的洋行,美国施行禁酒令,不许出售和转运酒品,许多酒只能在黑市流通。盛昌在中国的少量酒品存货,已由中国买办收购于自家商铺里,在美国本土之外销售,并不算违法。若按禁酒令开始施行的1920年算起,这瓶威士忌最起码也有十二年的历史。
见璟宁犹豫的样子,德英道:“放心,不是‘大叫鸡’,那个我们俩都招架不了。”
璟宁扑哧一笑:“别提了,那次我真是出了大丑。万一我又发酒疯,你可就惨了。”
“你终于知道自己发了酒疯,把我们大家都害苦了。”德英指了指一盘卤鸡爪,“不是爱吃这个的吗?怎么把它给晾着?”
璟宁笑道:“只能在家里的时候吃着玩,在外面和别人吃,总有些不斯文。”
“我也算别人?”
“你是我的好朋友。”她诚恳地说。
德英道:“那晚你闹着要吃五香鸡爪子,我认了真,找遍了赵家的厨房,人家偏是没有。大半夜的都快两点了,我拖着管家起床,把已经睡熟的船夫叫醒,划船离了岛,到了沙湖,又要赵家人帮忙寻了一辆车,在武昌城满街满巷地找啊找,找有可能还开着的饭店,脑子里只想我的宁宁想吃鸡爪子,非得给她找到不可,我的宁宁,我的……”他声音哽了哽,“千辛万苦买了来,你却连看都不愿看一眼,我一晚上的辛苦和焦灼,抵不过孟子昭给你做的酸梅汤。”
璟宁悔恨不已:“德英,你对我很好,但这辈子我没办法回报你了,只能下辈子再……”
“别这么说。”他想伸手去捂她的嘴,又怕唐突,急急地便将手放了下去,“别说什么下辈子,多不吉利。我不需要你的回报,只要你过得好,我就会好。来,我们干一杯,希望这杯酒能让我痛下决心,安安心心当你的好朋友。”
璟宁甜甜一笑,将酒一饮而尽,辛辣过喉,忍不住眯起眼睛,哈了口气。德英凝视她片刻,亦把酒喝光,慨然一笑,旋即再次将酒杯注满。
璟宁知他素不善饮,劝道:“喝一点便可。”
他摇头,又是一口将酒喝光,紧接着又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喝完。当他再次伸手去捞酒瓶的时候,已带几分狂意,璟宁过意不去,站起来一把夺过酒瓶:“好,要喝我陪你喝个够!”手一扬头一仰,将酒灌入自己口中,威士忌原是烈酒,一大口下去,直呛得她急喘。
德英红着眼睛道:“为什么还要对我好?让我喝死算了!”伸手去夺,璟宁被他一拽一推,人吃力不准,便往后面沙发栽了过去,德英去扶,却是脚步一软,整个人朝她扑了过去,怕伤着她,只好强力往旁边一偏,砰地倒在地上。璟宁担心德英受伤,过去拉他,步子刚刚一动,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响,巨大的眩晕感像一阵强风扑面而来,只好坐到沙发上,将头往后靠了靠,说道:“酒劲儿好大,跟‘大叫鸡’有得一比。”
德英已扶着椅子脚站起来,说道:“这样也好,醺醺然的,心里倒没那么痛了。”
璟宁想安慰他一句,眼前却渐渐模糊,看他渐渐晕成一团隐约的影子,意识昏沉不可抵挡,为了压住渐渐涌来的眩晕感,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中,身子陡然一轻。她吓住,抵抗道:“德英,放开。”
话到口中,却轻飘如空气,如同她同样轻飘的身体。
她试图睁开眼睛,无尽的困意像一双手掌,紧紧地压住了眼皮。
她知道自己被抱离了这个房间,但只能干着急,耳听脚步沉重踏在木质台阶上的声音,一扇门打开,然后砰的一声关上。
这是在哪里?
冰凉的杯口靠近嘴唇,璟宁的嘴唇本能一翕,让杯中茶味**缓缓注入。
这让她清醒了须臾,眼睁一线,天地都似在旋转,有个朦胧的人影似德英又不似,高大挺拔,竟像子昭。她一时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慢慢地却有种莫名的欲望开始随血液窜动。
少女丰盈娇美的身体落在柔软的床垫上,单薄的衣服被汗水浸湿。
缎子被松松分开,骤然的凉意让她惊恐万分,腰带上金线织成的玫瑰花朵似欲飘落而下,绉纱衬裙胸口边缘绣着铃兰和风信子,密密簇簇挤作一团,又像蝴蝶翩翩飞走。她毫无办法。
男人的气息一点点迫近。这气味依稀让她觉得熟悉,真的是子昭吗?他偷偷跟着她来了这里?那种怪异的感觉继续在体内升腾,她的身躯开始颤抖,似在索寻什么,她想这是不对的,应该停止,但奇异的情绪像逐渐烧沸的水,漫进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脖颈,锁骨,一寸一寸,被绵密的吻渐渐烧得滚烫……那个人抚摸着她的肌肤,手掌从她的肩膀缓缓移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突然剧痛,宝石戒指就似要嵌进肌肤一般。她想开口呼喊,用力睁眼,可一点力气也没有,连眼皮都动不了,拼尽了全力却只是哑哑唤了一声:“子昭!”
窗户被风吹得摇晃作响,栖息在广玉兰树上的野鸽子咕咕叫着,有几只振翅飞起,停在阳台雕花栏杆上。远处街道传来汽车开过的声音。
雨下了起来,广玉兰雪白的花瓣盛满了雨水,一片片沉重地落在地上。
【上卷完】